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的桂花已经把空气染香了,菊花也开始湊热闹,东山公园已经有一年一度的菊花展。笔神阁 m.bishenge。com
以前菊花展的时候,都是一些菊花养殖爱好者,拿出自家养育的品种来,互相评鉴,交流心得,然后,公园方面出来两个园艺师,进行评比,得到花魁头名的菊花,是要上到当地地方小报容城日报的封面上去的。
这个报纸,平时头版都是领导讲话或者开会什么的,中秋前,照例有一天,专门刊登菊花。
但今年有所不同,好像上面突然开始有钱了似的,由公家出面,专门进行了一个免费公益的花卉盆景展示,外地运来的各种花卉,让人大开眼界。
有一株花几种颜色几种形状搞在一起的,有各种外国品种什么的,甚至画报电视上都没见过。还有的,把小盆子的菊花扎在一个大的造型上,组成了字,组成了龙凤,组成了熊猫的图案。
当然,更多的盆景及花卉,不仅限于菊花了,铺满了一遍坡。而这花团锦簇的上面,是一坡桂花林,那香气也来勾搭,让游客都舍不得走了。
东山公园开始有钱了,其实是公家开始有钱了。各种设计都在整修,前几次,冬子与燕子抽空上去,总看到各种工地。原有的一个园中园名字叫秀园,是苏州园林风格的,里面的睡莲和竹林,包围着古式的这台假山,大量的盆景,已经算是容城最高层次的了。而那最权威的园艺师,把主要的时间浸泡在这里,透露出贵族般的骄傲。
但这次花展中,外地来的盆景,把以前所有的骄傲都比下去了。人家盆景的档次与造型,变化多端,精致典雅,名贵而意蕴超远,搞得那两位权威,都不好意思当评委了。所以,这次花展,不评奖,只欣赏。
本来,今年以来,有些种植菊花很厉害的当地人,也对自己的作品有期望,但是看到这些展品来了后,提前踩点观察,就把自己作品藏在家里面,自惭形秽,不敢随便拿出来了。有过去吹牛能够讲出一二三的,也闭了嘴。过去得过奖有经验的,此时也像个学生,只是观摩。
听说,这是一个专业的园艺公司来的产品,他们是由公园出钱请来展出的。当然,人家也买花,当然特别贵。
“哪个买得起呢?”一个种花老头子指头一盆狮头菊,对身边人问到。这盆子下面有标签,标明这盆从花型到颜色都特别的东西,居然要卖两千块钱。
“本来就是爱好,哪个会花这多钱去买呢?”同行的人,仿佛也在证明。
“切,你们不晓得,那些不会种花,或者没时间种的人,也爱花嘛。你看,今年上山来看花的人,是不是比平时多得多?我都看到,还真的有些人在买呢。先预订,等花展结束后,他们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莫以为没人买,下面这么多拆迁户,都是发了财的。”
身边另外的一个姑娘心直口快,估计是某位老人的后辈。
“唉,人家是专业的,我们比不上啊。”
“你不算专业?你都得过两次奖。一次第二名,一次是优秀奖,对不对?咱们单位,你也是头把手呢。怎么,看到这些,你就泄气了?”
“啥专业啊。我听说,人家公司,是专门的专家培育,大学里都带研究行的。人家开公司是面向市场的,我们是什么?我们专业?你看看,往时,获奖的都是哪几类人?一类是退休爱好者,一类是进城老农民,还有一类,是过去种花剪草的园丁,虽然他们算是半专业,也是自己摸索,没什么文化。况且,平时除了种花,还得打扫垃圾搬运黄土的,最多会点嫁接技术。你怎么可能跟专业的比?听说人家都搞到基因工程上去了,博士硕士的,你比得了?”
“哎,看看人家,你看那个公司来的人,长得漂亮,还会说。她只是农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她的知识,比我们不晓得高到哪里去了。确实,我也问过她有些刁的问题,昨天,结果人家一口回答,搞得我很服气。”
“对嘛,人家才是人才,我们最多算人口啊。”
两人正感叹,突然发现背后有一个熟人,都惊叫起来。
“葛校长,您老也来了?”
