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夷对刘皓南的反应颇为意外,哭笑不得地道:“嘿……这孩子的脾气倒是大得很!”
谭峭不以为然地道:“夫子多虑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心中能有多深的仇恨?夫子将他留在身边时刻教诲,相信终能化去他的满腔戾气!”
陈希夷点点头,仍有疑虑:“真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初见这孩子时,便觉心头气血翻涌,似乎十分不妥……”
“哪里不妥了?夫子既有感应,想必与他有些渊源!”谭峭仍在极力怂恿,只因他喜欢刘皓南的倔强性子,一心要给这孩子觅个妥当去处。
陈希夷叹了口气道:“也罢!若他肯拜我为师,我便教他些修身练气的粗浅功夫吧!”
刘皓南一气之下奔出门去,跑出几步便觉全身无力,料想是重伤初愈尚未恢复体力,可他又不愿回去见到谭峭和陈希夷两人,只管咬牙向前快步走去。穿过了几道廊宇,走出了一道垂花门,他只看见几个匆匆来去的士兵,并没人注意到他,也不知这是什么所在。
这时两个走过他身侧的士兵低声交谈道:“听说老将军在灵堂里呆了一天一夜不曾出来,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唉,四将军和七将军一同发殡,老将军如何受得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八千杨家军已经战死将近一半,照我看这云州城是守不得了!老将军还不打算退兵么?”
“你这是什么话?杨家军号称无敌,岂能临阵退缩?咱们虽是工兵,也要陪大伙儿战到最后一刻!”
刘皓南听到他们说四将军发殡时脑子里轰然一响,冲上前拦住他们叫道:“你们说什么?杨延朗他怎么了?”
其中一名军士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还不知么?四将军是死在刺杀老将军的辽国高手手中!”
刘皓南震惊无比,脑子里霎时闪过杨延朗儒雅淡定的笑容,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另一名军士认得刘皓南,道:“你不是同四将军一同回来的那小兄弟么?灵堂就在这云州府衙的正堂上,你若要拜祭四将军,从这里往北走几步便是了。”
刘皓南一言不发,径奔正堂而去,果见一间设有灵位,插满白幡的正厅,一位白发将军持枪立在灵堂正中,怔怔望着供奉的两座灵位出神,他魁梧的身躯略有些佝偻,显得十分憔悴。虽只见到他的后背,刘皓南也猜到了他的身份——大宋的无敌将军杨业。
刘皓南缓步走了进去,见右边灵位上的刻字果然是杨延朗之名,始信他真的死了,眼眶顿觉一阵酸涩,走上前去对着那灵位深深一拜,转身便走。
老将军杨业见了刘皓南,出声道:“小兄弟留步……你可是北汉皇族刘氏的后人?”
刘皓南一愣,看着他道:“我是北汉星珏太子之子……这可是杨延朗告诉你的?”
听他说到杨延朗,杨业面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垂目低声道:“不错……七子之中,延朗最为谨慎多谋,他至死也未泄露你的身份,只有我一人知道……你可放心……”
刘皓南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杨延朗究竟是被谁杀死,若有机会,我定要为他报仇!”他说这话时,已不觉将杨延朗当成了朋友。
杨业微微苦笑,无限落寞地叹道:“他……他是死在我的手上……”
刘皓南吃惊地看向他,不知他此言何意。
杨业缓步走上前,轻轻抚摩着两座灵位,突然间再也承受不住满心痛楚,泪落纵横,哽声道:“延朗,延玉……都是为父害了你们……”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刘皓南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无敌将军,却是这样一番情景,他深知杨业丧子后心中无比悲凉惨痛的情绪,不由有些失措,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良久,杨业伸手拭去颊边热泪,深深吸了口气,惨然道:“六年前若是举家战死太原,或许才是我杨家最好的归宿……”
刘皓南想起杨延朗说过的话,忍不住问道:“当年真是我祖父让你们杨家归降宋朝的么?”
杨业沉默半晌,却没做正面回答,缓缓道:“杨家自中唐便世代为将,三十年前正值唐末乱世,群雄并起天下无主,我父杨重勋割据麟州,乱世飘零中只求择一明主尽展所长,成就不世功勋。当时北汉第二代国主刘钧未登基前曾镇守晋州,与我父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杨家遂投效北汉,深得北汉皇室倚重,你祖父英武帝刘继元更是将守卫都城太原的重责交托于我。杨家深受刘氏重恩,本拟举家以死相报,却不想六年前北汉为宋室所灭,英武帝命我纳城出降,我杨家方归大宋……唉,虽是得英武帝授命而为之,杨家却难逃变节之臣的骂名……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今日云州之难,便是我杨家的报应!”
刘皓南听他所言与杨延朗并无悖逆之处,不由信了大半,黯然忖道:“如此说来,真是我祖父之过……爹爹定是羞于祖父的所做所为,才不告诉我当年真相……祖父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向敌国屈膝,毫无气节?”想到这里他不由发窘,无言垂下头去,心中只愿没有这个祖父。
只听杨业又道:“杨家自归顺大宋后,一直镇守雁门关北抗契丹,无奈宋将潘美之流妒忌杨家军无敌之名,屡屡向我发难,这次更借北伐之机命我深入云州,意图借辽人之手灭我杨家。我虽知其阴谋,在圣上面前却无从辩解,只得舍命死战以表赤诚……说来杨业这条命早在六年前便该舍弃,苟活今日,有何惜哉?我只是不甘心杨家背负叛国造反之名,令祖上蒙羞!想我杨业与辽人对抗三十年,八千黑甲骑兵纵横河东,从未让辽人讨得半点好处,到头来竟遭此下场!”言罢深深一叹,意含无限凄凉。
刘皓南不以为然,说道:“既然你早知道是那个潘美故意陷害,何必白白送了性命?索性真的反了又如何?”
杨业雄躯一震,正色道:“小皇子此言差矣!辽人狼子野心,觊觎中原久矣,杨业身为汉人,岂能投效外邦?”
刘皓南冷声道:“你说契丹人是蛮族外邦,我们刘氏皇族就是汉人了么?你们当初不也一样效忠于北汉?”
杨业肃然道:“北汉刘氏虽是西域沙陀人,百余年来早已汉化,与汉人并无分别。北汉与宋室之争尚属国之内乱,纵有征伐无伤大局!那辽国却时刻图谋踏平中原土地,使我无辜百姓受其奴役,杨家如何能事他为主?……当年我虽知延朗与萧绮情投意合,却不允他们成婚,反逼他另娶别人,就是为了与辽国划清界限!”
刘皓南想起韩德让的话来,反驳道:“辽国若成了中原之主,几百年后一样可算中原正统王朝,与宋朝有什么分别?”
杨业闻言一怔,虽觉他所言不妥,却想不出什么说辞来反驳他,只得苦笑道:“小皇子之言,请恕杨业不能苟同!”
刘皓南知道同他多讲无用,便转移话题道:“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在这里等死么?”
杨业沉吟不答,良久方决然道:“无论如何,杨业会将小皇子安全送出云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