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谨行一大早接到何其丰电话后,就带着刘明学和穆添去了下湾村。
福特才开进村子,孟谨行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与他平时来是不同的,他把车停在路边,与刘明学他们一起下了车,边走边看,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怎么这大片的山头都成了绿色?”孟谨行指着附近的山头问。
刘明学深谙内理,加之这两天一直不见姜忠年的踪迹,料想这应该是姜忠年的杰作。
“孟乡长,你看不出这是刷过油漆了吗?”刘明学不怀好意地笑道,“姜主任这些天一定很辛苦,又要刷山头,又要打扮村子,真可谓用心良苦为领导啊!”
孟谨行皱眉,目光扫过刘明学和穆添,前者幸灾乐祸,后者暗吐舌头。
再看眼前的下湾村,的确是土坯墙上刷了白石灰,泥路上撒了碎石子,大幅的标语写得到处都是。
姜忠年和村支书老谈这时带着人远远迎了过来。
“乡长,哎呀,我们来晚喽!”老谈粗糙的双手热情地握住孟谨行的手,“你最近身体可好?我们村的人可记挂你喽!”
“我身体捧着呐!”孟谨行拍拍老谈的手,“你替我谢谢大伙儿的关心。”
他说着手指朝着村子和山头划了一圈问:“老谈,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谈黑褐色的脸上划过一丝无奈,嘿嘿干笑着说:“这不县太爷要下来检查吗?这几年开山采石头的,我们村的植树造林任务从来没完成过。梁乡长在的时候啊,为了应付上级检查,每回都是这么整的,反正领导们都是在村里走马观花,午饭酒一喝好啊,眼睛里瞧出来那绿油油的一片,不跟真的似的?”
“乱弹琴!”孟谨行脸拉下来,看着姜忠年问,“这些都是你搞的吧?”
姜忠年心里暗暗叫苦,看样子这回是马屁拍马脚上了,这位果真是不喜欢这一套!
他正愁这话该怎么回,又听孟谨行说:“这账先记着,等郑书记他们来过后,我再仔细跟你们算!”他说着回头对穆添道,“你跟姜主任去村委,再检查一遍会议准备情况。”
继而再不看姜忠年等人,拍拍刘明学的肩膀道:“你跟我一起等郑书记。”
刘明学心里那个乐啊!
他觉得孟谨行到底还太嫩。
姜忠年的思路是对的,这假要是不造,郑三炮到时候看见破败的村子和满眼的荒山,肯定得大发雷霆。
既然孟谨行不喜欢这一套,又让自己陪着等郑书记,待会就有好戏看喽。
孟谨行要是自己拆穿此事,不但会让姜家人寒心,也会让郑三炮觉得孟谨行的领导水平不过如此。
孟谨行要是不拆穿此事,那他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之人,反正他要树牌坊,那自己干脆就装傻充愣帮他在郑三炮面前拆穿此事。
刘明学心里打着小算盘,孟谨行心里也恼得不行。
姜忠年不打招呼来下湾安排此事,傻子都能想到必定是姜庆春的指示,联想到老谈的话,可以预见的是,郑三炮对这种造假行为是习以为常的,由此证明姜庆春、姜忠年是想帮自己一把。
而刘明学进村就说的那番话足以证明这家伙想看戏,搞不好待会还会做小动作来捣乱。
孟谨行对这种造假很痛恨,但他又明白,在不清楚郑三炮此次视察的真实意图前,揭穿这种造假行为是相当愚蠢的,要扼制造假并不是撕破面子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他让穆添帮自己去车上取烟,与刘明学并肩站在村口,状似无意地说:“宿舍清退得怎么样了?”
刘明学心一沉,涩涩地说:“差是差不多了,就是有好多间年久失修漏得厉害,退出来也不能用。”
“找人修嘛。”孟谨行说。
“那你得批钱啊。”刘明学故意将孟谨行一军。
孟谨行侧过脸瞟他一眼,笑笑说:“找些油毡要多少钱?暂时过度的,几十块就能搞定。我看有几间到现在还堆着无主的东西,那些东西处理掉,修理费绰绰有余。”
刘明学打了个抖,脸上的肉抽抽着说:“那些东西有人的,他们这两天就搬的。”
“哦,这样啊!”孟谨行点点头,“你想想办法吧。我看你很有生意头脑的,这些小问题应该难不倒你,不然梁主席怎么会让你当这么久党政办主任?我看乡里的年轻干部们都挺有上进心的!”
