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阿尔维斯山是无上帝国最雄伟高峻的山脉,亦即母亲山,从山顶淌下的最长河流养育了整个帝国的人,无私地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不分高贵与卑贱,即使是贫民窟的贱民们也能享用母亲山的乳汁。可惜这项传统即将得到终结,近来一位伯爵先生向铁血的兰德公爵进言,提议将河流从贫民窟引开,那些骨子里肮脏鄙贱的贫民蒙蔽了母亲山,只有让他们都死绝在围墙之内才能向母亲山告罪。
这番谏言遭到了女将军安妮丝的嘲讽抨击,伯爵阁下想来是在妓/女的温床上灵机一动想出了个修水渠挣嫖资的好主意。
殿堂之上两方勋贵针锋相对、唇枪舌战,一开始互不相让,当浸染过沙场的军部官员亮出利剑,世勋贵族便不得不收回自己的利齿,只是脸色都不好看,这时殿座之上传来一声轻咳,两方人纷纷一整面色,跪伏在地。
金色的帘拢之后,一抹修长高大的身影站立起来,侍女拉开帘子,男人从殿上的黄金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长长的袍服拖曳在地,玄黑绣着金边的衣角从跪地的人眼前宛若利剑的光芒划过。
当男人从殿堂上消失,所有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安妮丝上将朝着贵族们冷笑一声,提剑离开。
铁血的兰德·夏特公爵近来失眠症又犯了,好在他们刚才适可而止,否则谁被一剑削了脑袋也未可知。
远在西区的贫民窟被高墙铁壁围在其中,他们与世隔绝,两百年来科技倒退,新生儿只能从垂垂老矣的老人口中窥得外面的风景。那些喷着气的火车、滚着浓烟的工厂、装着人在天上飞的飞机、还有会发光的灯泡总是带着魔幻的色彩出现在他们的梦境里,偶尔透过高墙看到飞过的东西,便高兴地欢呼着“飞机”。即便是老人也不知道两百年的时间,外面早已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贫民窟的建立大概在两百年前,那时的帝国仍是帝君主事。巫维帝君残暴不仁,惹得民怨,彼时为了“平民怨”,这位伟大的君主在西区建了堵墙,将怨声沸天的一些文人率先丢进去,很快世界便清净了,帝君走到哪儿只有奴颜婢膝的阿谀奉承,索性建了一座又一座的贫民区reads;。
及至兰德公爵率军杀死暴君,残酷的统治终于结束。十六岁的少年公爵手握铁剑,拥簇年幼的君主上位,挟幼君号令诸贵族,借帝君之口划走大片领地。幼君无力反抗,贵族们纷纷化身吸血鬼,都上来咬上一口,很快帝君几乎形同虚设,帝国由公爵们掌控,其中以兰德公爵为尊。
两百年来,科技迅速发展,正常人的寿命都涨到200岁,往后会越来越长寿,而贫民窟被遗忘在角落,平均寿命只有50岁。一墙之隔,天壤之别。
然而贫民窟里的景况也并非墙外的人所以为的那般肮脏混乱,相反,这里已经自成一个小型社会,有巡逻的士兵,也裁罪的法庭,也有掌管全区的三大执政官。因为资源的短缺,从最初开始流犯们打消了出墙的念头之后,便合力制定了一项项法规,尤其注重资源的利用和环境的保护,因而不同于墙外的高楼大厦,墙内到处都是矮房和繁花。
在越建越结实的墙内,通往墙外的路只有一条:十多年前墙外开始举办一年一届的星途歌赛,成功参赛的人都将被带离贫民窟,不再回到这里。
这是所有梦想着墙外生活的年轻人们做梦都想参加的比赛,尽管他们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但从那些乘着名为“飞艇”来这儿接人的人口中知道,墙外有丰富的资源,和漫长的寿命……
那是艾里尔毕生的愿望,从7岁那年下定决心成为阉伶开始,他就为了这个目标放弃了结婚生子。
这里的美好都是水月镜花的幻境,投进一颗石子便能击碎。
唯有歌唱,才能带着父亲离开。
艾里尔将金盏花放到父亲的病床前,掀开一角被子帮他清理腐烂的伤口,覆盖上新药,最后缠上绷带。
病床上的父亲紧闭着双眼,无法睁开眼睛看看他最心爱的孩子。
“艾里尔……艾里尔!”窗边探出一颗棕色的脑袋,少年扶着窗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快跟我走。”
艾里尔站起来走过去,仿佛蓝色水晶的剔透眼眸:“盖利,你怎么在这?”
棕发碧眼的男孩扶着窗框跳进来:“我来找你帮忙啊,歌赛竞选快开始了,墙外面又来了一群流氓挑衅,你快帮我打回去!”
