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慎嗯了一声,将太史淼拉在身前细细嘱咐生辰宴会的注意事项,他眉眼柔和,语气又轻,和以往冷漠深沉的他判若两人,让在场的人心中诧异极了。
唯有见识过蔺慎有多疼这位妹妹的吕清秋看起来平静些。
对于蔺慎的嘱咐,太史淼笑嘻嘻的一一应了,“是是是,我知道了。”
蔺鱼轻同她一起来,只不过和蔺礼坐后面的马车,她下来了,蔺鱼轻随后也下来了,走到她身边站着。
她常来宴会,懂得多,蔺慎也说几句让她注意的话,蔺鱼轻乖乖的点头。
蔺慎这才对吕清秋道:“舍妹年幼,还请吕姑娘多为照看。”
吕清秋笑盈盈道:“次辅大人拜托的事情,清秋自然是要好好做的。”
于宫门外分别,吕清秋带着太史淼往长宁殿走去,那里是皇贵妃举行生辰宴的地儿,世家贵女在那里会合,太史淼到了的时候,人还不少。
报上了礼,太史淼和蔺鱼轻跟着吕清秋走到了前面,宴席的位置是按着身份来,太史淼理所应当坐在前面一排,她坐下去不想起来了,有宫女送来吃食,福身退了下去,太史淼捡了些喜欢的吃,低声和蔺鱼轻说着话。
蔺鱼轻低声说:“听说过不久,陛下要立皇贵妃为后了。”
太史淼将不喜欢的吃食扒在一边,找到几颗龙眼,白润的手指剥开壳,将果肉塞在了嘴巴里,舔了舔手指,嗯了一声。
理所应当的,卫郃的帝位,李家帮了不少忙,虽然卫郃后来建立了五军都督府分割了李嘉手里的军权,但是李嘉依旧重权在握,武将里风头第一人。
相对应的,文官里老一辈有赵阁老,年轻一辈的有蔺慎罗洛等人,卫郃给予他们权力,让他们互相制衡,达到他想要的稳定局面,权力越大贪心越重,卫郃也知道这个道理,所挑选放任权力的官员慎之又慎。
太史淼算是第一次出现在簪缨世家贵女的眼中,她们纷纷打量着太史淼,窃窃私语,有的羡慕,有的嫉恨。
“听说是次辅大人捡来带的,真是好运。”
“身份不明,要不是遇到了次辅大人,现在根本不可能在我们京都。”
“那是,如果没有遇上次辅大人,她一辈子在那个小地方待着,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京都的圈子。”
“上天真是不公平呢。”
“瞧她那样,来到我们京都,推了不少的请帖,公主都没这么傲气。”
……
吕清秋在一边安慰性的笑笑,“不用管她们,胡言乱语罢了。”
蔺鱼轻拨弄着手腕的手镯,心想真是幸运啊,二哥没在这里。
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暗骂蔺谨宝是个小杂种被蔺慎听到的婢女,不知道还活着没有,那是她第一次被蔺慎真正吓到,身上全是血,大冬天的,那个婢女奄奄一息被丢到府外,没有任何人敢去帮她,大雪将她的身躯掩埋,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再看到她。
也是那个时候,尚且刚刚懂事的她,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你动不了,说不得,因为你承受不起那个代价,所以她收起了自己的傲气,自己的嫉妒,自己的不满,以最好的心态去接触太史淼。
也因为如此,她在蔺府,过得远比她的哥哥蔺礼好。
那个蠢兄长,前年的会试依旧没有过,还在妄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另外一个蔺慎,真是可笑。
申时的时候傅文婴来了。
太史淼注意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又变了,她垂眸用帕子擦了擦手,刚才自己剥了葡萄皮,有些粘手,擦干净了后太史淼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不畏惧任何人。
众贵女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簪缨世家女圈里,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是总要有一个领头的,你要么自己做,要么跟从,领头的不只是一个,但是总是要比较个高低的,而傅文婴,自懂事开始,便引领了大部分的世家贵女,基本上是傅文婴说的话,没有多少人会有意见。
太史淼隐隐察觉到傅文婴看她的眼神不是很友善,上次观音庙见面的时候,她对自己看起来还是很和平的,不知道回去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上次观音庙一别,傅修竹回去的时候被傅老太傅训了一顿,罚跪在祠堂里跪上一晚,傅修竹以为是傅文婴告的状,便和傅文婴冷战了许久,傅家里傅修竹待傅文婴最好,从小到大傅文婴要什么,只要傅修竹做得到,都会满足她,而对傅文婴这样好的傅修竹为了一个外人和傅文婴冷战,傅文婴心里对太史淼的好感一降再降。
她一来便有很多人迎了上去,原本和太史淼搭话的也都走了过去,太史淼身边只剩下吕清秋和蔺鱼轻还有三三两两的世家小姐。
看起来显然胜负已分。
太史淼吐出嘴里的果核,转头对旁边候着的宫女弯了弯眼,甜软道:“姐姐能再给我端一点吃的东西吗?”
