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
连夫人陈氏的衣着打扮并不十分夺目,但金姨娘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块料子上的刺绣是实打实的黄金线。连夫人头上一根珍珠簪,换在别人发髻里,必定被人当作假珠子——真珠子哪有那么大的道理!但金姨娘不认识别的,珍珠宝贝全是她的亲戚,她的眼睛从来不会认错。认出来之后她的眼睛就转不动了,也顾不得连夫人小看她,她就痴痴地从珠子看到金线,从金线看到珠子。
金姨娘金舜英承认,她的人生被一句话困住。
这句话念做“要不是为了钱”。
要不是为了钱,她父亲哥哥不会变卖全副家当,不远万里来到汲月县寻找金矿,买下一块鸟不拉屎的破地。
要不是为了钱,金家父子俩不会把整个人生投在那块破地上做梦,咬定那几座属于他们的山下面肯定有金矿,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上当受骗。
要不是为了钱,她哥哥不会在父亲死后,把她卖给苏牧亭作妾。他宁可放弃妹子,也不肯放弃金家的金山梦。
要不是为了钱,金舜英怎么也不会给大她二十几岁的苏牧亭当小妾。她怕了哥哥,觉得他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他一生在追求黄金,但黄金始终躲着他,再不让他看见金子,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如果她不给苏牧亭作妾,没准下次就是被卖进妓院。哥哥拿到她的卖身钱时,脸上那种安详的神色,多少让金舜英松了口气。
金舜英不太怨恨哥哥,因为他不是卖了妹妹去花天酒地,而是拿着金家女儿宝贵的身价钱去维持金家的黄金梦。但金舜英的身价不算高,金矿的勘探没能维持多久。她哥哥再没有第二个妹子可卖,终于卖掉自己的梦想,把那几座荒山卖给汲月县的宋财主。大约觉得愧对妹妹,他从此销声匿迹了。
要不是为了钱,金舜英有的是机会从苏家逃走,找个年纪相当、意趣相投的男人重新整理她的人生。可是她绝不要再过没钱的日子了,不仅自己不要,连她儿子墨君也绝对不能。为了钱,她习惯了苏牧亭那些“跟你讲你也不懂”的神气,习惯了他嘴里经常冒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金舜英一生当中,只有一瞬间觉得苏牧亭了解她。那一刻他对发牢骚的砚君说:“她不是坏人,她只是穷怕了。”于是金舜英一生当中,只有那一瞬间想哭出来。但她立刻把眼泪憋回去。刚花了老大功夫化出精致妆容,眼泪弄花了还得重新来,岂不是糟蹋胭脂水粉?她匆忙从苏牧亭的话音里逃离,出门赶往宋财主家时,心里还是咕哝着那句老话:“要不是为了钱!”
要不是为了钱,她才不会去宋财主家,瞻仰柳泠泠那张虚情假意的脸。柳泠泠整天说自己是庞山王的小妾,京城沦陷之日逃出王府。真当乡下人什么也不知道呢。金舜英好歹跟着苏牧亭在京城里过了几年官太太的日子,尽管轮不到她进哪个王府拜见,但京中二三流的官夫人们也是抱成团的。茶余饭后聚在一起东拉西扯,哪个王府里的逸闻也没从她们耳朵边溜走。庞山王府上哪里来的小妾?只有一群男宠好不好。这都不知道,恐怕柳泠泠在京城里连二三流的官夫人也没混上。金舜英识破柳氏的底细,一时看轻,结果掉以轻心。
原本,金舜英仗着自己在京城时,学过几套拿得出手的赌招,想从这假贵妇入手,夺回她哥哥失去的金山。金舜英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迷,明明是荒山秃岭,不仅不见金矿,连块漂亮石头都看不着,她却觉得那地方和她大有关系,必须要回来。
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柳泠泠的赌技精湛,胜过京中官太太们岂止三山五岳。更多更快章节请到。金舜英偷鸡不成蚀把米,全副私房都输出去,脸上强装无所谓,心头暗恨早生根,盘算着迟早要柳泠泠翻倍吐出来。
仔细想想,金家人都喜欢冒险,喜欢与命运赌一把,这也许就是金家的性格,混在他们的血肉里。但金舜英不喜欢承认她的冒险精神,她喜欢把一切归因于“要不是为了钱”。
金舜英金姨娘从来不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羞臊,也不觉得看重钱的她低人一等。人生在世,谁能看淡?似苏砚君这种女人,一脸天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还不是仗着她爹有钱?升斗小民过的就是鸡毛蒜皮的日子,图的就是几十年丰衣足食,没有钱?哼!