葛校长笑着点了点头:“一个科长一个厂长,退休后嘀嘀咕咕地,在台上时,指点江山的气势,没了吗?”
“葛校长,你身体还真好。这地方你能上来,还听得到我们那小的说话声音,我是服了。我没记错的话,您今年八十几了吧?”
葛校长是在小儿子的陪同下,在这里来看热闹的。本来,他不好热闹,过去的菊花展,他几乎不来。但这次,小儿子硬说今年的花展太漂亮了,公家花了钱,不来看看,可惜了。
“虚长了几岁,也该退出舞台了。老而不死之谓贼,我这是在耗费粮食呢。”
葛校长的自谦说得真诚,不像是开玩笑。但两位退休干部却来兴致了。“葛老师,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我的小学老师,只要你在走动,我就觉得自己年轻,我是个学生。”这位老干部,把称呼从校长改为了老师,把“您”改成了“你”,其实并不是不尊重,反而是对葛校长另类的亲热。
用容城话来憋着说“您”,非常不自然。把校长改称老师,就意味着,自己又回到调皮的童年时光了。老师还在身边,自己的一生,就有见证人,就是完整的。这有点类似于撒娇,也有某种骄傲。
当两个容城人在外地碰上了,叙起同学来,都以葛校长为参照物。
“啊,你是子弟校的,那你小学就有葛校长了吗?我是一中的,直到读初中,才归他管呢。”
他们就这样拉上了同学关系,并且在共同回顾里,加深彼此的认同感。活化石,见证人,少年本性的守望者。这种亲切感,只有自己的家长,或者极少数老师,才能够担任这种角色。
“葛老师,刚才我们说话你也听到了,你觉得,我们今后还送花吗?”
“你们刚才说,自己被人家比下去了。你们的立足点错了,如果只是比哪个的结果高低,那肯定是人家赢。你用自己的业余爱好,来挑战人家吃饭的本事,啥好事你都想占,不公平吧?”
这话说得在理,老师毕竟是老师,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如果大到专业与业余的地步,就没法比了。就像一个街头乒乓霸王,别说遇到国家队的,就是遇到省队的专业选手,恐怕他的发球,你都接不起来。
所谓专业,要么花的功夫深,时间长,一生只干一件事,没理由比你业余的差。况且,他要靠这个吃饭养家,如果比你业余的都做得差,他靠什么赚钱?你退休后,有工资,坐着拿钱,闲着无事摆弄一下,凭什么就比人家好?
“那我们就不种了吗?反正也比不过,不如买一盆在家,就行了。”
“目的不同。你想想,陶渊明也种田,他就比农民种得好?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但是,他因为自己的收成少而烦恼吗?他种的是快乐,是过程,是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他不靠这吃饭,所以,你认为,他是业余的。但是,他种出了诗歌,对不对?”
葛校长一边走一边讲,几个老学生也认出他来了,跟在身边,不说话,生怕漏听了校长的教导。
“对对对,采菊东篱下,也有这个意思”退休厂长反应蛮快。种花其实是种的自己的心,你精心伺弄的结果出来后,发现泥土从不欺骗你,那得到的是一种踏实感。如果花长得漂亮,那简直就是一种惊喜。
一行人围着花展转了一会,也对各种花卉盆景评价了一番。这段时间,葛校长并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点头,偶尔微笑,偶尔看看上面那坡桂花林。
年纪大了,要休息一下,他们来到附近的一个亭子坐下来。有人拿出水果有人拿出糕点,有人拿出水来,要葛校长尝一下,葛校长一一谢绝:“年纪大了,不能乱吃。谢谢你们的心意,你们该玩,你们就去玩吧,莫陪我这个老头子,怕把你们年轻人急死,走得慢,说得慢。”
有个年纪大的妇女在一边笑到:“葛老师,我是你初中学生呢,你看,我多大了?”
葛校长看了看她,想了想。“你是?我想一下,你是王秋月?住在北门那个,你爸爸做得一手好鱼丸,对不对?”
