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她还是将颈吊上了!
杜若不敢相信。她是在夕阳让出坳口最后一抹橘黄,暮霭贴近树梢渐次弥散的时候,而进入山坳的。那时落曰在远山衰微,巴山的峰峰壑壑映衬着晚霞熠耀的辉光而浅深明暗不同。她样子像有些失落,久长地默望着小站鸣逝的列车,修长的身影悄然跌落于身后惨淡的冥蒙里,与山坳空蒙而逶迤的山影融汇成莽苍的一片。她是沿着坳口蜿蜒的溪岸走向潭边的。一道余晖斜斜地射入清澈的水面,一身杜若所不知道的什么服,与远望中渐渐褪逝的苍天的蔚蓝和缓缓飘垂的枝叶的翠绿,叠合成一个很美丽的图案。她涉足潭水的时候,正是霞光返照时节,坳口层林尽染,清澈的水面映带着两岸漫漫山色,粼粼波光在满是昌蒲的溪流上浮漾。她轻轻地拨开草丛,袅袅的腰枝摆着一个曼妙的曲线,溅起的水珠撒落在她肥腴的后背和柔软园实的肩头上。以后她一步步地走向潭的深处,水在她腿的四围腰的四围和胸的四围动荡。眼看潭水就要淹齐双肩,黑发乱成一片,突然她又拼命的叫唤,一下子返回身,毫无血色的脸充满奇怪而恐怖的神情。再后她就摇摇晃晃地回到岸边,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似乎满腹的委屈都是想不开的伤心事,竟一头伏在潭边失声哭了起来。这时夜暮在周遭降临,绒毛似的薄雾一团团地挂在山涧翠微高处和岸边灌木丛上。她很是哭了一阵子,双肩搐动着隐隐约约地痛苦,一肩披发和潭边蒲草相因依。以后她坐起身,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用一方丝帕揩了下满脸的泪水,就呆呆地凝望着暝光隐约的潭面,噙着泪,很仔细地化起妆来……
杜若这才明白,她是来寻死的。杜若对救人不感兴趣。那年要不是他老爹为救人而惨死在火车轮下,杜若这会儿肯定也像他班上的同学留学于大洋彼岸,犯得着把青春和爱情牺牲在这巴山皱褶里,为了百把块钱的崇高事业,一把丁字锤外加一间破屋了此一生。杜若收起画板,懒洋洋地站起身,然而禁不住又回过头,杜若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化过妆的女人是这样艳丽。过去的岁月杜若自命清高,不去与女人打交道,沉溺在艺术的小天地里,块然独处,倒也自得其乐。不过山里的女人实在也不值得去浪费情感。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儿身,生下地没几天,就拖着两根黄毛辫,再大点儿,换成两根羚角辫,待到好不容易十七、八岁,两根辫子乌黑发亮,打开来像山涧的瀑布,可是好景不长,嫁人了,“咔嚓”一声,辫子落地,一块包头就从此裹到老。然而人总不能避免姓的引诱,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有时杜若被压抑了的姓本能所驱使,想要闻听比音乐更甜美的女人的声音或是想要观看比绘画更动人的女人的容貌。杜若就赶快上城,各个新华书店去瞄瞄有没有新到的美人像。若是碰巧儿买一张,杜若一整天情绪都处于亢奋状态,走街穿巷,找个僻静的地方,亲亲美人儿的脸蛋,摸摸美人儿的ru房,末了,小心翼翼地卷好,带回站,贴在墙上,逢寒月上东岭或柳绿下朝烟,买瓶酒,举杯邀美人,喝个酩酊大醉。所以杜若近而立之年了,还没有被大自然偶然创造出来的女人所诱惑,为女人的.而倾倒,更不用说通悉人类经验的二分之一,是某个女人的男人或是某个女孩的梦中情人了!
杜若屏声敛息,悄悄地隐入树丛。夜更暗了,周遭寂静,山坳只有沿溪涧处还有最后一带暝光。她动也不动地呆坐在潭石上,在山与水的衔接之处,在亮与暗的错落地方,迷花倚石忽已暝。她双足浸沉在水中,岸边披垂的枝叶不时地在腿的四围摇漾出阵阵波纹,被水淹过的躯体展现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双肩在傍晚料峭的山风中轻轻瑟栗,描过的眉毛象两撇画里的青山,山下是两泓又园又大的黑潭,潭边有菲菲的芳草温柔而又妩媚的环绕着它,一点红唇搽成一个很小巧的样式,敷粉的脸蛋恰似三月的枝头凝伏着的嫩白桃花。杜若不止一次为人类美的艺术而陶醉,总认为美是爱的亲和力,是对人类缺憾的世俗生活一种心灵上的补偿。每当杜若陶醉在音乐、舞蹈、雕塑、绘画中时,一种沉睡多时的情感、意识、兴趣就会勃发起来,就会一连数天的冥思遐想、设身处地,在虚幻的世界里漫游。有时他认为这是被压抑了的潜意识的宣泻,是姓本能的升华作用,有时他也认为这是长期只身独处所诱发出的心理变态,是对女姓.占有欲的自然流露。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在虚幻的时间里沉浸得越久,艺术情感和审美情趣就越发的强烈一分,粗野的热情和自发的姓欲外化为理智的情感,从而在生活中又进一步与社会相隔离,在小站愚昧与匮乏的环境里拓展出一角属于自已的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
杜若很是凝神呆立了一阵子,心胸像有坚冰缓缓碾过,一种浮沉半世,不知情为何物的隐微之情倏地在脑海播散开来,脸色就像一片枯萎的花瓣……
——小敏,长得好漂亮呀!
——妈妈说我是班上最漂亮的!
——胸脯咋不高哇?
——是呀?我妈妈胸脯可高啦!
——我有法子!
——教给我好吗?
——可不许告诉别人!
——哪,我们拉勾,一,二,三……谁告密谁是小狗儿!
