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县乡领导下来视察、慰问,何其丰、梁敬宗、姜庆春等乡领导,跟在县领导身后,关切的神情后面隐隐带着自豪——观山村无人员伤亡、村内秩序井然、村民在自发救助点安然生活、孩子们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刘爱娇作为宣传干事,终于也找到一个机会来观山村看孟谨行,并在刘明学主任的指导下,写了一份洋洋洒洒的灾后总结,准备交往县防灾办。
她第二趟专程来观山村,将稿子交给孟谨行过目的时候,表情有点期艾,“刘主任说,任何工作成绩的取得,都是乡领导正确领导、细心布局的结果,个人在服从组织指派的过程中,不惧艰苦的精神值得表扬,但不宜过于突出。”
孟谨行呵呵一笑说:“你的文笔真好。”
他心里雪亮,刘明学能让刘爱娇给他看这篇总结,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也是间接告诉他,不要事后争功劳。
县里的灾后总结大会重点表扬了桑榆乡,尤其是观山村这次在抗洪涝工作中的突出表现,并由县财政从救灾款中拨出两万元专项资金,用于灾后建设和灾民扶助,孟谨行代表观山村跟着梁敬宗到县里开会,并上台领取象征专项资金的大红牌子。
当晚,县里举办庆功宴,刘明学陪梁敬宗参加,让孟谨行赶快回观山村,做好灾后安抚工作。
孟谨行终于想到自己承诺村民的补助款还没着落,更不要说那些冲垮的桥梁、房屋的修缮资金,都需要乡里有个态度。
县里既然有钱拨下来,孟谨行又是上台领大红牌子的人,他自然觉得这钱该有观山村一份,临走前悄悄问刘明学:“主任,救灾款什么时候能到村里?”
刘明学觉得孟谨行在这个问题上很不懂事,斟酌一阵才说:“这是专项资金,必须由乡里统一安排,具体什么时候发放,乡里到时候会通知。”他停了停又补充一句,“不过,你是个人材,这种时候更应该多动动脑壳,想想怎么为乡里分忧,而不是依赖乡里帮你。”
孟谨行心里顿时瓦凉瓦凉的,又一次体会到自己的幼稚。
观山村民在可能来临的洪涝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麻木,是长期各种天灾人祸令他们失去希望所至,孟谨行虽然为他们难过,但同时也能够充分理解他们的行为。
他也能无视乡里各级领导灾前无动员,灾后抢功劳的官僚行径,但当刘明学说出这样一番话,向他暗示观山村拿不到救灾资金时,他心底便有一团火熊熊烧起来,燃得他浑身发烫,焦灼不堪。
他很想马上冲到梁敬宗面前要个说法,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因为自己的冲动令事情变得毫无余地。
而且,他心里对梁敬宗还存着希望,不相信乡长也会如刘明学这般冷血。
不过,强压在胸腔深处的火苗难免令人懊丧,他没有按刘明学的要求马上回观山,而是打电话约徐旸喝酒。
“哟,抗洪先进,不去庆功宴,倒来约我喝小酒?”长丰地方小,一点事就满城皆知,徐旸身居组织部,有的是消息来源。
不等孟谨行再出声,他已发出邀约,“我和几个朋友在香韵楼吃饭,你也过来吧。”
香韵楼是长丰档次最高的酒楼,临市中心主街解放路而建,人来客往均是当地有头有脸的政商人物,间或也有道上人物光临。
孟谨行到的时候,正是吃饭高峰,酒店门口的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早成了停车场,塞满各种高档轿车,乍看之下,没人会觉得自己正站在贫困县的大地上。
一名学生骑着一辆自行车,艰难蛇行在非机动车道上的豪车间,左避右闪,与孟谨行擦肩而过时,终于刮到一辆白色广本,划出一条长长的黑痕,引得警报声大作。
学生飞快地扫孟谨行一眼,猛踩自行车踏板,逃也似地窜进右侧的巷子溜了。
本该由行人、非机动车通过的道路,被当作机动车停放场所,这样的擦擦碰碰就在所难免,车主除了自认倒霉,还能如何?
孟谨行一边苦笑,一边低头抬步往香韵楼的大门走,肩头突然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
“怎么着,划花车子想溜?”
一名身着梦得娇,脖戴金链子,一脸横肉顶着光光大脑门的大汉拦住孟谨行的去路。
他身旁是一名同样打扮的长发跛足矮汉,身后则站着一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长相儒雅,一身考究的灰色西服,掖下夹着老板包,大哥大的天线露在外面,与前面两名汉子很不搭调。
“车不是我刮花的。”孟谨行赶时间,又不得不耐心解释刚刚广本被刮的一幕。
“少他妈装像!”横肉男又推了孟谨行一把,“我看见就是你划的,速度赔钱,否则小爷的拳头不认人!”