刘明学忽然觉得村口的风吹在身上嗖嗖的,他拉拉衣领,佝下腰朝孟谨行猛点头,“乡长太抬举我了!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把这件事办好,不辜负你的信任。”
“乡长,给你!”穆添不早不晚拿了烟回来。
孟谨行接过烟,拍出三根,仨人分别点上,抽着烟等郑三炮的车出现。
孟谨行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刘明学却觉得那笑就像一把刀子,刮得他身上生痛。
一支烟将抽完时,县委那辆专门用来下乡的霸道2700出现在视野中,仨人立刻扔了烟,整整衣装迎上去。
郑三炮年方52,马脸稀眉花白头发,身材壮阔,下车站定身子,在矮小的穆添、刘明学眼里就是一尊铁塔。
孟谨行上前,双手握住郑三炮伸出来的右手,热情地说:“欢迎郑书记来下湾检查工作!”
郑三炮把左手掌搭到孟谨行的手背上,侧过头对后面的何其丰说,“看到小孟啊,我就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
何其丰呵呵笑着点头,孟谨行则说:“我哪能跟郑书记比!”
“这有什么不能比的?”郑三炮说,“我就喜欢你的嫉恶如仇!”
这话一说,何其丰、孟谨行心里都打鼓,什么不能比,竟然在这场合说嫉恶如仇,郑老大要闹哪样?
何其丰走上半步到郑三炮侧后面,低声请示:“郑书记,是不是先去村委给同志们做下最新指示?”
郑三炮放开孟谨行的手,摇着手指说:“今天换换花样!下湾我也不是头一次来了,报告也没有少做,但这经济从来没上去过,要不是小孟啊,我还不知道梁敬祖叔侄搞了这么多龌龊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采石场的事过去没多久,郑三炮不做报告不下指示,到这个啥都没有的村里来视察个逑?
“小孟,带我到处看看。”郑三炮笑容可掬,“采石场的事平息也有日子了,你是省里来的高材生,一定已经在下湾发动经济建设了吧?让我这个老骨头也见识见识你们年轻人的新思想。”
孟谨行吃惊不小。
他住院时,郑三炮虽然来看望过,但那是在他昏睡的时候,今天才是他和这位长丰的大家长头一次真正接触,他分明感觉到郑三炮笑容背后的怒意。
正是这种怒意,让孟谨行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在出院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感谢领导的关心,更不该在知道晋升后没有第一时间去向这位书记汇报思想,无论郑三炮在桑榆建设上与自己想法是不是一致,他都是长丰目前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孟谨行和桑榆都跳不出他的掌握。
如此看来,郑三炮今天来视察下湾只是个托辞,真正的用意应该是要让孟谨行明白,他可以把孟谨行捧到台上,也能把他像梁敬宗一样拉下台。
孟谨行觉得眼下情况就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伸不缩挨两刀。
那还不如自觉一点,主动把刀递到郑三炮手里,让他砍两下先顺了气,其他的事以后再计较也不迟。
孟谨行电光火石间打定了主意,开口说:“郑书记,我得向您检讨!”
郑三炮稍稍一愣,还是微笑着问:“怎么,什么也没看,倒先检讨上了?”
“我好大喜功,明明还没想出好点子发展下湾村,却……却为了图您表扬,让人紧急造假,刷绿了山头。”他急急地说完,低头说,“我错了!”
正一路前行的郑三炮猛然停下脚步,笑容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严肃的目光落在垂首准备接受狂批的孟谨行身上,其他随行众人也都呆立当场。
何其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人造了假又自己当面揭穿的,他搞不明白孟谨行在想些什么!
刘明学同样不明白,孟谨行刚刚明明已经用党政办主任的位置吓住自己不要乱说话,为什么一回头自己揭了锅盖呢?
郑三炮阴沉着脸盯着孟谨行看了良久,又将目光扫向不远处一个个山头,沉声问:“既然你要造假,为何又主动认错呢?”
“我……”孟谨行抬起头来看着郑三炮,“您一下车就表扬我嫉恶如仇,又对我的工作寄予无限希望,我觉得羞愧!”
郑三炮是震惊的。
他相信,以孟谨行敢于孤身到下湾石场犯险的举动来看,造假这种事绝对不会是孟谨行的想法。
而这种曾经被梁敬宗熟练运用的手段,是他预料中应该在此次视察中出现的事情,他的确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怎么处理,也想随手给孟谨行制造一点难题。
然而现在……
郑三炮深深地看孟谨行一眼,拂袖而去,他要仔细再思考一下,如何正确使用孟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