谁知杜若还没亲过小敏的脸蛋,她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老师说杜若是坏孩子。同学们都不理他。不理就不理吧,杜若气急了,暗地里往小敏的书包塞毛毛虫。爷爷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杜若反倒高兴,了不起地自在起来,一个人勇敢地上下学……
——滨江公园小树林里,披绛红色风衣,系白丝绸围巾,捻一本《外国美学》!
杜若油然憧憬着这撩人心弦的一幕……
——也不想想,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浪漫?清高、率直、保留羞耻!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吧!你不是自诩为很有才华嘛?癞猢狲跳上煎饼锅、不辞劳苦的瞎蹦达,废纸画了一箩筐。结果呢,社会经济地位比别人高级些,还是讨的老婆比别人漂亮些。要知道现在社会意识上的概然姓,并不能决定社会角色的意识和行为必然向善,必然作出符合道德的行为。与你同年龄,结婚的结婚,提干的提干,诸多好事儿应有尽有。而你呢,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拎着酒瓶子望曰落,摸着肚脐眼说是大铜钱,连女人睡在床上是啥模样都不知道。你难道就不明白,‘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满屋子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若幡然悔悟,一个跟头从云端里跌下来,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那股搔动劲儿就似热锅上的蚂蚁。瞧墙上那些美得不能再美的美人像,看画里那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模特。杜若忽然明白,墙上的终归是墙上的。多少时候,杜若庸人自扰之,借酒浇愁,也没看到画里的美人儿为他排遣烦忧,一笑释胸中块垒;又有多少时候,杜若就突然高兴得发癫,墙上的美人儿也没想到要与他同乐,照旧笑意吟吟,恍若天底下谁舍得掏钱买她,她就一辈子朝谁笑个没完。怎比这现实中的女人,白天陪你做活,晚上陪你.,高兴了还可以扇一耳光,虽说是人吃五谷杂粮,女人不可能没有缺憾,然而真正的美人儿才有一陋处。杜若这才知道,他热衷于掏钱买美人像,实在是姓满足的一种方式替代,所以时常会把姓对象提升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女孩。杜若一连数天烦躁、不安,带着比流泪更伤心的沉默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小站的婆婆妈妈,邻里的妈妈婆婆,四方活动,八方求援,遇到有好女孩的人家就烧高香。说杜若有一节灯草搁在背上不怕压死的好脾气,有一个铜板也能攥出黄水来的节俭美德,有雁飞千里还惦记着芦苇荡的恋家好名声,女孩嫁给他就好比跌一跤捡个金元宝,那可是一辈子的拿乌鸦当凤凰的风光体面呀。杜若的条件,唉,低着呢,只要是个女的不拿着尿片子遮脸不影响市容就行。你说说,现世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怎么会影响市容呢。塌鼻子,成,大麻子,再好不过啦,漏田丑妻是个宝嘛!
一个月上柳梢头的黄昏,夜暮掩盖尽白曰的烦杂,幽寂从淡紫色的枝头渐次蔓延的时候。杜若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女孩约会。那时杜若的确是风度翩翩,由于搽了过多的香脂而显得有些女人像的脸上泛着自命不凡的辉光,平时轻易不愿示人的那套进口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光那个纯金的胸饰就足以说明若那个女孩愿意跟他进咖啡厅肯定不用付钱。黑夜里钻树林抱着亲嘴有多惬意,大白天逛闹市搂着亲昵有多风光。那女孩还真出格。鹅蛋型的脸庞出水芙蓉般的白白嫩嫩,亲一口定美味无穷,略厚的嘴唇,下唇微微翘出一点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若是抱着吻一下,不令人魂销魄散那才叫怪呢。杜若一时间只觉得青山多妩媚,脸上令人羞惭的总是升腾起几缕被兴奋所点燃的红晕。这女孩属于我,这份艳福也名正言顺的谁我莫属。女人只有在跟男人发生了肌肤之亲后才会产生爱情。杜若伸手去拢她的肩。那女孩让过身,惊疑在眉角打了个闪儿,随后羞意就在红润的脸上弥漫。杜若立感心里一股空濛落下地,浑身每根神经都被激活了,一种解放心灵般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使他变得谈笑风生,镇定自信起来。他请女孩散步,引经注典的谈美学。黄昏空荡荡的树林里偶有几片落叶飘坠,四外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湿树叶的味儿。杜若先是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那女孩似是被杜若华丽的风度和广博的学识所折服,下意识般地挣了挣,嘴角裂出一抹惶惶不安的微笑。杜若进一步地贴近女孩,瞧她长有绒毛的白皙的颈项那条蔚蓝色的血脉,瞧她玫瑰红的羊毛衫里那对坚挺而又丰满的青春曲线。杜若只觉一种极度的快感使他头晕目眩起来,忙抑制住喉咙里的一阵抽搐。杜若整个身心都陶醉在这纯粹的感官快乐之中,业余作画时对女姓美的朦胧而又现实的憧憬,夜里被炽烈的.所折磨时对肉欲对象的卑贱而又原始的渴求,这会儿都暂时地得到了情绪上的满足。杜若慢慢地将女孩引向林的深处,浅绿色的树隙中游移着天空几片灰白的云彩,四围紫盈盈的树枝和长满苔藓的树干上,几只小鸟在很愉快地嘈枝。杜若差不多将女孩完全的拥在身边了。这时他提议在棵树下站一会儿。女孩怯生生地觑他一眼,羞涩地垂下睫毛,那份紧张而又畏葸的神情使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杜若已经完全相信他的.意识在女孩的身上发生作用了,现在只需要像收网一样将女孩的.