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从山顶下来,耗费了不少时间,只能骑马冲在最后。
在狭窄的山谷当中,鞑靼逃成一字长蛇,明军追成一字长蛇。不但鞑靼溃兵被踩死许多,就连疯狂追敌的明军,也有一些不慎落马,然后被挤在后面的友军活活踩死。
这种情况,根本没人敢下马割首级,因为下去之后就上不来了!
王渊也不敢奋力策马,只能等明军全部追出,他才骑马跟上去——免得一不小心被自己人踩死。
连续追了数里远,一部分鞑靼溃兵已经出谷,王渊都还被堵在山谷中央。
“吁!”
突然,王渊勒马停住,跳下去愣愣看着一地尸体。
在那堆尸体当中,赫然露出一截小腿,小腿上还插着一支断箭。而王渊的脚边,静静躺着一顶金貂帽,帽子已经被完全踩扁了。
王渊弯腰捡起金貂帽,拍拍上面的灰尘和血污,再将帽子拉开,慢悠悠盖在自己的头顶。
这顶金貂帽,王渊见过好多次,一直都在达延汗头上。
连续搬开三具尸体,达延汗终于完整出现。射中他肩膀的那支箭,同样已经断掉,脑袋虽然还算完整,可腹腔被踩成烂泥,内脏、血肉、屎尿混成一团,王渊甚至能看到马蹄形血洞。
一代蒙古中兴之主,就这样死得稀里糊涂。什么时候被孙子扔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踩死的也不知道,甚至有可能死于蒙古溃兵的踩踏。
关于这一仗,王渊有过许多设想。
或许是从小路出山的士卒,在山阴县弄到马儿,飞奔南下搬救兵过来。又或者明军哨探,看到这边燃起的烽烟,大军涌来将达延汗堵在谷中。甚至是鞑子承受不住伤亡,达延汗选择撤出去,王渊带兵杀出将其击溃。
太多太多的结局,唯独没有料到,达延汗死得这么干脆,死得这么窝囊,死得这么莫名其妙。
可现实就是如此让人难以捉摸,根本不讲任何道理。
至少,达延汗还经历了一番血战,而历史上死得更加扯淡。他每次要吃掉朱厚照派出的诱饵,就被大雾给拖延时间,被朱厚照追到朔州之后,突然又刮起漫天沙尘暴,双方被迫罢兵撤退。而回到草原,四十四岁的达延汗,正直壮年,身强力壮,立刻就死了。受伤死的?还是病死的?没有任何记载。
割掉达延汗的首级,悬挂在马鞍上,王渊再度策马奔出。
……
从小路出去的两个豹房亲信,必须走蜿蜒崎岖的山路,还要翻过三座山头,才能抵达另一个山谷。沿着这条山谷向外走,出谷之后再向东走,便是山阴县的县城所在。
山民说,需要走两天时间。
但在不计体力消耗的情况下,他们只花了七个时辰,黎明时分就到山阴城外。这还是因为夜间山路不好走,否则必然更快到达。
听说皇帝被围在山中,山阴知县吓得不轻。立即搜来四匹马,交给两个豹房亲信,让他们一人双马快速南下。
二人一路往南跑,奔至天明,老远就听到蒙古人的号角声。
却是在怀仁方向的庞隆、靳英等部,从宣府集结的速度太慢,被王渊丢到后方策应。刚开始,他们结阵与巴尔斯博罗特大战,主战场突然发生变故,巴尔斯博罗特得知消息就跑了,庞隆、靳英也跟着一股狂追。
巴尔斯博罗特赶到战场,遇到严阵以待的神枪营、神机营和炮兵队。这家伙一番佯攻,发现难以对付,扔下十多具尸体杀向西边。
中途,遇到队形不整的左钦部,巴尔斯博罗特立即发动突袭。
左钦的部队大约二千人,被巴尔斯博罗特一冲即溃。一半被追杀砍死,一半溃散于山野,这支部队直接完蛋。边将左钦也身负重伤,靠躺在地上装死逃过一劫。
沿途又遇到几支明军,眼见找不到机会,巴尔斯博罗特直接绕过。
接着遭殃的是平虏卫参将高时,此人率部追得极深,麾下许多士卒已经脱力。正原地坐着休息呢,巴尔斯博罗特突然杀来,瞬间又是大溃败,高时当场就被蒙古骑兵射死。
面对这万余从身后杀来的敌人,大同总兵王勋、宣府总兵朱振,纷纷吹号集结部队。
可明军因为追击溃敌,把队伍拉得太长太散,等各部大军集结完毕时,已被巴尔斯博罗特连连击溃七部。
五万八千明军步卒,此时只剩四万左右。三万多辎重民夫,更是被巴尔斯博罗特回军突袭,溃逃得只剩下几千人。
而从怀仁方向赶来庞隆、靳英部,迎头撞上杀回来的巴尔斯博罗特。根本来不及结阵,就在行军途中被杀个对穿,两位边将只带着数百残兵逃脱。
巴尔斯博罗特,只率万余骑兵藏在后面,就击溃明军两万正兵、两万多民夫——被杀死的明军很少,大部分都溃逃了,这仗打完都别想归队。
没有再继续带兵突袭,一是明军大部已集结完毕,二是巴尔斯博罗特的队伍马力将近。
就在这时,刚刚完成集结的四万明军,又遇到分兵而来的阿尔苏博罗特。
阿尔苏博罗特带着一万五千骑,冲过来就大喊:“汉人皇帝已死,汉人皇帝已死!”
这些蒙古人的汉话,明显是临时学会的,连续齐呼好几遍,大明将士愣是没听懂。
“他们在喊什么?”张永问道。
江彬没好气道:“鬼知道,可能在号丧吧。”
王勋陡然色变:“鞑子杀回来了,追出去的陛下和王总督在哪儿?”
