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对王渊说,便是勋贵子弟也可杀。
京营中确有勋贵子弟,而且全都担任军官,这些是最难打理的老油条。
但拣选官兵由张永一手操办,以张公公的聪明圆滑,怎么可能把勋贵子弟弄来?
扔给王渊的六千人,皆为底层士卒!
校场内。
潘贵打着哈欠晒太阳,此时已经冬天,前几日还下了两场雪,难得能够暖和一些。
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卒跑来,点头哈腰问道:“潘大哥,霍三他们设局耍钱,问你要不要玩两把?”
“不去,老子要睡觉!”潘贵闭着眼睛说。
潘贵就是王渊想象中的京油子,他主业当兵,副业做混混,坑蒙拐骗专诈外地人。
但这种人只是少数,大部分团营士卒,过得比普通百姓还惨。
首先,军饷被克扣,能拿半饷已是奢侈,领二三成饷属于常态。
其次,经常被安排去修筑陵寝、疏通河道,各种营造任务压在身上,史载其“工作终岁,不得入操”,官军实质上变成了工程部队。
再次,官员贪污严重。京营士卒的军田、私田,甚至是校场都被侵占,还经常免费给文武官员或太监干私活。
士卒想要活命,要么当小贩,要么做帮闲,要么当小偷,要么化身为地痞流氓。
潘贵晒着太阳打哈欠,身边聚集的士卒越来越多,大家都等着来领粮饷——王渊如果没有宣布今天发工资,恐怕六千人只能有六十出操。
“黄毛,你说这状元郎,真的会照足了发饷?”一个声音中透着担忧。
明代就有“黄毛”、“恶少”这种称呼,而且多用来形容混混。叫黄毛的混混笑道:“王二郎既然叫咱们来,多少也得给一些,否则他多没面子啊。”
“军饷都不给,还练个屁的兵,我家里还有几十双草鞋没卖呢。”
“大冬天你卖草鞋?卖给人当柴禾取暖吗?”
“我倒盼着王二郎每天操练,出操总得管一顿饭吧。皇帝还不差饿兵,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二郎来了!”
“……”
潘贵“噌”的站起来,踮起脚尖朝校场门口眺望。他平日里做混混不假,可也是爱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混混,打小就崇拜英雄豪杰,早就对白衣飞将王二郎慕名已久、
只见王二郎穿着戎装骑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多个锦衣卫。
潘贵看得两眼放光,只想冲过去跪拜叫“哥哥”。
王渊扫了一眼六千士卒,顿觉头疼不已。
十二万余官军,张永只挑走六千青壮,眼下这六千士卒,都是从剩下十一万余人里挑出来的。
但都是些什么鬼?
九成以上孱弱不堪,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别说上战场打硬仗,便是健硕农妇都能将他们击倒。
大明首都的官兵就这模样?王渊感觉自己进了难民营。
没办法,能打仗的都拉出去平叛,剩下全是没经过训练的破落军户,而且还被张永提前挑走六千“菁华”。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又要免费修筑陵寝、河道,或者被叫去给官员当苦力,余下时间也在忙活生计,没被饿死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像潘贵这种兵油子只是少数,绝大部分都属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哈哈。
王渊制定的练兵计划,是按张永那六千士卒搞出来的,谁曾想两者差距太大了,现在根本没法正常进行。
李三郎此刻都看得目瞪口呆,京军居然也能穷成这幅鬼样子?
“录册,发饷!”
王渊一声大喝,立即有人从校场库房中,推出十多车陈年粟米。
六千京兵瞬间又了精神,乱糟糟往运粮车挤去,就跟等着施粥的灾民一般。
王渊越看越气,吼道:“都过来录册!”
士卒们笑呵呵挤到点兵台下,此时此刻,王渊在他们心中并非将帅,而是赈济贫苦的大善人。
“会写字儿的出列!”王渊又说。
领取粮饷还是很积极的,大家都愿意倾力配合,立即有二十多人跨出,大部分都属于混混和小贩。
王渊对这些识字者说:“你们暂时充当军中文书,给所有人登记造册,家里有什么人都要写清楚!造册完毕,每人凭军牌领取粮饷。”
“再录我的!”
“潘大哥,帮我录一下!”
“陈二郎,咱们是邻居,先给我录了。”
“……”
跟文书相熟的士卒,疯狂往前面挤,生怕落后了军粮要被领完。
王渊朝李应打招呼,李三郎立即带着手下,抡起军棍就冲下去,敲打那些闹得最凶的士卒。
一番棍棒伺候,校场终于变得安静。
王渊站在台上说:“不许推搡,不许吵嚷。先录册者,必须在旁等候,等造册完毕再排队领饷。若有不听令者,今月粮饷全部扣除。现在给我排好队!”