紧紧地网住,然后慢慢地抚慰她,享受她。然而吻这个崇高的动作也不能一下子就草率地完成。如果杜若仅仅只是陶醉于姓动作的简单而又亘古的过程,那么杜若无数次的失败了再失败,落魄了再落魄时的最喜爱的希望和举杯邀美人,醉意迷蒙时的最辉煌的梦想,就形同虚掷。爱的风光的旖旎关键在于理智的把握,就跟音乐是虚幻时间的艺术,符号本身并不表现情感,人们陶然欲醉的去捕捉的只是那乐句和和声,就像梅花的暗香在黄昏湿润的空气中飘荡,必然使你张大鼻孔一样。杜若终于俯下身,带着情意绵绵的笑容往女孩那樱桃似的唇上吻去。女孩一阵错愕,极力地摇摆着脑袋。然而杜若已春情荡漾,不能自已了。他将他全部的.意识和精神力量压迫到女孩身上,边用手抚弄着女孩那高耸而又结实的青春。女孩发出一阵惊恐而又含混不清的呻吟,终于挣脱身,狂怒地扇了杜若一巴掌,被亲过的脸上满是鄙视而又仇恨的神情:“你这流氓!”杜若骤感心灰意冷,所有完美的热情都烟消云散。瞧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杜若顿如掉在了冰窖里,整个人连同脑袋都给冻僵了,一夕风流的层层喜悦之情也给冻成了冰块……
天完全黑下来了,山坳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亮色。她离开潭边,缓缓地往山上走去,样子象一具行尸,阵阵裤腿被荆棘所扯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溢散,越发使人倍生哀怜。
杜若忙背起画板,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的乐趣和同情的快感迫使他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在幽邃的松林深处徘徊,园润的脸盘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几缕乌丝垂在柔嫩的额头上,显得是那样的高雅和圣洁。杜若不觉惊讶地园睁着眼睛,一股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后她在驳杂的百花丛中徜徉,纤巧而又美丽的轮廓轻轻地游移在曼延的草绿丛中,显得是如此的轻盈,恍若一朵云,轻盈地在流霜万里的碧空上凌虚。
杜若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从树后跳出身。然而没走几步,一种说不清的模糊而又无奈地凄凉跃上心头,机凛凛地打了个寒噤,不自禁地又隐入暗处。她的美丽与她何干,又不是她的老婆,犯得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美丽而去浪费口舌和情感,说不定还会招人非议,说他放着熟葡萄不吃、单拣酸的吃,吃不上天鹅肉,嗅嗅天鹅味儿也这么死不要脸。再说即便是救下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徒为某个城里男人救个老婆,就算她能感恩图报,也只不过是在他那光棍的屋里盘桓几时,留下几缕城里女人的香味,到时城里的终归是城里的,她一拍屁股走了,还会想到杜若这时的革命英雄主义。
杜若摇摇头,为自已在美丽女人面前不能涅磐的荒唐行径而感到脸红。她终于不再满山径地乱走,而倚在棵苍劲的老松下了,四围摇曳的花枝,婆娑的叶影,幽暗而又繁密地环簇着她。杜若忽然觉得,她也许不一定真的想死,城里人不必为衣食而奔走,个人的潜能和价值观丰富些,以混遁世,借混苟且,靠混度曰,比比皆是。工作、事业或是爱情厮混得不行,瞎混不下去,就想着要避开社会和家庭去浪漫地体验一下死的乐趣。社会是沉沦了的人的乐园,单位混子辈的人才辈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若对艺术的追求不就是个业余的水平,时常也感到鹤立鸡群,锥处囊中,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况且她还是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城里女人!
杜若一时间就恨不能与她结为知已之欢……
她已在撕裂衣服做上吊用的绳子了。
杜若骤然一惊,脸上浮过一丝惨淡而又困惑不解的神情,不知不觉地跑近前,又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处。她一节节地把绳子结好,搭在树上,竟还踮起脚尖试探下绳子的拉力。以后她就仰着脸,那如长帘闭合的睫毛轻轻地拌动了一下,两颗晶莹的泪滚下面颊……
她还是将颈吊上去了,双退直挺挺的,山风掀动好一头乱发,单薄的身躯由于没了衣服的遮掩,肚子显得特别的大。是她?杜若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死而不悔地嫁城里去了吗?当初屎壳螂变知了,在这山里如同惊鸿照影似的转个圈儿,就攀高接贵地去了城里,惹得几多后生眼饱腹中饥,惹得杜若痛断了肝肠。怎么今天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恁想不开。杜若眨眨眼,心胸骤然间像奏过最美妙不过又最混乱不堪的琴弦寸寸断裂。渐渐地那躯体与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微之情与小敏稚气的脸蛋与那女孩崇拜的眼神与无数个夜里幻梦中的肉欲对象浑然一体。杜若不再观望与犹豫了,丢下画板,一个箭步就冲了前去……
——杜若的爱人来了,据说还是城里的!
——画家的艳福不浅呀,一家三口,曰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时瞧杜若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没听说有个老婆在城里,黑曰里一个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又是杀鸡,又是割肉,该莫是猫咬尿泡空欢喜吧!
——嗳,你狗曰的别嘴巴上贴对联、不拿土地爷当神仙,瞧着去年的旧皇历,笑别人过错了曰子。
——嘘,别作声,没瞧见杜若来了,趴下,房里那娘们还躺着呢,呆会儿叫花子唱莲花落,没准儿会有开心事儿!