这家伙说完还举起拳头自以为有型地吹了一口气。
“既然你不相信,就报警吧。”孟谨行强压着心头火,冷声说。
“拿警察吓我?告诉你,爷是被吓大的!”横肉男直接举起拳头,作势欲打。
“光头仔,煞煞碎,唔要为难人啦!”金丝边及时出声阻止横肉男,“吃饭吃饭!”
话音才落,金丝边已经转身进了香韵楼。
跛足也拉了横肉男一把,横肉男这才朝孟谨行竖竖中指道:“小子,下回走路长点眼!”
孟谨行看着这仨人消失在旋转门后面,心里的火腾腾直窜,两个北客一个南佬,跑到长丰横七竖八,也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些斤两!
腰间bp机猛响,一想便知是徐旸在催自己,孟谨行长吐一口气,也进了香韵楼。
进得包厢,也不管在座的认识不认识,孟谨行先行躬声道歉,“不好意思,在门口遇到点事,来晚了!我先自罚三杯。”
“呵呵,态度不错。”徐旸笑道,“给大伙儿介绍一下,这是桑榆乡党政办副主任孟谨行,省里派下来的燕大高材生。”
“旸哥,别提这个啦,书本知识哪及得上实践来得丰富,我得从头学。”孟谨行说话间已自行让服务员倒了三满杯白酒,每个足有三两,“啥也不说,先端正态度。”
众人看他一口气三杯酒下肚,立刻鼓掌叫好。
徐旸更是指着孟谨行说:“我这兄弟-爽快吧?”
在一片应和中,大家移了个下首的位置出来让孟谨行落座。
包厢内除徐旸和孟谨行,共有四位客人,主客是刚满三十的县长秘书荀志刚,三位陪客分别是四十出头的县经侦大队副队长李红星、市旅游局市场开发科科员崔牛、县财政局书记的“书记”胡四海。
徐旸一一为孟谨行作了介绍,孟谨行也不含糊,恭恭敬敬每人都敬了一个满杯,最后又敬了徐旸一杯,粒米未沾先自灌了两斤白酒,一干人看他的眼神立马亲切许多。
国人的饭桌就是这么奇特,说是吃饭,实际基本不吃饭,菜色是摆设,重点在喝酒,而喝酒又多讲究,且爱把喝酒一事上升到人生态度层面,推导出——“酒风看作风,酒品看人品”这样全民皆知的语录。
孟谨行酒量属中上,酒风可算上品。
在座诸人与他多数是初识,他们的职级也是有高有低,但能被他这个外来户、省委选调生,如此豪爽恭敬地敬上一个大满杯,谁都觉得脸上有光,说出去长脸,距离感消失的同时,也觉得孟谨行虽然年轻,却很识大体。
众人随即一致劝孟谨行吃菜压压酒劲,争取再战高峰。
才夹了两筷子,肚子里正龙腾虎跃,孟谨行身上的bp机又猛响,他只好向众人欠身道歉,出去回电话。
call孟谨行的是雷云谣,“我考虑过了,答应你第二个条件。明天我就请村里能作主的几个上山谈合作,你也代表乡里和村里一起来吧?”
孟谨行头有点沉,总算脑子还清楚,回了一声“行”,随即就挂了电话。
摇晃着回包厢,却发现走错一层,胃里巨浪滔天,喷涌之势尽现,孟谨行赶紧先冲盥洗室放空,然后掬水漱口洗脸。
水声哗哗,竟被隔间里越来越高的说话声盖过,正好了让孟谨行听了一耳朵,发现正是刚刚酒店门口那个南佬的口音。
“木老板,做人要上路!我黄生虽然现在一身麻烦,不过,对忘恩负义的人,也是不会手软……哼哼,人情归人情数目要分明,版子价格不要扯上借住的事……”
孟谨行的燕大同学中就有南佬,平时嬉闹时也学过几句南方省的方言,因而能把这番话听个七七八八,当下摇头暗笑,明明一身麻烦的人,偏偏身边还跟了两个耍横的,迟早还是要惹祸上身啊!
南佬举着电话走出隔间,眼睛瞄了孟谨行一眼,镜片后面一片精光。
孟谨行耸耸肩,跟在南佬身后离开盥洗室,路过南佬进去的包厢,走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