对面的妇女眼泪都出来了:“葛老师,我都退休了,你还记得我?”
“你长得像你娘嘛,当年你娘的样子,跟你今天差不多。他们还好吧?”
“都过世了呢。葛老师,记得我年轻的时候,除了他们,就是你了。”
此时,葛老师好像沉默了一下,他好像不该在这个喜庆的气氛里,问起这事。“你爸爸做的鱼丸子,老容城,在北门那一块,最好了。”
大家都不说话,都想多听听葛老师。当年,他们也许不是好学生,不是学校的骄傲。但是,那毕竟是他们的青春岁月,听着葛老师的声音长大,那是多么真实的回忆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葛老师刚刚感叹出这一句杜甫的诗句出来,就有身边的人,开始一齐朗诵了起来。那容城土话吟诵诗圣的诗歌,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那是他们中学时课文里的诗句,那是当年葛老师亲自教的,他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背诵。
想不到,几十年后,大家早已成了祖父祖母的时代,居然又找到了重新回到青春课堂的时光。不知道是感叹悲伤还是回忆激情,反正,能够背诵的,都跟着和了起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里居然变成了一座课堂,在这个著名的亭子下,一群白发老人,跟着自己几十年前的老师,一起再诵这首诗时,那种情绪,让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
那位王女士,突然挤出人群,跑到一边,低声哭了起来。她在想,自己那早逝的父母,还有人记得啊。而自己延续了他们的长相,还有活着的人,能够记得这个基因的传承,记得那门手艺,那个鱼丸,那个养育了全家的生意。如今,真是世事两茫茫了。
最伟大的文学,总是能够直接打动人心的。杜甫被称为诗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字功夫,也不仅仅是因为他记录了当时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他记录了中国从内心中最深沉的基本情感。
我们的情感,从来没有改变过。哪怕三千多年前的诗经,那里的人物情感,我们仍然感到亲切,穿越三千年风雨变化,人的性情没有改变,这就是文化传承,已经进入习惯进入血液进入我们对生命的一切理解。
而此时,这些几十年前的师生,在感叹人生变化无常时,却保留着那永远不变的情怀,这就是文化的成功。而文化传承的成功,是葛校长永远的无形勋章。
“哎呀,我说不要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了呢,你们非要跟。把人家小王都说哭了。”
“我们想听,葛老师,我们就想听你讲课的声音,我们人虽然老了,但还有当年那颗年轻的心。”
“对啊,葛校长,再给我们上一课吧。就是批评我们一下也行,让我们像当学生时那样。”
下面纷纷要求,葛校长看样子,不是瞎说的。年纪大了的,加快青春,才觉得快乐。此时,为了留住葛校长,有人跑到公园管理人员那里,借来了一个小茶几,还泡过来一壶茶,瓜子什么的,放在葛校长面前。
“你们这是要听书吗?我老了,声音不好,说不动了。但是,既然被你们这帮子小鬼抓住了,我不说几句,怕是跑不脱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个地方,大家都晓得吧?”
“晓得晓得,你总要上这一课的。反正每届新生来了,第二天,就得上这里,大多数,都是你亲自讲的。容城的历史,你说过,就在这东山上了。”
确实,过去葛校长当校长时,把新生拉到这里上第一课,其实是让他们了解,容城人的历史,那些战争那些特产,更重要的是,那些著名的人,留下的足迹。这个亭子,往往是第一讲的开始。
这个亭子上面有一个题记,是著名的苏辙撰写的,它是容城文化兴盛时期的见证,如果上面有一个阁楼,牌匾是黄庭坚亲自写的书法一样。在三国时期,这里是著名的都城。在北宋,当年最其名的四大高手,在这里集齐。他们影响着一代文化,流传着的故事,已经成为我们审美的习惯,人生态度了。而葛校长上这课,不仅是让学生了解热爱这个家乡,更是要,把这种文化习惯,让学生们传承。
苏东坡、苏辙、黄庭坚、佛印。这四个名字,随便一个,都足人让人仰望一生。
“厂长,你退休时,是什么级别?”想到不到,葛校长以这样的问题开关,把厂长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答到:“副县级调研员。”这是当时,为了照顾他这个老科级干部,县里面给的一个礼节性的提拨,在退休前一个月完成手续,当了一个月的副县级,光荣退休。它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通过政治待遇的提升,让你坐一回主席台,跟县领导一起享受一下光荣,仅仅一下。以证明组织上对你工作几十年的肯定,对自己最后的工作履历,算是一个光荣的句号。第二个意义,确实在退休工资上,高出一个级别,多拿了一点退休费。
“对嘛,你生活在这里,享受的待遇跟八百年前的苏辙苏轼,差不多嘛。但不同的是,他们是从副国级正部级往下降到这里的,你是从一般的级别,按理说,你算不上传统的官员,吏呢,也不算,士,也不算,因为你文化不高。你是一步步干上来的。人生的曲线往上走与往下走,心情如何?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你觉得该如何理解?”