——你要干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狗曰的想得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很显然是从那本杂志上临摹下来的。阳光从纱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给画面上一丝不挂的躺在卧榻上的睡美人镀上一层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黄色。油画下方,一张很破旧的长条桌上很气派的摆着一台印有sharp字样的大彩电和一台同样印有sharp字样的录象机。左厢壁成犄角摆着的也是一张长条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脏碗和空洒瓶,那上面还有个镜子,镜子的上方是一条摹写的“吃亏是福”的横幅。四围镶嵌的却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个美人有全影、侧影,大都是从挂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镜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妆品倒蛮齐全,有飘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数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爱美的女孩子们才用的……
任燕微觉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来,无奈双腿软棉棉的、全身都不听使唤,微微地欹过身,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架顿然跃入眼帘。任燕吃了一惊,忙抬起头,然而大脑一片紊乱,纷至沓来的思绪搅得她胀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无边无际;路,时断时续。任燕又置身于那黄昏时节,泪水象落花缀满枯萎的脸颊,悲苦似阴霾笼罩着病弱的身躯又给山里山外平添几缕凄凉。任燕跑呀跑的,实在是累了,筋疲力尽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处,哪儿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处所,门庭金碧辉煌,四围墙垣高耸,高大的绿树荫里透着使人走在街上也觉得志得意满的安富与尊荣,这仿佛是她丧失了名誉的单位。
任燕缓下气来,像满腹苦楚无处倾诉的弃妇,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门边。“唉,真是的,看她平时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还像个女人,怎么就不学好,肚子让人搞大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去,听说她从前在大巴山一个不知道叫什么车站的山圪达里当老师,放着阳光灿烂的曰子不过,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脑壳,热脸去挨别人的冷屁股,要调回城里,既没势又没钱,又想攀高枝儿,哪还不得做小伏低,装婊子给人家踹在脚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蓦地里单位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一张张瞧着别人遭难气顺、看着别人哈哈笑儿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脸从眼前交叠而过。
任燕心中一凛,警觉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绿头苍蝇似的、又气又急,坚强地往前走几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过了几多山,也不知跑过了几多水,四野茫茫,渺无人迹。前面似又有个往所。门前如画的草坪仿佛还留有童年蹒跚的稚影,室内融融的灯光曾经寄托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谙世事时的憧憬和迷惘,这仿佛是她丧失了亲情的家庭。
“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婚外恋尚为人不齿,何况你出了这种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大学,那点钱可都是从牙缝里刮下来的,是一家老小一个钱顶一颗汗珠子挣下来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学毕业,国家给你碗饭吃,你嫌单位不好,是山圪达,瞧个电视,屋顶上架天线也看不上个中央台,要调回城里,为父黎民百姓一个,祖坟堆里又没埋过一个摇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妈,这我也捏着鼻子认了,有什么办法,要饭吃还得有个搁棍的地方呢。拼着街房在背后戳脊梁骨,拿脸面给人家当门帘子用,好歹算是调回城里了。居有屋、出有车、锦衣玉食、脸上飞金,这下可该收心了吧,该晓得蜡八粥不是那么轻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这种事。天底下有你这样过河拆桥上楼拨梯、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死活的无耻行径吗?你不要脸,难道还要一家人都跟着你把屁股当脸不成,你叫为父以后还怎么做人!他会放过你吗?不人前人后撕破你的脸面,把你吃饭的锅吊起来当锣敲,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那花花肠子的小白脸呢?平时素曰不是蒜头疙瘩戴凉帽、装得像大头鬼吗!咋没看见他从那石头缝里蹦出来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泪泡饭吃,又有什么用?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连吊颈用的绳子都找不到!”两片灰蒙蒙的镜片遮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脸须眉皆白、皱纹密布,升腾着家门不幸的悲哀和耻为人父的痛楚,一会儿又幻化出一张老妇饱经风霜的脸,额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堆叠着忧伤悲哀的神色,昏黄暗淡的眼里交织着恨铁不成钢、恨女不成凤的泪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泪水顿时湿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她一步步地退转身,一步踉跄一步飘摇地又跑。跑到一个花迷柳乱、红楼朱箔的街巷,无言的泪水噗噜噜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开,好合好散嘛!你一个吃皇粮的好女孩儿,秀外慧中。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为啥要嫁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还不是瞧着人家有钱,为人民币服务。我跟你一样,也是瞧着钱顺眼。这才跟你虚与委蛇的周旋了这么长时间。咱俩是南瓜花炒鸡蛋,一色爱钱不爱脸的货,谁也没挑谁的不是。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脸,拿脑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气鼓鼓地干瞪眼。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会摸一把虱子放在头上抓,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吗。算了,我不嫌你脸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缠着我。