稍许圆润的瓜子脸蛋,蔺慎给她梳了造型别致俏皮的发髻,白色的褙子,红色的蜀锦长裙,白皙饱满的额头上点着朱红的鸢尾花,眼睛清亮水润,说话甜软小声,让人喜欢得不行。
宫女连忙福身,面带笑意端了紫檀盘子去给她端东西。
傅文婴看到太史淼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眉头轻皱,想想对方不过是在逞强,眉头也便舒展开来,众人对她众星拱月,她端着傅家嫡女的架子,矜贵的和身边的人说着话,偶尔说到有趣的,捂唇轻笑,似有若无的将太史淼隔离开来。
离长宁殿左处百米远,穿过御花园,行过夹道园亭是卫郃的御清宫,殿外有侍卫把守,殿内点着灯火,连成一片,四处的角落摆放着青铜雕龙熏炉,雾气缭绕,此时外面天色昏黄,夕阳染了大片的天边,红烧云火急火燎的烧了半边的天。
卫郃正在听小四儿报着宫里的琐事,他支着下巴,神色有些倦怠,眼下一片青黑之色,过了一会儿,他对小四儿摆了摆手,吩咐道:“待会儿问一下阿潛,看他那里还有没有宁神香,这个闻起来不舒服,头晕得很。”
小四儿顿了顿,福身说:“奴才晓得,待会儿去问七殿下。”
卫郃原本蹩起的眉头一展,示意小四儿继续说,到了戌时,小四儿继续该说的东西,不久后外面有人轻轻敲敲殿门,恭敬道:“陛下,娘娘在等你前去长宁殿。”
小四儿住了嘴,等卫郃吩咐。
卫郃眼皮也未曾抬过,问他道:“几时了?”
“回陛下,戌时了。”
好一会儿卫郃才起身,淡淡道:“那走吧,去长宁殿。”
他出门的时候有些晕,扶着脑袋摇了下头,恍惚看见面前闪过一道人影,穿着葱绿色八宝描花裙,正朝自己招手,“卫郃?过来呀。”
卫郃踏出一步,那人影便消失不见了,想必劳累过度,产生了幻觉,卫郃这样想,心里却有一种孤寂之情渐渐弥漫。
“陛下。”李锦鸾正在去往长宁殿的路上等他,她今日化了极为精妙的妆容,遮盖了自己脸上的瑕疵,看起来美艳绝伦,因是生辰喜日,穿着喜庆的朱红色身后簇拥着两排长长的宫女。
卫郃看了一眼,“怎么穿朱红色,回去换了。”
朱红色是皇后才有资格穿的颜色,像黄袍只有皇帝能穿,别人再喜欢那朱红色,最多也只能挑和朱红色相近的水红或者牡丹红以及别的。
李锦鸾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她默了好一会儿,气氛一阵安静,宫女奴才低着头呼吸声都不敢出,半响,她才柔声道:“臣妾觉得这朱红色甚是好看……”
“你不适合它。”卫郃压抑住心里的怒气,面露温柔的笑意,轻声道:“鸾儿穿白色更要好看些,朕喜欢你穿白色。”
李锦鸾因为他的话低头羞涩的笑了笑,“今天是臣妾的生辰,穿白色多不吉祥啊。”
“皇贵妃还没当皇后吧?怎么,这么想要觊觎我母妃的位置吗?”嘲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进李锦鸾的耳中,卫潛带着赵福德走了过来,漆黑的眼睛里一片冷漠轻视。
“呵呵,怎么会呢,阿潛多想了,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计较呢。”李锦鸾看了过去,笑盈盈的开口,说到死人的时候,语气重了几分。
太史淼已经死了,她有什么好害怕的?
卫潛走了过来,对卫郃漫不经心拱手道:“父皇。”
他收回手,摸了摸玉扳指,浅淡的唇边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带着阴郁森冷的意味,对李锦鸾说:“死了,不一定意味着属于你了,我瞧着皇贵妃身上的这身衣服甚是刺眼的难看,话说起来。”他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母妃生前穿过这么一件,那真是极好看的,有些人,是学不来,也穿不来的,真学了,反倒像是野狗披了华服,可笑至极。”
“你!”李锦鸾面色铁青。
“我?”卫潛拂了拂袖子,“我还要去长宁殿,不奉陪皇贵妃了。”
卫潛带着赵福德离开,来的快去的也快,徒留李锦鸾满腹怒气无处发泄,不过是太史淼养了几年的狗,对太史淼这么忠心,她是该夸赞太史淼还是如何?