连夫人陈氏来的这天,金舜英的座右铭又在心里转了千万遍。
苏牧亭抱持他那套老风范,不与别人家的女眷相见。让小妾接待连夫人又显得怠慢,因此他请来本家一位女长辈出面接待,特意叮嘱金姨娘,若苏老姑婆没有唤她出去相见,她就没有必要同连夫人会面。
金姨娘在连士玉父子那里得到好处,岂肯乖乖听话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天她在苏老姑婆身边转来转去,对连夫人分外殷勤。苏老姑婆虽然不喜欢她,但她到底是苏牧亭的姨太太,便也为她引见连夫人。金姨娘堆起各种笑脸,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连夫人,看哪种笑脸让连夫人喜欢,没准又一对珊瑚镯子从天而降。
连夫人到底是有见识的女人,一双眼睛格外厉害,翻了几翻就将金姨娘看穿,同她略略地客套几句,便不怎么搭话。过了一会儿,连夫人似有意似无意地说:“耽搁这么久,还没见到要紧的人。烦劳姑婆请砚君小姐出来相见。”一句话将金姨娘打入了“不要紧”的行列。
金姨娘极力想着连家那对珊瑚珠镯子,心里想着“要不是为了钱”,顿时不觉得连夫人那张拒人千里的脸难看。再想一遍“要不是为了钱”,她不仅不觉得连夫人讨厌,甚至感觉此人非常值得她殷勤侍奉,不卖力都对不起自己。思及此处她笑嘻嘻道:“可不是,该让砚君出来给未来的婆婆行个礼。”说罢万分殷勤地亲自去内宅唤来砚君。
砚君看见金姨娘从头到脚不痛快,情知定是连夫人没给她好脸色。珍荣问:“连夫人什么人物?和气吗?”
憋着满腹牢骚的金姨娘就等有人来问,立刻抖出成串的抱怨:“人倒是气派,可惜生了一个不对路的八字,任我赔上多少笑脸,就是不见她半分松动。砚君,能为你长脸的功夫我可是都下到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
砚君要往花厅拜见时,金姨娘又亦步亦趋地跟着。第一时间更新砚君蹙眉道:“明知和人家八字不对,你还要跟去?”
金姨娘满不在乎,说:“怠慢了客人怎么成。连老爷送我一对红珊瑚镯子呢!若是日后问起夫人,听说我招待不周,岂不是掉了那对镯子的价?”
砚君就知她心里除了一本金银帐,再没第二种念头。金姨娘认定有利可图的时候,谁也拦不住她往前冲。砚君没花功夫同她白费口舌,由几个嬷嬷丫鬟陪着走到花厅,还没进门就被今日的阵仗吓一跳。
前往花厅的小路上清一色的蕙兰夹道,取的是“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兰交永合”的意思。新盆一看便知是刚买来充数,而且只有三两盆或开放、或含苞,大多花、苞全无,既非名种又非家中常养的爱物。
花厅门外东西十步,各立着两排嬷嬷,刚好二十四人。第一时间更新这其中又含着多深奥的典故,连砚君也看不出来,大约只有苏家的活古董苏老姑婆,能说得头头是道。
苏老姑婆是苏牧亭的守寡堂姑,经历过苏家全盛时代的女人。砚君从小就在她膝下听她唠叨:那时候,整个汲月县不知道京城流行什么,只知道苏家流行什么。苏家男人戴帽时折个边,第二天全汲月县的帽子都折起来。苏家女人的额角垂一缕细发丝下来,第二天全汲月县的女人梳头时都漏了一缕头发。苏家一桌待客宴十二个菜,汲月县所有富户的餐桌上少于这个数目就是寒碜,多于这个数目就是不懂规矩。苏家迎客送客,有四仆双僮一脚夫一马夫,这就理所当然成了汲月县的标准,沿用至今。
苏老姑婆总怪苏牧亭不用心持家,老规矩坏了不知多少,他丝毫不介意,只知道过他的清闲日子。她甚至把整个汲月县风气的衰败,都怪在苏牧亭头上。譬如亲友乡里之间日常的拜会,初一十五就该走动,现在怎么没人上门了?肯定是因为苏牧亭自己不喜欢拜会乡邻,以至于大家都认为规矩变了。苏家从来都是领袖群伦的,乡间风气衰落,苏牧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太太见了苏牧亭就要强调苏家应该怎么怎么样,以至于苏牧亭耳朵生茧,不肯频繁去拜见她。老太太气愤家风衰落,少不了在砚君面前感慨:妇道人家没法出面,否则有她苏老姑婆一条命在,必定不会让苏家和汲月县这等礼仪之乡过得像蛮荒之地似的。