艾里尔一听,眼睛亮了:“歌赛来挑衅的?我跟你去。”
“艾里尔,你最仗义了!”盖利高兴地跳到他背上挂上去。
每年歌赛开始前,墙外总会有些人来挑衅给个下马威,不希望他们这些贱民们玷污了比赛,让他们自动放弃参赛权利。这怎么可能?贫民窟的年轻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参加比赛,带着家人从这里走出去,因此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些人扛不住挑衅忍不住在墙边和人怼起来,偶尔怼着怼着便怼起了歌。
艾里尔跟着盖利跑到墙边,一群孩子围在那儿,看到他们俩高兴地跳起来,竟是在专门等着他。
“艾里尔哥哥,我们说你能唱《魅影》,他们还不信,你快唱给他们听,让他们长长见识。”
艾里尔摸着小孩的脑袋,扬起弧度漂亮的下巴,蓝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向要透过墙体盯着那群人:“墙外的人,你们让我们唱我们就唱,那也太没面子了,既然要玩就来点赌注。”
那头的人哄堂大笑,只听有人不屑道:“牛皮先别吹上天了,你想要什么赌注?”
“星途给我们的名额只有一个,我的要求不高,你们要是能让名额换成三个,我就和你们赌reads;。”艾里尔信誓旦旦道,“公平起见,如果我们输了,今年就如你们所愿,不参加比赛。”
墙外的人登时沉默,过了一会儿,一人高喊着:“好,我父亲是星途公司的总制作,如果你赢了,我们就让你们两个名额。”
艾里尔和盖利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兴奋。为了防止有人从墙的这面翻过去,如今的墙体外用了一层纳米材料制作成的网,如果人翻墙碰到了网只会瞬间碎成尸块,对此执掌西区的军部仍不罢休,在外派了重兵把守,防止墙内外有人串通勾结,因此能得到士兵们许可来到这里的都不会是平民。艾里尔本来只想试试,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墙里的贱民,你唱吧。”那人半点风度没有,嘲道。
盖利愤怒地握起拳头,差点抡起来敲墙抗议,还是艾里尔握住他的手腕制住,俯靠在他耳边说:“没事,一会儿要让他们哭着给我们名额。”
《魅影》的创作者是个孤独的老头,梦见自己一觉醒来返老还童,爱慕的女孩出现在拐角,他举步追上去,女孩的秀发在空中荡开曼妙的弧度,她的身影时隐时现,不断地勾着他追逐,一直追到地狱门口,亲眼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门里。他想追进地狱,可那扇大门紧紧闭合,不对他敞开。他忧思过甚,日夜在地狱门口徘徊,感动了死神。死神降临在他面前,告诉他两个选择,如果追随,他将失去重新获得的青春,灵魂再也不能离开地狱,倘若离开,将在人世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死神亲手为他打开了大门,就在瞬间,他的容颜顷刻衰老。但他未能获得想要的结果,他心爱的人是个死后入地狱的虚荣姑娘,看到他苍老的容貌转身便走,不肯回头。
一梦惊醒,老头心潮激荡,疾笔写下这首歌,所有的迫不及待和爱慕追随都倾诉在其中,最终化为被抛弃的痛苦呐喊。
艾里尔从地上捡起一枝树枝,握在手里当成话筒,缓缓闭上了眼睛。他长而卷的睫毛安静地垂落下来,面容沉静宛如一个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红润如同清晨红玫瑰让人想要采撷亲吻的嘴唇启开,低低吟唱出清丽迷幻的曲调。
一开始只是一段轻哼,随即伴着歌词,音调转高而急促,仿佛是急于寻觅女孩身影的青年,兜兜转转也未能碰到女孩的衣角,更在目睹爱人踏进地狱之门时,心中的忧伤倾巢而出。
生是为何?死是为何?喜是为何?悲是为何?
他已是她的笼中鸟,时间将他从几十年后释放流转到此刻,滋长多年的悲伤却没能得到解救。死神聆听着他的告解,给予他最阴冷的承诺,他欣喜无比地踏进地狱仿佛奔向天堂。
但他的女孩抛弃了他。
艾里尔的眼眸微微张开,露出一线忧伤如海的蓝,带着震慑心魂的美。他本就雌雄莫辨,在盖利心里,他是整个春天里最灿烂的那一束阳光。而现在,他依然如灼灼的光,但不像春天,而像是冬天,蒙了一层灰色,不炽人,但明媚。
跨越了五个八度的纯粹歌声飘过了墙,像从地狱发出的绝望哀嚎,掠夺着士兵和贵族青年们的心神,顺着风,飘到了停靠在隐蔽处的宫廷马车前,四匹高头骏马的蹄下都装了特殊材料的马掌,驱使时能从地面飘起来。
此刻马车外跪了一地,星途歌赛的总制作连额头上的汗都不敢擦,一边分神听歌,一边忐忑不安地生怕儿子得罪了公爵。
安妮丝上将站在马车旁,凝神听着美妙的音乐,当歌声消逝在空气里,她心底滑过一丝遗憾,回过神等着公爵吩咐。
“殿下?”安妮丝靠在马车窗边小声询问,但许久也没能得到回应。她迟疑了下,掀开柞蚕丝绸的金色帘子,透过窗子看到斜靠在车壁上睡着的兰德公爵。
安妮丝震惊地瞪大眼——连着几年没能睡着的公爵殿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