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岳之间可容六辆驷马大车通行的道路,今夜被挤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努力向前穿行。
冰凉凉的小手被热乎乎的手掌牵着,田葭感觉十分恍惚,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但在几次试图挣脱都因为自己浑身无力而失败后,她又不想声张引人注目,也似认命似的,垂下头,任由长安君牵着她走。
于是在旁人看起来,这无疑是一对在秋社日约会的恋人。
春秋之世,奔野合之风盛行,男女自行婚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百年前,墨子来齐国时就曾感慨过,“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意思是这些地方,都是各国年轻男女私会的好地方,对于士与女携手同行,临淄人已经习以为常,就算他们浓情蜜意时,寻一处草丛钻进去野合,也见惯不惯。
秋社日,人们比平常多了几分宽容,这是一年中礼制最松弛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怀上私生子的日子。
身旁有侍卫亲从拨开涌来的人潮,所以满身是汗的百姓挤不到他们,明月一边紧紧拉着少女的手,一边偏头不住与她说话。
“我现在明白,当年那鲁庄公为何非得微服如齐观社了,邯郸虽是北方大城,但春秋两社,都不如临淄热闹。”
“已经大不如前了,父亲说,他在庄岳之市做市掾官时,社日还要更喧闹几分。”
说起父亲,田葭似乎不那么紧张了,毕竟眼前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场景,小时候每逢社日,父亲母亲也会微服带她和弟弟来这里看热闹,毕竟这是田单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也算田葭的老家。从小大大,她几乎尝遍了秋社上贩卖的各种食物,与齐王所赐淡然无味的社酒、社肉不同,喜爱享受的临淄人制作了许多名义上奉献给神,实际上也满足人口腹之欲的糕点,鲁班发明的磨已经在齐国普及,催生了食物上的创意和革新。
一边与田葭在路边摊贩处停留,品尝着秋社日的各种食物,明月也在观察这展现民间百态的古老活动。
他记得中学时,学过鲁迅一篇名叫《社戏》的文章,说的就是社日聚会的情形。这社日历史悠久,至少在春秋时就在中原十分普遍了。这种民间聚会,是祭祀演变而来的,一般来说,春社祭祀土地,祈求土地赐予粮食,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秋社是收获的季节,也要狂欢。
在赵国,秋社当在立秋之后,但在齐国,却把它提前到了夏收和秋收之间的七月一日。
百姓不但通过作社活动表达他们对获得丰收的期盼,同时也借以开展娱乐,集会竞技,作社表演。放眼望去,但见众人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殷富的临淄市民在街上举行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惹来更多的人观看。
各个摊贩商贾也乘机做起了小生意,他们火炉中升腾起来的热气,让人会以为自己身处仲夏夜,整条大街都是热火朝天的感觉,贯穿城池的沟渠附近有风吹来,但是刮不走这座城市的火热和激情。
不过归根结底,社日名义上依然是献给神明的娱乐,随着人潮,明月和田葭来到了一个长达数里的庞大队伍边上。走在最前面的是扛迎神旗幡的壮汉,旗帜上画着社神的模样,后面还跟着一群鼓瑟吹笙的民间乐手,再后面才是拈香敬神的人,一般都是老者在前,又排成长长的队列。
看着那群人五花八门的衣着,明月不由咋舌,这简直是狂欢节游行啊。
田葭对明月说,这一长列要在城中巡行,经过每个里闾门前,每家每户都会摆好香案来接神,这个队伍便是这次秋社的核心,临淄人潮就是随着他们而动。
明月和田葭对视一眼,也跟着一起走,迎神的队伍巡行过后,就固定在某个空阔的地方,便于敬神及演出节目,无非还是角抵、斗鸡等。
不过也有不知哪里闹出来的倡优侏儒扮着鬼脸,表演杂技,但见他们虽然身材短小,却眉飞色舞,身板俱活,时不时说着粗俗一动的俚语,做着滑稽动作引百姓发笑。
明月看到,他的对面,同样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被这群倡优逗得腰都要笑弯下来了,不由暗道有那么好笑么?难道是自己笑点太高?不过看着旁边田葭也掩口忍俊不禁,他顿时醒悟,在这娱乐活动贫乏的古代,这已经足以让人开怀了。
祭社就是古代的狂欢节,为人们提供了娱神的场合,而娱神的场合又被百姓们营造成娱人的歌舞宴饮。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日子一年没几次,人们借着娱神的机会,击鼓喧闹,纵酒高歌。咚咚的鼓乐犹如春雷阵阵,唤醒大地,催生万物,令群情激奋,酒精则刺激了他们的大胆,做出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来,放声的大笑,缓解了耕作奔走的劳累。