她目光看向卫郃,柔弱道:“陛下,七殿下这样对……”
“他只是无心之失罢了。”卫郃有些不耐烦,他最近心情越来越不好,似乎很小的一件事情都能放大他的情绪,好在他习惯了隐藏,别人看起和从前差别不大。
“不是要去长宁殿吗?走吧。”
……
长宁殿……
长宁殿……
“淼淼,此殿建后,取以长宁如何?”
“好啊。”
时过境迁,这里成了李锦鸾生辰宴的地儿,想来有几分戏弄的意思,太史淼饮下一口小酒,端着酒杯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释然的笑了笑。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了,一点儿都没有啊。
那些,那些恨,那些执着,什么都没有了。
“陛下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尖锐的声音响彻长宁殿,众人回头,纷纷起身伏跪在地,太史淼一掀裙角,想跪跪罢,回去给蔺慎讨个赏儿,她已经很久没跪过人了。
暗沉的天色,早早便有宫女提着灯来点燃长宁殿的灯火,大红的灯笼,朱红色的长衣,夜风乍起,吹得灯火摇曳,太史淼额头前的头发吹飞起了一个弧度,慢慢的落了下去。
“平身。”温和不失威仪的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
太史淼抖了抖袖子,从地上随着众人起身,她抬头看去,看见卫郃。
身穿黄袍,帝衣加身,月亮自漆黑的空中显现出它明亮的轮廓,冰凉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面带微笑,眉染清和,眼底却是深沉的黑暗和冷漠,带着为王的尊贵和孤傲,这个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王。
卫郃走过众人,携着李锦鸾走过太史淼的身边,带起了一阵细微的风,缓缓从太史淼脸上擦过去。
太史淼面色平静,心里漠然。
卫郃携着李锦鸾走到了高高的殿台上落座,司礼监和礼部的人在说着祷词,傅修怀穿着礼部尚书的朝服,站在殿台上,手里捧了一卷长长的书卷,他垂眸看着书卷上的字,用好听矜冷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念出,最后将书卷合上,对卫郃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祷词念完后,乐师舞姬从屏风两边走了殿台下搭建的舞台,弹唱舞袖,吴侬软语。
太史淼听到对面传来一阵掌声,太史淼抬头看去,看到一扇巨大宽敞的屏风,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图,屏风对面,大概是蔺慎他们在的地方。
太史淼继续低头吃着东西,有宫女走了过来,将一盘龙眼放在她的面前,轻声道:“这是蔺大人命奴才给蔺姑娘送过来的龙眼,希望蔺姑娘吃得开心。”
卫郃的目光放到太史淼的身上,似乎有了些兴趣,示意乐师舞姬暂停,问道:“你是蔺慎的妹妹?”
太史淼忽然想笑。
卫郃,你成长了,可你也老了,记忆里的少年如今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原本挺直的脊背因为长时间的伏案批阅奏折微弯,包括那头乌黑的发丝,细细看去,居然也有了白发。
她的眼睛看着卫郃,点了点头,弯唇道:“回陛下,臣女是蔺慎的妹妹,蔺谨宝。”
卫郃看着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愣了一下。
像,太像了,却又不像。
看着那双眼睛,像那个人在看自己,也像陌生人看着自己,他心绪有些杂乱,平复了下去,说道:“长得倒也标志,想必有很多少年正准备上门提亲,可有喜欢的人?朕瞧你心生欢喜,倒也能全了你一段佳话。”
屏风那边蔺慎正举杯呡了一口茶。
淼淼一向喜龙眼,送了她一盘过去,她大概会喜欢得很。
猛然听到殿台上卫郃的话,他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将茶杯慢慢放在桌案上,眼神幽深,道:“陛下,舍妹年幼,并无喜之人。”
卫郃笑了笑,“也快到了动心的年纪了,卿的妹妹如此标志可人,女孩子,嫁人总要早点好。”
卫潛这个时候抬眼道:“儿臣瞧蔺妹妹也是很好的,不如许配给儿臣为正妻?”
太史淼心里一跳,听得卫郃笑着说:“乱说话,成亲之事,怎能儿戏?”却是没有再谈半句刚才的事情。
太史淼这才顿悟过来,阿潛是在帮她。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欣慰,紧接着又是愧疚。
她明明,装做不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