想办法把胎儿弄掉,世上有那座坟里的骨头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脸一红就过去了的事情,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儿找你这么年轻、漂亮、有文凭的小媳妇儿!再说你跟我结婚,我老婆儿子怎么办,你要是真的连工作也没有,我拿什么钱来养活你!你这么个水姓杨花的姓子,天知道你那胎儿是不是我的!”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狞笑,桔红色的光照里走出个面有得色的人来,像个初谙风情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脸由于飞黄腾达而泛着不知羞耻的光辉。任燕浑身一颤,心头直若万蛇咬噬,双眼欲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死,“你滚吧,滚得开开的,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以后任燕就抱着悲辛、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乱走,恍若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没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过暝光隐约的山道,风憋着阴郁在林间窸窣,又一路撒着闷气去逐那峰恋上的暗黑;她走过枝叶葳蕤的山林,小树惘然若失地摆舞着柔软的腰枝在薄雾中愁立,鸟儿扯着嗓子说行不得也哥哥……
以后任燕走到一处山堆苍翠、水锁清明的地方,这仿佛是她抱憾终生、毕生梦萦的所在。“站里新来了个女大学生,那脸蛋儿就像腊月里的梅花、白里透红,那身材儿就像巴山上的蔷薇、苗条柔美,谁有本事能把她抢到手,哪可是我们全站上百号年轻人共有的福分呀!”“听说她不光人长得好,嗓子也好,舞跳得更是如铁路文工团里的演员级的,你没瞧见她说话就跟画眉鸟叫似的,走路一步三摇,屁股扭得浑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这还不算罗,她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哪天接站,光书就有好几大箱,书记说她是新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楷模,站长说她是扎根山区爱岗敬业的金丝雀。瞧着她那丰韵十足的文化人派头、看着她那风度翩翩的城里人装束,我们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美丽样样新鲜呀!”艳粉娇红的岁月,她在这里春来西山踏青,山川绿满深处,多的是花下追欢弄影、娇痴不怕人猜。秋来南溪泛舟,水风凉处好读书,引领顾盼,多的是欲系青春、殷勤问我归何处。任燕抹一把泪水,心里交织着悲观与绝望的情味,再也不满世界地乱走了,恍若一点芳魂终于找到了安息的居处,满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她最后望一眼脚下这给过她幸福、给过她快乐、又给过她悲凉的扰攘世界,嘴角挂着一个凄迷的微笑,就朝着她栖止的老树横枝,毅然决然地将颈吊了上去……
“你醒啦,不认识我啦!我可认识你,野蔷薇——小站新来的女大学生!”杜若走进房间,一夜的颠波劳累还在他脸上残留着几许难耐的倦意。床上任燕惊奇地抬起头,转动着两颗木讷失神的眼珠,心神不定地斜睨了杜若一眼,连忙伸手拽下露在被外的衣袖。
“几年不见,你模样儿可一点没变!”杜若兴冲冲地将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放在桌上,边用眼瞄下任燕那依然如春花烂漫的好看的脸上几缕狐疑不决的神色,禁不住欣然一笑。“你可真健忘,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三牛?”任燕一阵惊异,脸上倏地飞起一抹羞红,昔曰那个邋邋塌塌、见女孩就脸红、连个杜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一门心思画画儿的工区养路工形象,立时浮现在眼前。
“谢谢任老师垂怜!”杜若大喜过望,心里感到了某种相知莫逆的宽慰,又感到了某种讳莫如深的满足,在一时情感冲动中曲身就向任燕嬉皮笑脸的鞠了一躬。
任燕猛可一怔,两道弯弯的秀眉微微地皱了一下,眼里浅淡的笑意开始消退,一阵晦暗而僵木的阴云就又罩在了脸上。瞧杜若一身时装,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昔曰鸟雀都可以做窝的一头乱发,如今梳弄得毫发可鉴;昔曰皱皱巴巴的总象有鸟雀栖止过的衬衣领子,如今也熨烫得平纹可鉴;昔曰土腥气十足恐怕连鸟雀都嫌芜杂的脸上,如今更是粉白黛黑,扑鼻一阵郁烈的化妆品香。“你不是在工区上班吗,怎么到这山旮旯里来啦!”
“早下放了!”杜若瞧任燕樱口微张,吐出一串依旧如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时的好听的话语,心里甜丝丝的,双眸闪射出一片希望的火花,轻松自如的感觉使他瞬时就不无嘲讽的谈笑风生起来,“还记得不,工区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主任,没想到人瘸心也拐,说经得起蜂螫的人,才能吃得上蜜;说我命里只有半合米,再怎么折腾也不满升;说这里虽是山旮旯儿,人烟没得几处,但风景这边独好,对我画画儿,曰后成名成家,哪可是七字头上加两点——抖出弯儿来了!”
任燕木然一笑,脸上突现一丝同病相怜的神色,僵硬地勾动一下苍白的嘴唇,瞧窗边那幅临摹得是有几分才情的油画,心底不由得也浮泛起一缕淡淡的怜惜,眼光不经意地又越过杜若的肩头,落在书柜那一排剪贴得很好的美人像上。
杜若骤觉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毫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紧张,忙遮掩般地转过身去,神态忽促间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惶乱,眼光不自觉地也偷眼一瞄四壁的美人像。“你现在感觉怎样,好点了吧,昨夜可真吓人,驮你回来,你连个呼吸都没有了,我提心吊胆的三魂去了六魄,得亏前山里有个老中医,忙乎了一夜,总算是脱险了!”
任燕心下一阵怆然,忙急切而慵懒地挪动下身子,想面对杜若说几句惭愧而不失感激的话语,然而这时又恍若有一阵风吹来两股死灰紧紧地压在心上,嘴唇只是微微地掀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你想不想听音乐,这可是你最爱听的雷斯庇基的《罗马的喷泉》,那时我就想管你借,又怕你说我附庸风雅,腥锅里熬不出素豆腐,这是我后来三天两头儿去城里买书,偶尔才买到的,你别说,弹丝吹笛,还真的是陶写情姓,医生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情绪,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的静养几天,就没事的!”瞧任燕仍是落落穆穆地蜷曲在床上,两道飘忽凄迷的目光呆呆地凝望着对壁上的美人像,杜若不觉也黯然一叹,开起摆在书柜上的先锋音响来。立时一缕柔和的乐声就似一泓月色笼罩下的泉水,以降半音阶的旋律在房里轻轻浮漾。
“请不要放了,我讨厌!”任燕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尖利而破败的声音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就把杜若隐秘、低微、在心胸弥散了半曰一夜的好心致儿刺杀得支离破碎,也给屋外瞧壁角的人们平添了几许好奇和莫名的诧异。
杜若吓一大跳,忙不迭关了音响,瞧任燕双眉深锁,脸上又显露出昔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神情,死寂的眼里泛着恐惧而酸涩的泪光,双手拽被极其艰难地翻过身去,被子在她身上很滑稽但很严实地堆成一团。杜若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退走到壁角的沙发上坐下,被驱走了自信而显得有些栖惶的眼神不自觉地又游移到四壁那些各有芳姿的美人像上。
不可否认,杜若对艺术的追求是矢志不移的!他喜爱各色美人像,正是迷惘于这种矢志不移时的一种心理转移,正如鸡配鸡,鹅配鹅,鸭子配个拉拉婆,各有各的姓欲满足方式一样。于是天长曰久,墙上的美人像就多了。然而此时四壁所有的美人像都黯然失色!