受气氛影响,田葭的手握得也没那么紧张了,只是汗津津的,她不由偏头,想看看长安君的表情,却发现他正抬头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似乎是在计算着时间,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田葭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他,这时候又是一声大鼓敲响,笙箫并作,倡优侏儒们纷纷退散,接下来,就轮到了社日的重头戏……
被人群围观的娱神队伍里,走出了一群头戴狰狞面具的男人,那模样似熊非熊,似虎而近鬼,看上去神秘可畏,一个个手持戈、盾等物,伴随着锣鼓声,又唱又舞,跳起了大神。
里面有的人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几百年前传来。
“是傩戏。”田葭向明月解释道。
“他们头上戴着的是傩面,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末裳,执戈扬盾,模仿殷商时的大祭方相氏,以驱鬼逐疫、消灾纳吉……”
明月了然,傩戏,这也是商周之时就流传下来,一直延续到两千年后的传统,它的普通意义,是指在特定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人们埋头劳作了大半年,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了,要把讨厌的鬼疫,狠狠地赶一赶了。
齐鲁之地对傩戏尤其看重,据说孔子有一次遇到乡人行傩,就穿着朝服恭敬地站在庙之阼阶观看。
不过普通百姓可没有儒家圣贤那样古板,他们在傩戏进行的同时,也一齐举臂高呼,气氛山呼海动,震撼了明月,也震撼了全城!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对神,百姓们既有点谦恭畏惧,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颇为难做,干脆戴上面具,把人、神、巫、鬼搅成一气,在浑浑沌沌中歌舞呼号,简直分不清是对上天的祈求,还是对上天的强迫。反正,肃穆的朝拜气氛是不存在的,涌现出来的是一股蛮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办吧!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舞台已延伸为整个庄岳之间,包括明月他们在内,所有的围观者都已裹卷其间,仿佛整个城市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体驱妖。松木点亮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高举的旗幡一次次举向夜空,倒也气势夺人。
人潮汹涌,明月同样被卷入其中,甚至连几名侍卫也被冲散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是之前未曾想到的。他只能紧紧攒住田葭的手,要是她也失散了,今夜的计划就要打折扣了。
努力挤开人群,他与她并肩站到了路旁一口井的沿上,这时候再看秋社傩戏,在这漆黑的深夜,火把翻滚,看着举火把的百姓们脸上满是亮闪闪的汗珠,努力向四面八方散去,似乎要靠着自己的人多势众,驱赶着鬼魂离开,那火把,那傩戏,全都迤逦而去。
明月再度抬头看了看月亮,算算时间,与舒祺约定好的时间就快到了……
不过就在这时,他却发现,有一名头戴木制傩面的扮演者似乎喝醉了酒,走迷了路,正离开朝城池四面八方涌去的人群,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明月皱了皱眉,他的侍卫被人潮挤散,不知踪迹,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后,摸了摸腰间的剑,挡在了田葭面前。
为了让傩戏更火热,扮演者事先都是喝过酒的,明月以为那是个醉汉,亮出剑吓唬一番就足够了。
谁还不等他开口,那人走了几步后,却突然抽出了藏在怀里的一把短剑,大步流星地朝他冲了过来,口中还大声喊道:“赵国小儿受死!”
明晃晃的剑刃距离明月只有数步之遥,他不会认错,虽然戴着面具,但那人的身形比舒祺高,步伐比舒祺慢,握剑的姿势也大不相同……
他不是舒祺!
这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一场真正的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