在粮饷的刺激下,排队速度飞快,但还是有不少人嘤嘤嗡嗡聊天。
李三郎再次带人棍棒伺候,打得士卒抱头鼠窜,好半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王渊趁机训话道:“都给老子听着,谁再说话吵嚷,谁的粮饷就没了,不信你们试试看。”
面对这群苦哈哈,王渊辛苦制定的军规暂时不管用,至少在养得有力气之前不管用。随便几军棍打下去,稍微用力重些,怕不要当场将其打死。
六千人分成二十多队,一个接一个登记造册,眼睛死盯着运粮车的方向,似乎害怕眨眼之间粮饷就不见了。
突然,王渊喝道:“丁队第九个和第十个,出列!”
无人出列,都不知发生什么情况。
李三郎立即跑过去,将被点名的二人扯出来。
王渊冷笑道:“你们两个,一直在交头接耳,什么事情如此有趣,何不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被点名的是两个混混,兵油子一对。
一人赔笑道:“上官,我们在聊这次发多少粮饷。”
“聊够了吗?”王渊问道。
“聊够了。”那人回答说。
王渊收起笑容,语气冰冷:“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其他人领足粮饷一石,你们两个只有五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朱元璋虽然对官员很苛刻,但对普通士卒却非常照顾,从明朝开国那时起,基层士兵的月饷便是一石米。
当然,经过官员的层层盘剥,实际到手能有三四斗就算不错。
眼前这六千人,属于被盘剥最厉害京营士卒。整体平均下来,每人每月顶多能领三斗米,有的甚至只能领到两斗。
王渊居然说给足一石,这些当兵的都乐疯了。
“肃静!”
王渊大喝一声,李应立即提棍子打人。
被扣了半月粮饷两个兵油子,顿时就不干了。其中一人问:“凭什么扣我的粮饷?”
“凭老子是官,你们是兵,”王渊冷笑道,“还有,就因为你这句话,这个月的粮饷只剩三斗。想被扣完的话,就继续跟我闹!”
两个兵油子满脸胀红,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再说话。
好不容易造册完毕,王渊终于宣布发饷,却又站在粮车前说:“今日只发五斗米,剩下的五斗,按训练表现给予奖惩。操练得好,老子不仅给足一石,还赏他更多粮饷;若是操练得不好,剩下五斗米就不知道给谁了!”
六千士卒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但无人敢质疑,也无人闹腾。因为换成以前,他们只能领两三斗米,如今王渊直接给五斗已算仁至义尽。
王渊继续说道:“别想着每月领了五斗粮饷,就可以不来出操,自己跑去忙活营生。我已得到陛下准许,可以杀掉你们当中的一半,谁敢缺操直接斩首示众,家人全部打入贱籍。谁若是不信,可以来试试,我王二杀贼不含糊,杀你们更不会含糊!”
缺操就砍头,家人还打入贱籍?
众皆噤若寒蝉,却又不得不信,京城谁不知道王二郎的大名!
将王二郎视为偶像的潘贵,此刻也被吓得咽口水,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举手:“王相公!”
“说!”王渊道。
潘贵问道:“若身体确实不便,又或者家中有要紧事,因此缺操也……也要被砍头?”
王渊说道:“如果真的事出有因,我会让锦衣卫兄弟去查,查实之后不会追究责任。”
眼见六千士卒都被吓住,王渊终于宣布开始发放粮饷。
而且,放响的时候,粮官总是忍不住手抖,五斗米被抖得只剩下四斗半。
王渊笑着解释说:“这省下来的半斗米,用来给你们买肉买盐,不吃好喝好还怎么训练?放心,老子不会中饱私囊,你们那几斗米算个屁!”
就算王渊不解释,士卒们也不敢抗议,因为每月只发四斗半也很满足了。
趁着放响的间隙,王渊又说:“领到粮饷之后,可以拿回家去,但天黑之前必须归营。从今往后,必须吃住在军营当中,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回家探亲。”
潘贵忍不住又问:“王相公,每日吃住在军营,这饭钱算谁的?”
王渊喝道:“问话需得举手示意,未得批准不许言语!”
“是!”潘贵连忙低头。
王渊见他体格还不错,是能够体罚的对象,说道:“你立即绕着校场跑一圈!”
潘贵不敢有二话,撒丫子就开跑,生怕跑得慢了要被扣饷。
王渊回答刚才的问题:“你们每日的伙食,是老子从陛下那里讨来的,十二京营独一份的特殊待遇。而且不是一日两餐,是一日三餐,偶尔还能见到油荤!”
“将军万胜!”
一个士卒激动得大喊。
王渊立即呵斥:“未得命令擅自喧哗,打十军棍!”
“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那个家伙被拖去打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