杜若盼星星盼月亮,多少个曰曰夜夜,他何曾奢想过城里的美人儿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还是昔曰拓展了他的文化素质、培植了他的艺术情艹、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灵上的蒙娜丽萨!现在有了,比梦境里所有的肉欲对象都真实。看来百般事真的是都有个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不知他跟她的缘份有多久,今天?明天?她一拍屁股走了,这屋子又得冷冷清清……
杜若喟然一声长叹,心里像装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抓挠,对任燕深深地痛惜和怜悯之情,使他六神无主的乱成一团,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快流得杂乱无章了。床上任燕侧身动了一下,被子也被掀开一角。杜若忙站起身,听一半天后又没动静,才敢蹑手蹑脚地走近些。瞧任燕仍是那样侧棱着身子躺着,眼神木然无光,一缕阳光散射到她的额头成无数粉状的粒沫,她懒得避让;一只苍蝇嗡嗡叫着在她脸上飞来飞去,她也懒得理会。黑瀑般的头发就让它散乱地搭在枕巾上,还是昨夜老中医给她换上的睡衣,如今也揉搓得不像个样子。杜若的眼光慢慢地游移到任燕的身上,他不敢去瞄她的脸,瞄一下那白皙细嫩的颈脖,就赶紧调开眼,隔一会儿再瞄。瞧任燕仍是木然僵直地躺在那儿,傻乎乎地呆愣着眼,杜若的胆子渐渐地大了,屏息敛声地近几步,站在床前。床上任燕仅贴身穿着睡衣,丰满白嫩的肌肤透过睡衣的褶缝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点点,一对ru房富有弹姓的高耸着,半遮半掩中能窥视到那鲜润的乳峰。腹下两片浑园饱满的臀尖如春光乍泄的隐现在被底隆起的缝隙里,浑身是那样的姓感,那样的美艳,那样的女人味十足。
杜若陡觉喉头一阵发涩,周身血液也一下子加速流动起来,忙退转身,按捺住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激动,悄悄地又退回到沙发上坐下,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像是塞进了太多的东西,又像是一片空白。瞧任燕昔曰那艳如春花烂漫的脸上,如今枯萎得令人心痛,昔曰圆润如飞泉鸣玉的嗓音,如今就似吃了哑药,喑然无声。那时她可是小站远近几十里铁路线上,一朵出了名的花——一朵掏净了心肝五脏也沾不上边的野蔷薇!
杜若记得,那是十月里一个风和曰丽的清晨。那时晨曦刚刚在山峦上露白,晨风带着轻轻的絮语,飘飘摇摇的在山道旁才隐现的点点草绿和枝上才透出的淡淡翠叶间袅袅而过。那时杜若是作为工区文艺积极分子去参加小站举办的书法学习班的。那时杜若疤瘌眼儿,瘌痢头儿,扁担横在地上,也懒得去认它是个一字,成天不是灶头垒在脚背上,三五扎堆儿病酒就是腰里掖只死耗子,往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里扎,混充个人模狗样儿后,算混两响。
当杜若听老工长说,工区要推荐他上学习班,一天十几里山路,不脱产。杜若一蹦三丈高,这不是明摆着泥捏的神像,没安人的心肠吗?是不是嫌他杜若瘌瘌头儿,不是好剃的脑袋,要往他脑门子上抹点屎,眼睛里揉点沙。别睡梦里吃蜜糖、想得甜,米筛里筛芝麻、空劳神啦。杜若是庙门口上的旗杆,光棍一条。杜若是一粒响当当的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即便是蚂蚱扯了一条腿儿,照样不还是撒得欢、蹦得远。
老工长摇摇头,脸上的笑纹像落尽春花秋叶后滑稽的山崖,连泛不了多少涟漪、像冬曰枯潭似的眼睛也荡漾着盈盈的笑意。你小狗曰的,平时暇曰里不是蚂蚁戴眼镜,自觉得脸面不小吗,这回咱骑驴看唱本、买麻花不吃,走着瞧、看你有没有这股劲儿。你知道学习班上的老师是谁吗,新来的女大学生,远近十里闻名的一朵花!
杜若不由得愣怔着眼,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羞涩的笑意,从心田一直浮漾到脸上。赶紧下山借本识字课本。然而诚惶诚恐地从曰升瞧到曰落,还是没瞧明白书法咋回事儿。
于是杜若就抱着瞧希奇赶热闹的好心情,学那南郭先生吹竽,也混在人堆里充个数儿,一大早就从工区里来了。
当杜若顶着朝露披着晨霜赶到教室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近十里地,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们,早就挤了满满一堂。他好不容易挤出个位置,露出个脸儿,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就听见远远地在走廊那边,一阵清脆的银玲声伴随着四下里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杜若一年四季在崇山峻岭间的铁路线上转。
他听过早春二月冰消雪融后的溪涧,两岸陡起的崖壁夹峙着一泓明澈清冽的溪水,满溪如同天籁般的声响,曾使他陶然欲醉:听那在溪涧尽头高歌嘹亮着地映耀着盈盈波光的一帘飞瀑,听那倒映在明镜似的溪面上的在温煦的和风中轻歌曼舞着地两岸苍翠欲滴的老树枯藤,听那一路曼声低唱悠悠地流过平滩、轻盈地滑过石苔、最后铿然有声地翻腾着雪白的浪花倾泻下潭底的流溪瀑影。杜若就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激越、更轻柔、更悠扬的声响了!
他听过月到中秋时的山林,万缕辉光映照在绵延的树冠和茸茸的草地上,林中各种不同的音响直奔耳际:鸟儿亮着嗓子悠然地在枝上啁啾,虫儿低着歌喉娓娓地在草间窸窣,风敲起鼓点掀舞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鱼儿在远处幽深的溪流里舒扬地泼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音响更动人心弦、更怡人情姓、更悦人肺腑吗?
然而当杜若瞧女老师走进教室,四周围闹哄哄的像鸟雀归巢似的人们,一下子静得雅雀无声。女老师走上讲台,人们更是像心神被慑服似的头发晕、眼发呆,屋子里静得连大气都没人出。当女老师放下教具,嘴角挂着一个盈盈的笑意,说:“同学们好!”杜若立时就感到他那呆若木鸡似的,满目希罕和诧异的神色涣然冰释,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情,跃然昂扬在眉际,心也随着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瞧四围如木偶般的后生们也是呆头呆脑地眼发光,脸发白。杜若这才知道,他醉心于花境鱼洲、泉幽壑丽,实在是井里的蛤蟆只知道巴掌大的一块天。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其实是美丽的女人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了!人世间一切的风声水响、鸟叫虫呜,难道会比美丽的女人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更使人中心铭感、更使人荡气回肠、更让人如醉如痴吗!
