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颜值高的宝宝看不见我
宝珠连忙点头不迭:“太太放心, 我晓得轻重。“
周氏淡淡嗯了一声,放下软帘,关上房门。
宝珠悄悄抹了把汗,一径出了正院, 找到躲在隔壁院墙下的李绮节,抱怨道:“三娘好狠的心,把我一个人丢在里头!“
李绮节笑了笑, 拿着一柄棕榈叶制成的蒲扇,给宝珠扇风:“宝珠姐姐,委屈你了,我那糖果匣子里有半匣子梅菜肉馅的金华酥饼,全给你当点心, 请你消消气。“
宝珠哼了一声, 抢过蒲扇, 把青绿色的棕叶摇得噼里啪啦响, “小姐听见太太的话了?您千万别在太太面前露出形迹,不然我又得挨骂!“
李绮节眼珠一转,“这事家里人都晓得,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与其看他们遮遮掩掩的, 还不如索性闹开了好。“
宝珠当即变色:“三娘!“
李绮节拍拍宝珠的手, 安抚她道:“家里人来人往的,连那个不相干的孟四哥都在向我套话,伯娘怎么会知道一定是你漏的口风呢?“
宝珠一想, 好像是这个道理,到底不放心,还是叮嘱一句:“这种事你出面掺和不好看,还是让太太拿主意吧。“
李绮节淡淡一笑,没说话。
这天,李乙和李子恒果然没有归家。
夜里李大伯和周氏带着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在正房吃晚饭。家里人口少,中秋团圆饭的大菜还没吃完,顿顿都是热的剩菜,排骨藕汤热了又热,藕块都快熬成粉了。
快撤席时,周氏像是忽然想起来一事,笑着向李大伯道:“杨家送来的鱼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正合适打鱼糕。“
李大伯端着一盅滚茶,嘟着嘴唇,胡子尖微微翘起,正徐徐吹去缭绕在茶碗上的热气:“啊?喔,全听夫人安排。“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接过宝珠递到肘边的一盏泡橘茶,送到周氏跟前:“伯娘吃茶。“
周氏看李绮节似乎真的对杨天保的事不知情,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接过茶碗,浅抿一口。
吃过茶点,一家人围着圆桌说了会儿闲话。
夜色渐深,李昭节和李九冬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小脑袋瓜子一点一点,差点跌到圆桌子底下去。周氏不由笑道:“瞧她俩瞌睡直滴的,带她们回房困觉去吧。“
曹氏和刘婆子上前,抱起两姐妹,送二人回房,众人各自回房歇下。
白天落了几点雨丝,有些阴沉,夜里的月色倒是极好,又清又亮。桂花树的叶片镀了层银边,在静夜中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不必点灯笼,就能看清回房的路。
洗漱过后,李绮节披着一件沉香色棉绸对襟薄夹袄,坐在架子床栏边上,等宝珠把汤婆子罩在被子里,连忙把冰凉的脚丫子伸进去,舒服地直叹气,懒懒道:“把我那套直身衣裳收拾出来,明早我要穿的。“
宝珠收走面盆架上的铜盆,把李绮节脱下的外衣搭在雕刻喜鹊红梅屏风上,手上的动作一顿:“三娘要出门?“
直身是男装,李绮节只有去镇上才会着男装打扮。
李绮节粲然一笑,灯火扑朔迷离,摇曳的烛光下她的笑容也有点古怪:“明天我要去胭脂街走一趟!“
宝珠惊呼一声,踉跄了两下,险些没站稳,“哐当“一声巨响,铜盆摔在地上,残水溅了一地。
胭脂街是本地有名的一条街巷,长街一面接岸,一面临河。沿河的那面修建了数座雅致的竹楼,楼下宽敞,可供乌篷船出入。楼上桌椅床凳,软榻香案,一应具有,是住人的地方——住的人有些特别,无一例外全是花娘。
镇上沿河的地方临着渡口,渡口往来船只极多,船工水手和力夫都是靠力气吃饭的,身边没有妇人操持家业,钱钞来得快,花得也快。镇上渐渐兴起一种专门靠伺候往来船工吃饭的生意行当——花娘。
