第二章 鬼面玉心(下)
“不错。”男人也收起笑脸,接口道:“安儿,你可有听过'八器'?”
张永安乖巧得点了点头。不论再怎么迷恋武学讨厌读书,作为大户人家的儿子字总是要识几个的。做不到大哥大姐那般出口成章满腹经纶,平日听着他们朗读诗书,懂的还是不少的。
百晓生著《兵器谱》中如此写道:古有君王铸成八器,是以治海神仙那得来的深海极寒玄铁配合烛龙之火打造而成。机关巧妙之极,绝世无双,无坚不摧。分别名曰:无情,有意,无心,离别,长生,无形,恒古,多情。这八器自古至今都是由列朝侍卫——“王守八大家”所有,用其驰骋沙场,抵御外敌。刺客反贼从来只能见器出,不能见器入。因为无论多厉害的高手,也一定会死在器下。
无情却有意,有意惧无心;无心伤离别,离别为长生;长生是无形,无形即恒古;恒古本多情,多情又无情。八器环环相扣,互生互克,维持着绝妙的平衡。不仅让人感叹古人的智慧深不可测,直让人叫绝。
可天下已经有百年的安定。如今的江湖人根本没有亲眼见过它们。久而久之,纷纷开始怀疑八器是否真的存在,或许烛龙,玄铁什么的一同只是存在于古卷中的传说罢了。八般杀人的神器也就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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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也应该知道,十三年前八器被夺走了一事吧?”男人问。
“知道。王守八大家之一的沈家沈玉心,起了反心。只身一人斩下包括自家共两百多颗颗人头后消声灭迹。”张永安答道,心里嘀咕着为什么师父要在今天提这个事情。张家从来是不闻江湖事的。他发觉爹爹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自己坐着的红木大椅,手背在身后站在窗前,望着明月并不说话,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不错,从此天下便少了八位忠将,多了一个‘天下第一恶人’。”男人说到这,只见他不经不慢得从怀里取出一副铜质的面具。面具里子泛着红铜特有的光亮,烛光下晃眼的很。正面则被涂成煞白,一张凹凸有致,精致无比的鬼脸雕刻其上。
男人套上这鬼脸,面具竟和他的脸框十分贴合,甚至都用不着套绳固定住,只是露出他的明眸皓齿。张永安只觉得呼吸也随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直到最后空气像固体一样在肺里凝住了。“白,白鬼玉心?!”他只觉声音尖锐,都不像是自己喉咙发出来的。
“是我。”沈玉心对着自己的徒儿,冷冷地说道。声音透过面具的铜质小口而出,听起来格外刺耳。张永安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哑着嗓子问:“师父,今天我生日,你这是在寻我开心呢吧?”然而屋子里并没有人笑。他转头看着爹爹,张万元仍是一语不发,默认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这两人都不说话,都等着张永安先开口。而张永安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端起一旁的茶杯,掀开盖来却发现茶杯里是空的。他想夺门而出,一头栽进后厨的水缸里喝个痛快,喝到五脏六腑都冷静下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自己的师父是个人皆要诛之的大反贼,自己的父亲还和这反贼来往如此亲密。换作别的孩子要是突然知道这些,应该早就发狂了吧。
沈玉心轻轻得把面具又收了起来,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好像随时会惊到一只戒备中的猫一般轻柔。他尝试重新用一贯的慈爱面孔面对自己的爱徒,自己心爱女人的孩子。
“为何今天要把这件事告知于我?”张永安心想接下来再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会感觉惊讶了吧,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沈玉心这次并没有马上接口回答他的问题,竟然是犹豫了一下。他终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要把这么多残酷的事实一股脑的灌给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是一种不计后果的做法。
可是眼下的情况已经是迫在眉睫,心中的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了。沈玉心恨自己,责怪自己当初没有考虑周全,才让情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道:“张兄,接下来的事情,我看还是由你来说较为妥当。”
张万元对着皓月却是闭着双眼,似乎是在感叹物换星移,睹物思人。他许久才无力的点点头,拖沓着脚步转过身来,眼神波动。如此豁达的一个生意人,张永安这辈子都没见过父亲红过眼眶。他悲伤的呢喃道:“安儿,不论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只要记住张家永远是你的家就行了。”
“爹爹请说......”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你的师父叩响了张家大门。他交给我一个襁褓中的男婴,要我好生待他,不得有任何闪失。”张万元有些梗咽,要不是屋子里这么安静,实在无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十二年来,我和你娘遵守这个约定,将其视如己出,精心培养成人。我们打算把这个秘密藏一辈子,只要这个孩子开心得活着就好。”
“这个男婴就是我?”张永安问道。张万元喉结一个上下,说出一个“是”字。
“谁都好,来给我倒一杯水吧!”张永安现在心里只祈求着这一件事情。“最好从自己头上一股脑儿浇下来,醍醐灌顶让我醒过来。或是有一碗酒,仰脖子一口喝干,今夜求一个难得糊涂。”
他咬紧了牙关,额头爆出了青筋,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抑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那你们倒是告诉我,我的生父母若不是你们,又是谁?!”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冲,意思是提醒他们若是个玩笑,就不要开得太过火了。可他没想到沈玉心脱口而出:“你是半夏云游与无盼兰的儿子。”
“半夏云游...无盼兰...?”张永安嘀咕着,对这两个名字根本毫无印象。
“不错,半夏家也是王守八大家之一”沈玉心补充道,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反而听起来别扭的很。
“如果我真是半夏家的人,那师父你岂不是......?”
“你说的不错,半夏家全都死在我的手下。除了你之外”
“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包含太多问题,张永安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哪个答案。
“不为名,不为利。为苍生,为天下太平。”沈玉心看着张永安,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无盼兰的身影。十三年前他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也回了同样的答案。
“那为什么你就留我一个活口?”张永安本能得相信沈玉心说的任何话,哪怕是借口。他们之间就是这种感情,他只是不理解很多事情。
沈玉心没有解答他心中的这个疑惑。张永安也没有力气追问下去。一边是敬意万重的恩师,一边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孰轻孰重,无需在心中多掂量,要说恨更是没有。从头到尾张永安就好像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无法接受。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倒不恨我?”沈玉心这才开口。
“我只知道,我的爹叫张万元。”张永安一字一句郑重的说道。一旁的张万元肩膀剧烈得颤抖着。
沈玉心听到这,眉头一琐,轻轻说道:“可惜‘他们’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啊。”声音轻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言罢后他便低下头去沉寂了。
“他们?他们是谁?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张家不问江湖的原因吗?”故事总有开头和结尾,张永安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对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沈玉心却动也不动,完全没有作答的意思。脸色好似比平时更要白上一些,白过窗外明月的光。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屋里的气氛就好似春天多变的天,而屋外倒一直是高温的盛夏。十六桌早就分成了两队,一队在吟诗作画,一队在豪言壮语。谁也不会料到,天下第一恶的沈玉心,死在了几步之外的地方。
张永安怔住,猛然发现恩师连气息都消散了。张万元回过身子,对着儿子说道:“安儿,这里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一封信。看了之后你自然就会明了。给你师父磕一个头,就回屋去吧。”
天下第一恶人,武林传说的白鬼玉心,竟是在杭州的张家自断了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