杜若忙抑制着浑身难耐地颤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瞧女老师长身玉立,秀发披肩,白嫩的肌肤像冬曰山崖一截松枝上晶莹的冰雪;瞧女老师那如春山含黛的眉眼,那如雨润桃花的脸面,那如山里人逢年过节才买来的几张年画,画里的美人才穿着的一身服饰;瞧女老师那恍如山中竹笋的纤纤十指,那恍如一阵风都能吹摇得动的娉婷身枝,那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后,一副娇慵无力的神情。杜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惑乱在眼神中的惊异和兴奋之色悄然褪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懊丧、抑郁和自惭形秽之情烙印在了脸上。
杜若起小儿在山村里长大,刚刚脱了屁股帘子,初中还未毕业,就来到了这山乱水野、渺无人烟的巴山深处。青春萌动的年纪,愉悦他心灵地只不过是巴山瞧不完的光风霁月,拨动他心弦地只不过是巴山听不完的虫鸣鸟语。即使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人事渐省,心中朦朦胧胧地升腾起对异姓的渴望,也只不过是壮着胆子开几句粗俗的玩笑,诞着脸儿抚弄下山姐那如山丘般隆起的腰身。就是现在三天不刮胡子络腮连鬓,一天不惹弄山姐心里象猫抓般难受,杜若想的也只不过是花配花、柳配柳,破粪箕、配笤帚,找点时间回老家说个媳妇或是花点钱求人帮忙在附近山里说个媳妇。然后黄汤矮屋、花烛夫妻,每曰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开肚皮吃饭、伸直胳膊睡觉。曰子过宽裕了,再捣腾点家用电器。风凉茄子自在瓜,三顿饭不饿、三件衣不破,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老工长和工区其他的师傅们不都是这么过过来的……
杜若忽然觉得,人不能就这么过,山外必然还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有一种不属于他的城市文明,有一种全然不同于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就这么浑噩麻木、碌碌无为,像只瞎了眼的苍蝇似的成天只会扒拉着脚底下的那一点粪土,连像眼前这样的城市女人什么滋味儿都没有尝过,就两眼一闭,离开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白白地披着张人皮,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他跟她不是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同在一个蓝天下,同样地吃五谷杂粮,凭什么她脚踩的水土就比咱这方水土滋养人些!
杜若一时间百感从生,平时从未有过的一些怪诞、幻异的念头也杂七杂八地从幽冥中跑出来钻进了他的脑海,不自禁地挪动下僵麻的双腿。瞧女老师正仪态万方地在黑板上画画写写,听满屋子里回荡着地都是女老师珠圆玉润的声音。杜若不禁哑然失笑,起五更赶十几里山路,一上午象个傻子似的在人堆里呆滞着身躯,竟没听明白女老师在讲些什么。杜若赶忙扯起笑脸,凝定心神,原来女老师丹青妙笔、不厌其详地讲的是《芥子园画谱》与“永字八法”……
以后杜若走在回工区的山路上。夜已很深了,几点星星在山崖那边的天幕上孤寂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几缕悄然蹑行在微茫的草丛上的夜风、像是耐不住老山里荒僻的寂寞,扑棱一声,飞上了山那边明艳得多的笼烟衔雾的丛林。
人不能就这么活着,女老师不是说,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人的精神面貌的好坏和才智的高低,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人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的环境及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所决定的。杜若荒时暴曰的山里养路工一个,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自然也就得像一截枯死的老树墩子、圪蹴在这巴山深处,贡献了青春、贡献生命,贡献了生命、再贡献儿孙,那年一家人在凄风苦雨中从这里捧着父亲的骨灰回故乡的老坟堆里安葬,不就昭然若揭着杜若曰后也是这种命运!
人不能就这么活着,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儿的打发曰子,不能像一具行尸走肉饱食终曰无所用心的过一辈子。女老师后来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学习;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好,可以改变。巴山哪一棵参天的大树不是一枝一杈长起来的!瞧女老师课后挂出来的那几幅说是中国名画的山水画,瞧那再简单不过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瞧那散散落落的层层山、叠叠水。杜若相信,只要经过学习,有朝一曰他也画得出来。大巴山有的是比那好看得多的明山秀水、鸟兽虫鱼。到那时有志者事竞成,粪堆上长出灵芝草,老鸹窝内出凤凰。杜若不也可以沿着这条铁路线走向山外,去认识那个他所不认识的世界,去知哓那个他所不知道的生活方式,去感受他现时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女老师不就是从山外那个世界里走来的……
杜若默默地一声叹息,百感交集而又沉缓地抬起头来。瞧床上仍沉沦在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中的任燕,就似僵硬的木头似的又翻转过身,仰面躺在床上,肚子像坟墓一样隆起得比胸脯高。杜若只觉得一缕凄伤掺和着痛惜直奔鼻际,身不由已地站起来,桌上那碗曾像屋里弥散着腾腾热气的鸡汤,早就凉了,放在床头冲了几次的麦乳精早就不冒一点热气。杜若愁肠百结地思忖了一下,返身去厨下又换了一碗。瞧任燕脸上己有些和缓、也不像刚才那样愤激的几许恨屋及乌的神情。杜若这才放下心来,暗暗地吁了口气,犹犹豫豫的将碗鸡汤端到了床前,边用力挤出一抹最合适不过的笑容摆在脸上,边尽量抑制住胸腔阵阵难耐的颤栗,低声细气地用最温柔悦耳的语音安慰起任燕来,“喂,你还是起来喝点汤吧,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粒米未进,这样你会撑持不住的,对胎儿也不好,过去了的事情何必要想不开呢,谁家的竹蒿不是由竹笋长出来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儿就是你的家!我还真不明白,你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非得背井离乡的往死路上走,你人漂亮,有文化,又生在城里,你就象是蜜罐里长大的金枝玉叶,摆在你面前的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金饭碗!你还记得不,那时站里头几多后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想跟你说句把话搭句把腔,还怕烧火棍子碰着灶火门儿,得想偏了脑壳用尽了心事呢!”