花娘们昼伏夜出,镇上的居民闻鸡起舞,忙忙碌碌,她们往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漫漫长日,她们无所事事,攥一大把盐炒香瓜子,散着头发,趿拉着绣鞋,斜倚在窗前,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奔流不息的江水,听船工们喷薄着力量的口号声,时不时呸呸几声,把沾着润湿口水的瓜子皮吐进大江里。
到了夜里,老百姓们酣然入睡,花娘们开始迎来送往。她们梳起高髻,穿上鲜亮衣裳,在脸上抹一层厚厚的铅粉胭脂,一张张粉脸涂得艳红雪白,敞开衣襟,露出半截雪白酥胸,打开楼上的轩窗,和漂流在江上的水手船工们调笑。
只需花上几十个铜板,客人便能将乌篷船驶入花娘楼前,仆役自会系上小船,搭好舢板,将客人迎入楼中,好酒好菜伺候。
李绮节下午已经暗暗从曹氏那里打听到,杨天保就是和胭脂街的其中一个花娘私奔的。
曹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不仅擅于替小娘子们缠小脚,还会一手好针线活,然而察言观色、探听消息才是她的拿手绝活。她来李家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工夫,李家附近几十户人家的底细,已经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周氏在李家村生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的都没她多。
这门功夫没有功法心诀,全靠天分和见识,修炼起来不容易,要价也格外高。为了撬开曹氏的嘴巴,李绮节足足花了三百个大钱哩!
据曹氏说,胭脂街中有一个顾干娘,家中养了十几个年轻娇嫩的小花娘,不仅个个生得娇艳妩媚,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之她家特意费钞从南边扬州府请来一位厨子,做得一桌好酒饭,是胭脂街中一绝。一年到头,不管溽暑寒冬,慕名光顾她们家竹楼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杨天保的一位同窗早就仰慕顾干娘的干女儿们,极力撺掇杨天保陪他去胭脂街见识见识,杨天保推却不过,只得去了。
谁知一来二往,他那位同窗过足了瘾,并没有流连风月,杨天保倒是一次又一次故地重游,比同窗去得还勤。
李家大郎李子恒穿着一身褐色窄袖粗布衫,正蹲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劈柴火。见妹妹起床,笑着道:“三娘朝食想吃什么?灶上温着一锅羊肉鸭花汤饼,还有一笼灌浆馒头,阿爷晓得你爱吃那个,一大早特地叫宝珠去东大街唐拐子家买的。”
宝珠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官人见三娘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让我称了好几斤银丝细面,三娘要是不爱吃汤饼,下碗鸡丝面也不费什么功夫。”
李绮节还真不爱吃鸭花汤饼,尤其那底汤还是羊肉熬煮的。
她上辈子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不大吃得惯膻味浓厚的羊肉骨头汤,这辈子走错了轮回道,莫名其妙来到大明朝,在潭州府瑶江县生活六七年了,依然还是吃不惯羊肉。
偏偏朝廷从应天府南京迁都至顺天府北京没几年,北方盛行牛羊肉,紫禁城的皇族贵戚和朝中众人,无不以食用羊肉为尊。
上行下效,潭州府人也贵羊肉,轻猪肉,各家举办红白喜事,都以羊肉为佳。
而后世家家户户都极为喜爱的猪肉,在瑶江县极为鄙贱,一斤猪肉不过十个钱,贵人富户都不屑食用。只有那等家境困窘的贫苦百姓,受不得餐餐茹素,清苦度日,方会偶尔买些猪肉,回家熬煮汤羹。
上个月因着有媒婆上门说亲,说和李乙续娶间壁卖熟水、香饮子的寡妇周桃姑做填房,李绮节大病了一场。
饮食不进,呕吐不止,在床上一连将养了十数天,才算痊愈。