砚君小时候当故事听,长大之后只道老人家怀旧,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今天她才知道:昔日的辉煌不仅可以成为一种美丽的回忆,还可以成为一道困守人心的魔咒。苏牧亭想念着这道魔咒回到大昱时代,而苏老姑婆不在乎天下是谁当道,她只想念着念着就回到苏家全盛的日子。
苏牧亭请她主持款待未来的亲家,苏老姑婆意气大振,心想今天可得要汲月县重新知道什么叫规矩。
有她坐镇,苏家待客的规矩着实大得不得了。
砚君在嬷嬷们列队夹道目送下一步步往花厅走,虽然仅仅十步之遥,已经让她窘得无法形容。待到走入花厅,果然看见家里珍藏的二十四番花信折屏。那雕红木、描金花、镶宝石、嵌象牙,十个男人抬不动的大物件,轻易不示人,今日结结实实地出来待客。香花宝瓶、锦茵绣褥一片云霞灿烂。用什么瓶、插什么花,选什么锦缎、挑何方刺绣,全有说法。砚君小时候被苏老姑婆逼着背诵,这时候一点也想不起来。
因为客人是砚君未来的婆婆,砚君不好意思揽下待客的差使。现在她深深后悔:应该拦着父亲,别让他将坐镇指挥的大权交给苏老姑婆。谁能想到老姑婆居然会复活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时代,苏家的先辈们靠做官致富时的光景。
苏家今时今日是什么境遇,世上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老姑婆这样一折腾,更像是使劲打肿脸充胖子。再说这套阵势,不知道翻的是哪年的老皇历,和苏牧亭现在的身份一点不相称,砚君看了都觉得可怜可笑。没落人家强装门面,生怕别人不知道苏家祖上出过贪官似的。
偏生今日的客人是砚君未来的婆婆。这样一群要命的亲戚,这样一个可笑的场面,真是要被人暗地里笑死了!砚君又窘又难过,从脸颊到脚尖都红得发烧。
金姨娘那张嘴从来不会挑一句让人轻松的话,开口就道:“看我们小姐羞成什么样啦!夫人别见怪,我们砚君平日是很大方的,实在是今天的客人非同凡响。哎呀砚君,脸红成这样,你婆婆都看不出你皮肤多白了。”
她这番话像招揽什么生意似的,砚君的心更向下沉,头也抬不起来,心中苦涩怎么摊上这样的家人。酸楚在心尖上一翻,她的眼前就腾起薄薄的一层泪花。
客人坐的那张八仙椅“咯吱”响了一声,众人心里一起发窘:收拾来收拾去,没人想起把椅子查一查,偏巧还是客人坐的那张扛不住。
这点小插曲在砚君看来,只是一场大火灾之中又腾起一团小火焰,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依旧低垂着头,双手垂在身前紧紧交握着,极力忍着,只等苏老姑婆拿腔作调地宣布她可以先回闺房去。
却见一双手伸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握之后温和地拍了拍。砚君小心地抬起眼睛,看见一张慈祥的脸。
连夫人称不上美妇,圆脸端庄丰满,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为眉目添了几分和气。她的杏眼在年轻时一定勾魂夺魄,至今仍然清光闪闪。
砚君一看那双眼睛,就觉得连夫人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苏家要是不没落,不会将大小姐配给连家这种门第。她知道金姨娘和原配生的大小姐之间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苏老姑婆那种乡间老妇人是怎么看待今日的场合,也知道砚君多么尴尬。她知道砚君是个可惜的人,被这个时代可惜了,被这个没落的家可惜了。
其实连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用手拍了拍砚君的手背,和蔼地微笑望着砚君。
砚君立刻不再烦躁羞赧,甚至觉得,她的余生可以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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