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问题。”肖白图挠着头说:“假设马士英如同我们预想的一样,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那他会不会造反?”他掰着手指头说:“香港、东莞等地的租界,乃至各个口岸开放之后征收的税款,会让他掌握一笔不小的财源;在此之前我们又送了他一支军队,也许不用多久,老小子就会来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很有趣的假设。”邵北思索了一下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邵北笑着说:“不论是黄巢还是洪秀全,最后都可耻的失败了。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你的意思是说,儒学体制下的文人,没有造反成功的可能?”肖白图疑惑着问。
邵北摊了摊手:“历史已经说明一切了,而且我认为马士英不会成为例外。”顿了顿,待肖白图接受自己的观点,邵北继续说:“所以,极大的可能是,马士英会梦想着成为另一个郭子仪。”就如同清末的李鸿章一般,掌握着北洋这个庞然大物,一心想的是如何维护残破的‘大清’皇朝,进而干脆写下了‘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觅封侯’的诗句。
清末是思想大碰撞的时代,民族觉醒与国家意识正逐渐被人们所接受。处在那个时代的李鸿章都没想着自立为王,那身处明末的马士英可能会自立为王么?而且平心而论,老李的能耐可比老马强多了。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但我们跟老朱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反感皇帝的存在……”眼睛盯着肖白图,半晌:“所以,你的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我就是随便说说。”肖白图无所谓地扬了扬手。“我只是担心马士英会超出我们的预计……”
“超出?”邵北重复了一句,而后笑了起来:“哈,好大的笑话!”他细数着:“如果说我们提供给他的是一支可以复制的部队,马士英或许会依靠明朝庞大的人力基础,逐渐摆脱对我们的依赖。但现在的问题是,你觉着大明能做出拉膛线的合格枪管啊,还是能搞出来火帽?”
机械加工方面不好说,明朝的工匠只要有趁手的工具,甚至没有,有些技艺高超的工匠总会做出超水平的杰作。但化工……这玩意别说是明朝人了,就算是文艺复兴的欧洲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搞清楚火帽的化学结构。这年头,欧洲还在沉迷于炼金术,化学的概念不过刚刚启蒙而已。
别说只给对方物件让其仿制,就算明摆着告诉其化学方程式,对方也只会瞪大了牛眼一通茫然!
科学技术这东西,都是在一定基础上才可以进行仿制。代差过大,连火帽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明白,拿什么仿制?当然,武器全部依赖澳洲进口,肯定会让明朝人寝食难安,然后会有一大批有志之士开始研究格物。没准过个十年八年的,明朝人会仿造出……前装燧发枪?但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澳洲人早就用覆铜定装弹了。
回到原本的问题,因为明朝人搞不清楚火帽与火棉的成分,所以在他们搞清楚之前只能从澳洲购买弹药……这等于说是澳洲完全卡住了明朝的但要供给!热兵器作战,不同于以往的战争形势,打的就是后勤。如今后勤当中最重要的弹药卡在澳洲人手里,不论是马士英本身还是整个大明朝,如何能脱离澳洲的控制与影响?
只要惹澳洲人一个不高兴,明朝人前头正跟鞑子打得热闹呢,澳洲一封电报过去,受限于产能,从今儿开始弹药供给暂停……明朝人就地就得崩溃!赔礼道歉,谁惹的事儿处置谁。哪个政治家叫嚣澳洲威胁论,从此告别政坛。亲澳派的政客充斥整个明朝政府,付出一定的利益之后,澳中关系进一步升温……
瞧,问题很简单。
“今天也许是我们求着明朝人买我们的武器,到了明天,尝到甜头的明朝人就得哭着喊着问我们买武器。马士英脱离掌控?不可能!”
“说得也是……”肖白图呢喃着点了点头,而后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我怎么觉着,按照你的主意,到了最后全大明的老百姓都得恨咱们呢?一提起澳洲,男女老幼统统咬牙切齿……嘶!”
“我以为你已经有了这个觉悟。”邵北戏谑地说着:“一百四十六人,你觉着里头有几个道德圣人?也许有那么两三个,但绝对不是大多数。所以,老吴当初才会提出这个目标:阻击满清南下。从大多数人的利益出发,阻止清朝出现在中国,这是大家伙的历史责任感……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等灭了鞑子,到时候你觉着还有多少人想着将大明朝带入现代社会?”
一个提问之后,邵北不容对方喘息,紧跟着问:“就比如肖总你,你乐于花费时间、精力、金钱最后还可能赔上自己的名声,去玩儿一个不可以读档且大多数人冷眼旁观的国家崛起游戏么?”
肖白图呲牙一笑:“你不如杀了我。老子跟伊藤博文有差距,只想着醉卧美人膝,至于醒了,还不够游山玩水的呢。”
“那你觉着谁比你傻么?”
肖白图拍案而起:“***邵北,怎么说着说着就埋汰人?”
“我只是实话实说。”躲开肖白图拍过来的巴掌,邵北继续说:“我们当中,不缺乏热血青年。也许会有那么二三十号人踏上这边土地,满怀憧憬地为之奋斗。但过多的挫折之后,我想大多数人会慢慢退出。最终能剩下来的……天知道能有几个。所以,你不得不佩服老吴那个官僚。人家从一开始就摸透了大多数人的心理,所以才制定了这么一个目标。”说起老吴,每一个熟悉他或者不熟悉他的人都会想起一个字眼:官僚。引申着想下去,诸如老狐狸、老油条之类接踵而至。吴家国同志在官场浸淫多年,深悉和稀泥之道。
“所以我们是我们,明朝是明朝。我们通过这种侧面操控来为自己谋利,这很正常。至于明朝的百姓——”邵北不屑地笑起来:“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轮到草民做主了?”