退休厂长想了想:“我还是觉得我自在些。毕竟,他们当年,明天还坐不坐牢都说不定呢,哪里有我安闲。”
“对了,大家都要注意。人家从高处坠落到咱们这里来,依然还有精力,爱这些山水,不是山水有多么可爱,而是他们内心中,有一种可爱的力量。这种力量,体现在我身后这个题记中,体现在苏轼的诗词中,体现在对日常生活的态度中。对不对?”
老师的话提醒了大家,确实,在受到近乎屈辱的折磨过后,在对未来命运的恐惧之中,居然还有心情,欣赏山水田园,经营美食小吃,写出伟大文章与诗词,他们确实有一种看淡生死的力量?还是,他们有某种天然的禀赋?
“这种力量是什么?它来源于哪里?这一句话,说不清楚。但是,受到折磨后,处于恐惧中,依然有热爱生活的能力,它肯定是有原因的。”
葛校长说到这里时,没一人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答案。
“我没那高的水平,我也无法说清楚,我只是提出问题,试着回答一下。我认为,他们身上有一种文化的力量,文化不灭的自信,来自于几千年的传承。大家看到了,他们如同东坡所说,早已灰飞烟灭了,但是,背后这题记还在,我们今天,依然能够跟他们当年一样,体验那一种快乐与自然,在一样的地方,面对不同的时光,得出一样的心情。这就是力量。”
这个道理很深,大家有些不明白。
“老师,我们水平不高,你只说我们该怎么做吧,我们体会不了那么深。”
“那吧,超越时光的,不是生命,是文化。文化是什么?不是说你读了多少书,有什么文凭。而是那一种精神。一个文盲,它有礼义节操,尊崇所有劳动与智慧,那他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文化,是一种态度,态度对了,一切都垮不了。刚才,我听到有人说退休生活。没理由不快乐,没理由比苏氏兄弟还要伤心。大家想想,平安无事即是福,衣食无忧即是福,大家都占了。今天,大家完全可以为自己活,为了自己的爱好自己的追求而自在地活,自己作自己的主,为什么还有烦恼呢?那是因为你没放下,你总在惦记自己的盘算。放下,随缘,接受现实中的一切变化,并且活在自己的那种传承的自信中,你就是一个自尊的文化人。”
这一番话,明显是针对这些退休学生们说的。许多刚退下来的人,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感觉自己的社会功能被抛弃了,自己的身体功能在退化了,总有些愤愤不平。
“时间不早了,大家散了吧。你们看。”葛校长站起身来,转向亭子外边,指着江对岸说到:“那边,江那边,当年苏东坡在那边有五间草房,也写了一首诗。有会的,也跟我一起读一读罢。”
如洗的碧空映衬出长江的平静,江对岸那边,周边的人都去过的。那边有一个古老的名字,有一个古代的人住过的亭子,与身边这个亭子遥遥相望。那是兄弟俩呆过的地方,如今,所有物件都不是当年的,都只是翻修现代版本。但是,文字却从来没变过。文字中透露出的人生态度,仍然在今天,顽固地流传。
一齐吟诵的声音,好像是在缅怀,也像是在鼓励,有一种洒脱中的沉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启动营营。夜阑风静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