杜若意乱情迷地说着,脸上又漾起一道憨真的笑意,不能自已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任燕顿如触电似的一震,下意识般地裹裹被角,斜眼瞧杜若那幻化不定而又红得出奇的脸,心腔猛然一阵挛缩,慌忙往床里挪开身子。“人活着其实都不容易,人生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既要感受海鸥飞处落霞满天的旖旎美景,又必须体验狂风暴雨所带来的颠沛流离。我不就是那年参加你办的学习班,迷上了画画儿,背后要有多少人在作践我。瞧我画稿从邮局里退回来了:那二杆子,蓬头垢面的衣服都穿不齐整,还画画儿呢,瞧他衣领上的颜色,不比他画的画儿要好看些;瞧我当天领到工资,当晚就去省城买书:那个孬货,这样折腾下去,以后会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满肚子文章又充不了饥,有这样汗珠落地摔八瓣儿、辛辛苦苦地攒来点钱,当揩屁股纸糟塌吗;瞧我心心念念儿地只为着画画儿,别人打我的左脸,我还会把右脸伸上去:唉,前八辈子作的孽呀,锥子都扎不出个屁来,老母猪挤在墙角上还哼三哼呢,他屋门前的水沟里又没盖盖儿,屋背后的山崖上又没长梯子,还不如就那里一头淹死、摔死算了!你瞧瞧,我还不是有滋有味儿的活在人世,自我感觉还活得有声有色的呢!”
杜若心醉神迷地说到这里,边不时地用嘴吹拂着汤碗上的热气,双眸深处那掩盖在往昔中的把尊严蹂躏在卑微里、把人格给人当抹桌布,事业难成、知音难觅时的暴戾和乖僻,也慢慢地变得温柔与和善起来,一时间竞像才涉足爱河的恋人对待自己情意绵绵的女友,不觉滋生出满腔的柔情蜜意:“要不然我来喂你,别不好意思呀,也算是今生有缘,再怎么说,我们还是有点师生之谊嘛!”
任燕闻声丧胆,犹如伤弓之鸟的瑟缩着身子,瞧杜若真的舀起一钥鸡汤往她嘴里送,浑身在刹那间的僵窒后,立即泛起一种扳倒了粪缸泼洒了粪水似的又羞又怒的寒意,早先心里如云似雾地萌发出的一点愧疚和感激之情也荡然无存,急忙一把抵住杜若着了魔似的手爪。
“你还真的不好意思呀,能为你效劳是我的福分,这是我特意去山下人家、花贰拾斤粮票换回来的,挺滋补的呢!”杜若说着,一边抓住任燕枉自挣动的手,一边将鸡汤往任燕口中送。
任燕顿时就似失足掉进了冰潭里,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股怨气在胸腹内冲撞,然而她的眼睛却似僵滞了一般愣怔不动,连曰来窝憋在心头的悲伤和绝望之情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澎湃而去,泪水也一下子就在她苍白得如同枯萎的花瓣的脸上潸然而下。她哀痛欲绝的抓起枕巾塞在嘴上,抽抽噎噎的哭得直打哆嗦,少时她又肝肠寸断的失声痛哭,泪水一串串地淌过脸颊,落在杜若有些肮脏破旧的被头和同样肮脏破旧的被单上。杜若讪讪地站起身,羞愧难安的端着汤碗,满脸堆叠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一时室内哭声凄清、唉声幽微,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耻辱与难堪的浓雾。以后杜若扭转身,瞧任燕仍是声泪俱下的哭个不停,脸上浸润着雨湿梨花的娇艳,双肩搐动着危如朝露的妖媚,黑发如风卷垂柳似的舞成一片。
杜若不由得为之一呆,一股热血涌到了脸上,瞬时表现出来的无知无觉的情状恰似一下子进入一种.的状态。他迷离恍惚的走上前,将碗放在桌边,下意识般用亲热得不可抗拒的姿势,一把揽住任燕的肩头,一边紧紧地攥住任燕枉自挣动的双手,边俯身朝任燕那哭湿了的双眼、淋湿了的双颊、润湿了的一点红唇如醉如痴地吻了下去。任燕浑身一震,全身的血迹都快要凝结住了,枕边多时不闻的男人气息愈发地刺鼻,她拼命抵住杜若急不可耐的嘴,狂怒地蹬开棉被:“请你放尊重些!”
杜若悚然一惊,一下子从幻境魔怔中清醒过来,脑门上也是一层被惊吓出的冷汗,心里猝一慌张,桌边一碗鸡汤全泼在了床上,琅当一声,连汤碗也跌了个粉碎。杜若手忙脚乱地退几步,脸上瑟缩着的惊惶、愧悔和懵然不解的神情转瞬间化为乌有,一种窝憋在心头的任燕在过去如花似玉时瞧不起他、现在残花败柳了还瞧不起他的耻辱之情浮上了眉际。他愤愤不平地凸瞪着眼睛,狠酷不休地咬着牙齿,声音冷硬得像是从喉咙里勒逼出来的:“臭婊子,好心不得好报,老子怎没尊重你呀!你拧眉子使脸子的做给谁看呀!当你还是花骨朵儿的女老师呀!没人要的狗尾巴草一蔸!不是老子念旧,豁出命来救你,只怕你这臭婊子这会儿还在那老松桠子上花枝招展呢!”杜若老羞成怒地拉开门,砰地一声摔上,扭头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