“你吓到我了,邵北。”肖白图双手撑着桌子,认真地说:“我认为你与荆华的关系,已经严重影响了你的思维方式。”
“屁股决定脑袋。”邵北一句话将对方的感叹堵死。
后者琢磨半晌,惊奇地问:“那……假如你是奴隶主,你丫肯定支持奴隶制了?”
“你的假设毫无意义。”邵北叹了口气,然后不再搭理对方,而后继续整理着快要完成的表格。
的确是毫无意义的假设。首先,邵北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他懂得什么样的社会形势会发挥最优的生产力,从而为自己带来更多的财富。奴隶制?这东西也就暂时用来对那些平均智商低于七十五,并且还处在石器时代的土著……如果土著智商足够高,邵北绝对会乐翻天,然后通通将其送入工厂。
谈话进入了死胡同,然后整个房间安静下来。今天的对话,让肖白图感到有些……震撼。不知不觉当中,自己还是那个自己,而损友邵北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时空,适应了现在的角色。肖白图开始思索,他是不是也该朝前看了?裹足不前吃老本做个混是等死的米虫?平素说笑也就罢了,这样的日子过上一年就会让人沉底沉沦。
好半天,肖白图突然开口说:“我记得你之前一直鼓动我入股黑水来着,股权转让书呢?”
“问这个干什么?”
肖白图走到柜子前,将邵北的手提包一通翻弄,翻出那份股权转让书,而后痛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我加入。”
谈话终结,日子归于平淡……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当天晚上的时候,梁二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嚷嚷着让邵北与肖白图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因为这家伙晚上在院子里遛弯的时候,听到门口的明军在讨论着究竟是把他们砍头还是车裂……
听到这一消息,不论是肖白图还是邵北,俩人都浑没当回事!肖白图这厮一副老神在在的德行,只说是空穴来风不足为信。而邵北则更干脆,直接下了判断:“色厉内荏!”
两个人的出发点有些区别。肖白图是觉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如此,莫不如消停待着。担惊受怕有什么用?而邵北则判断,这是马士英使的小计谋而已。其目的不过是增压,从而在未来的谈判中为他马士英谋取先机。
两位主管浑不在意,下头众人倒是松了口气。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邵先生与肖先生俩大人物都不在意,他们这些小人物又何必在意?
不得不说,邵北这家伙在失算了一次之后,又恢复了狗头军师的本色。还真如他所预料的一般,这的的确确是对方使的手段。但始作俑者却不是马士英。
“你是说……那些澳洲人依旧如常?”马府,马士英坐在偏厅里询问着。在其背后,恢复女装的三娘轻轻为自己的爷爷吹着肩膀。马士英问话的光景,三娘那双凤目紧紧盯着下头禀告的严放,脸上挂着满含期许的神情。只是这种期许,转瞬就变成了失望与气恼。
管家严放作揖道:“回老爷,一切如常。那姓肖的今日中午,甚至跟守门的兵丁探讨着……脑袋掉了,这人还能明白多久。”
马士英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三娘恼怒地白了自己爷爷一眼,而后有些气苦地道:“任你千般计谋,碰到了傻大胆也是无用。”
“三丫头,输了就是输了。”马士英呷了一口香茗,拍着三娘的手道:“那些澳洲人,可不是什么傻大胆。恐怕你这手段一使出来,人家就看穿了。”
见孙女还想要出什么主意,马士英挥了挥手:“算了,这种事情上,小聪明毫无益处。而且……”他叹了口气:“你爷爷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了。严放!”
“老爷。”
“明儿晚上,趁着天黑,将澳洲人请过来。注意,千万不要让外人见到。”
“老爷放心。”
马士英这两天,颇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童妃’与‘太子’两根骨头扔了出去,东林党倒是抱着骨头不放,朝堂之上为这争执不休。马士英干脆来了个作壁上观,只是由着东林党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盟友阮大铖唇枪舌剑地争论着。有最要命的是,甭管起初讨论的是什么国事,绕来绕去,总会被东林党拐到这两件事儿上。
他马士英想要爬桥望水流,可有人不乐意了。大胖子朱由菘见天发脾气,这两天连满是色情的戏折子都不看了。每天都把马士英叫进去,让他给拿个主意。
虽说他马士英算是独揽朝政,朱由菘也就算了人形印章以及造粪机器。但起码人家还是皇帝!皇帝老子的难事儿,他怎能不管?
另一方面,朱国弼一条老命算是保住了。这家伙可没消停,先是让自己家里人闹,而后干脆让人抬着自己堵住他马士英,一通发飙。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严惩澳洲凶徒。
方方面面的压力之下,再硬抗下去,马士英怕这事儿就得不可收拾。到了那个时候,可真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瞅着管家严放下去安排了,马士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澳洲人,似乎是有备而来。此番磋商,怕是甚难……甚难啊。”就算是谈妥了,依旧有一堆麻烦事——如何搞定自己党派内部的纷争?这事儿,实在不好操作。
在马士英叹息的光景,他身后的三娘正滴溜溜地乱转着眼珠子。显然,这丫头又有了什么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