李乙见幼女辗转病榻,心疼万分,特意费钞去羊肉铺子买了一只整羊,卸了羊骨,拆下羊肉,让伴当进宝天天熬煮一锅羊肉汤,好给李绮节补养身体。
李绮节两辈子都是随遇而安的散漫性子,纵然重活一世,也没生出什么改天换地、称霸一方的豪迈抱负,依旧心安理得做她的李家三娘子。
李乙要续娶一门继室,她固然心中不大情愿,但也不至于恃宠而骄,故意生病。
她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倒有些像是患了寒热症。
可能是上个月中元节,和阿爷李乙、大哥李子恒一同回乡为先祖烧包袱、祭饭汤,在乡下李大伯家吃了一大碗的生鱼脍,又喝了些井水湃过的桂花熟水,寒邪入体,引起肠胃发炎,这才一病不起的。
李乙却是笃定幼女不愿他再续娶,这才积郁心中,病倒在床。他自家也无甚中意的小妇人,当下便婉拒了满嘴甜言蜜语的媒婆,又告知一众邻里,说他惟愿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不会再娶。
李绮节糊里糊涂之间,搅黄了李乙的一门好亲事,心里觉得愧疚万分。
那周桃姑样貌出众,去岁才刚满三十,年纪也不算大,是西大街出了名的美貌寡妇。家中又一直在巷道旁经营一爿卖熟水、香饮子的小买卖,虽然她家还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要养活,但总归都是要出阁嫁人的。周桃姑精明能干,很会过日子,故去的前头男人还曾留下一笔钱钞。这些年来,也没见周桃姑舍得买吃买穿,可见她手里很是攒了几个钱。
瑶江县不少分不了家产的庶出儿郎、死了老婆的鳏夫,都眼巴巴瞅着周桃姑,等她再披红绸嫁人哩!
周桃姑本来的娘家并不姓周,她能以一介寡妇之身,主掌家业,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娘子,将先头男人留下的小买卖操持起来,自然是有几分心眼谋算的。寻常人等,周桃姑也看不上眼,那等整日只晓得喝酒玩牌、斗鸡走狗的懒汉莽夫,周桃姑更是不稀得看一眼。
李家和周家相邻,周家卖熟水,李家沽清酒。
李乙在族中排行第七,乡下还有个嫡亲的大哥李大伯,两兄弟一个在乡间种粮食,一个在县城里开铺子,日子过得也算红红火火。
李乙老实厚道,勤劳肯干,家中积蓄颇丰,虽没个妇人在家操心庶务,但他体贴细致,看顾一双儿女十分精心,手里也舍得撒钱。大郎李子恒和三娘李绮节整日穿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比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儿郎闺女都要规矩讲究几分。
再加上李乙还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性子又腼腆正经,不是负心寡情之人,老婆走了五年,既没看他和浪荡|妇人调笑,也没见他往勾栏里行走,最是个正经本分之人。
周桃姑挑来挑去,最后就选中了勤谨心善的李乙,只是李乙有一儿一女,怕是难免要有一番反复纠葛。
果然不出周桃姑所料,李家三娘子暗地里作怪,无缘无故大病一场,李乙便熄了续娶的心思。
任凭周桃姑聘请的媒婆如何巧言哄劝,李乙都不肯松口,还委婉提出可以和周桃姑认个干亲,以后也是个照应,就是不肯许下两家媒约。
李绮节对周桃姑并没什么恶感。
可她上辈子曾在后母底下讨生活,后母为人并不坏,也没故意虐待过她。但自打后母给她老爸又生了两个弟妹之后,她在家里的身份就显得有些尴尬微妙。后母对她的一言一行也格外挑剔敏感,话里话外,都带着几分试探怀疑。
那种明明在自己家生活,却每分每秒都备受煎熬的滋味,李绮节委实不想再忍受一次。
所以李乙娶不了周桃姑,李绮节其实心底里还是有几分雀跃的。
也因着这份雀跃,她愈发觉得对不住这辈子的便宜父亲李乙,这几天显得十分乖巧顺从。
故而灶上这锅羊肉汤底的鸭花汤饼,李绮节不敢嫌弃。就着一笼汤汁鲜美的灌浆馒头,慢条斯理一顿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