“汉人皇帝已死!”
“汉人皇帝已死!”
蒙古鞑子还在继续呼喊,这次众将终于听懂,甚至一些士卒都听懂了。
即便没有遭受进攻,只这惊天消息,就让军心浮动。
宣府总兵朱振猛然大喝:“鞑子在散播谣言,不可轻信。若陛下已经蒙难,鞑子岂会不带天子遗体过来?哪用得着这般空口白牙乱喊!”
“对!”
大同总兵王勋也说:“陛下身边,还有王总督的五千轻骑。即便战败,五千轻骑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至少总得有几骑逃回来报信吧。王总督骁勇无双,此刻定然护着陛下,正在与鞑子主力周旋。眼前这些鞑子,是分兵回来堵我们的,让我们无法过去支援!”
两位总兵都不相信皇帝死了,众人也抱有侥幸心理,立即去安抚浮躁的士卒。
阿尔苏博罗特已经派兵佯攻,明军阵型稍显慌乱,但很快就沉稳下来。他见找不到机会,也不着急进攻,只守在那里不让明军移动。
对峙片刻,已近傍晚。
巴尔斯博罗特杀回来,带着早已疲惫的骑兵,跟自己的弟弟汇合。
至此,蒙古骑兵有两万五千左右,一前一后将明军堵住。明军虽有四万步卒、数千民夫,却不敢轻易行动,便是明知皇帝可能有危险,他们也无法前进半分——已经快天黑了,在两万多骑兵面前行军,等于就是自己找死。
当天晚上,明军各将争吵不休。
张永、江彬等皇帝亲信,勒令边将们明日必须前进。而边将们则坚持严守大阵,等着王渊和朱厚照带兵回来汇合。
吵了好些时候,双方不欢而散,各自回去防备敌人夜袭。
确实有夜袭,鞑子半夜发起偷袭,但只造成一番混乱,双方加起来死伤数百人。
两位豹房亲信赶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鞑子正在袭扰明军大阵,外围散布着许多骑兵,两位豹房亲信根本无法接近。
“呜!呜!呜!”
一人吹响号角,一人拿出旗帜,在蒙古骑兵的追杀下不断奔逃。
众将都有千里镜,立即拿出来观察,否则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是陛下的黄龙旗!”张永欣喜大喊。
大明旗令,没有现代旗语那么复杂,也表达不出太多内容。
五色旗分别代表五军,以此来指挥各军进退,除此之外便玩不出更多花样。
只见在策马狂奔当中,那个旗令手将黄龙旗当做披风,系在自己的身上。又拿出白色、黑色两支令旗,不断挥臂前压,抬起来再继续前压。
王勋看明白了:“陛下在西北方。”
张輗皱眉道:“西北方全是大山,难道陛下和王总督在山中?”
朱振拍手说:“定然如此。陛下与王总督,被敌军主力困在山中,这才见不到一个溃兵回来。”
江彬着急道:“立即救援陛下!”
众将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出兵。
不出兵也没办法,因为全军追击,后勤辎重都没带。再这样被围下去,几天之后,四万多人全都得饿死当场。
好在地形比较开阔,明军尽量保持阵型,一点点的往前挪。
小将军炮有手推车,佛朗机炮有轮子,此刻全都靠前胡乱仰射。打出一炮,立即推炮前移几步,弓弩手也跟着齐射,然后停下来装弹上弦。
外围的蒙古骑兵,不断奔跑袭扰,偶尔瞅准时机发动冲锋。
向北挪了大概两里地,已经能看到群山轮廓。
张永不懂如何打仗,只能一直用千里镜往西北望。突然,这太监大喊:“有烽烟,我看到了烽烟!”
众将抬眼望去,似乎确实有烟,但看不太真切。
于是纷纷拿起千里镜,果然能看到少许烟雾,张輗说:“看样子,陛下还在十里之外。”
“也不远了。”朱振大喜。
大军又向西北挪出半里地,突然有零散蒙古骑兵奔来,而且一个个狼狈不堪。
巴尔斯和阿尔苏兄弟俩大惊,亲自冲过去问话:“你们怎么来了?大汗呢?”
蒙古溃骑惊慌回答:“大汗战死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巴尔斯博罗特突然来一句:“四弟,我先走了!”
阿尔苏博罗特愣了愣,立即让人吹号角撤军。
巴尔斯博罗特是蒙古副汗,拥有整个蒙古一半的兵力。如今达延汗死了,继承人卜赤生死未知,这家伙想立即回草原继承汗位。
过去救援友军?
救个屁啊!
巴尔斯博罗特,恨不得侄子死在乱军之中。若是现在去救,真把侄子救出来咋办?叔侄俩回去争夺汗位那才叫尴尬。
在巴尔斯想来,山中友军最好死光。那些全是左翼蒙古部族,全是他争夺汗位的绊脚石,如果能被明军杀得一个不剩,他回去自立为汗都没人敢反对。
至于阿尔苏博罗特,已然猜到三哥的心思。他也不敢久留于此,必须尽快回到部族,趁机占领其他部族的草场。扩大势力之后,可以拥立三哥为大汗,也可以寻机自己当大汗,具体如何操作看情况而定。
大明边将们都看愣了,以为敌军又在佯败引诱。
直至巴尔斯和阿尔苏兄弟俩跑得没影儿,山里逃来的蒙古溃兵越来越多,大家才相信蒙古鞑子是真的在败逃。
张永抽出佩剑:“全军出击,快去营救陛下。”
众将对此腹诽不已,这还营救个锤子,明摆着是皇帝那边打了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