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卧龙寺是位于临安城西南方向玲珑山中的寺庙,而不是陕西西安古城之卧龙寺。
虽然,她的规模远不及彼卧龙寺,却也颇具名声,一则石径蜿蜒绕崖壁而行,沿途不仅可以观赏文人墨客留下的艺术石刻,享受文化历史的熏陶,更可以在聆听清风幽泉之中,感受天人合一的快感。
二则,卧龙寺里的主持行德禅师乃得道高僧,对佛法哲理有大悟,身具佛家大神通,名声远播,为此寺庙增色不少。
据传,晚年时期的忽必烈曾经下诏书派人请禅师进宫探讨佛法佛理,经过长达三日交流之后,忽必烈心有所得豁然开朗,放下了许多曾经苦苦的惦挂。
连一代盖世英雄豪杰,且是帝国君主,都为之拜服,行德名声之显,可想而知。
遗憾的是,由于忽必烈着眼的世界太高,道士和僧人虽然都是方外之人,战争爆发时期,道士通常继续发挥他们的无为道学精神多数时候关门闭关修炼,而僧人,却往往充当起救世主的角色,打着降魔除妖的旗子参与战争,这种历史遗留下来的阴影,很让一些人,尤其是大元朝此等入侵中原江山的君主很不喜欢。
忽必烈需要的是儒家的温和与道家的无为,这才是长治久安的政治需要。
所以,即便是忽必烈没有否认行德禅师的佛法高深,却肯定是暗中使用了一些特别的手腕,把禅师的名声抹灭于历史记载里。
但在这个时期,即便是忽必烈在有生之年不无曾起裁决行德,却也不敢轻易动手,一则,行德禅师具大神通,有一天,他和禅师二人来到一处山脚下,忽必烈抬头望见山崖有一条巨蟒游走在山壁准备向一个鸟巢捕食,估计那鸟窝的家长出去找吃的,只剩下一群不会飞的稚鸟眼睁睁看着灭顶之灾降临而无奈的吱吱呀呀的戚鸣。不知如何,忽必烈居然慈悲大动,命令两个护卫骑着快马,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上山,攀爬崖壁,将那些稚鸟拯救。两名护卫得到命令,立刻快马狂奔,望山上风驰电挚般赶去。
这个时候,忽必烈忽然扭头对身边的行德禅师带着调侃味道笑道:“禅师,您看吧,这个世上,无论是人类或是动物界,遍布丛林规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哪怕您的佛法最是高深,却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蟒蛇的放弃。”
行德禅师淡淡道:“佛有慈悲,却也有怒目金刚,当佛法结不了善缘,便须得以雷霆霹雳之手段事之超度。”忽必烈看了山壁上的巨蟒一眼,又看了禅师一眼,目测至少也有百八十来丈之遥远,笑了笑,道:“禅师,如今,您即使要超度那蟒蛇,只怕也来之不及罢?”
“不然,”禅师淡淡道,“陛下请稍待,贫僧去去就来。”
禅师话音犹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最是让忽必烈惊骇的是,当他抬头之时,竟然,看见了,刚才明明还在身边的禅师,此刻,却是站立在山壁上,与巨蟒面对面站着,更让人吃惊的是,禅师所站立的山壁脚下没有任何借力之处,他的身体仿佛黏在山壁上的!
也不知禅师嘴唇微微张合跟巨蟒说了什么,却见那巨蟒明明只需张开大口就可以把禅师脑袋整个吞进去的,居然身体受惊的一阵颤抖,然后,竟然很有礼貌的对禅师点点头,退去了,退去了
忽必烈感觉看见了一幕神话。
虽然他知道,那绝对不是神话。
但是,他不愿接受。一个接近神一般的人,他如何敢轻举妄动?
否则,一个没搞好,反而把他激怒了,那可是适得其反了。
正如禅师所言,当佛法结不了善缘,那便启雷霆霹雳手段超度之!
至于,禅师身具大神通,却依然循规蹈矩,不煽动兵戈,这里面的意义,估计,和梦中游一般无二。
当年,梦中游辞去朝廷“巴图尔”封号,忽必烈最后一次在宫内召见与他,私下问他,以他的盖世武功,如何没有生出叛乱之心?
后者只是回答这么一句:战争,无论胜败哪一方,最苦的人,皆为黎明百姓。
战争,胜,百姓苦;败,百姓苦。
连出身江湖的梦中游都心怀天下黎明百姓之苦之痛,佛家慈悲为怀,自是更加不愿看到人民百姓受战火所累生灵涂炭之悲惨。
再则,难掩天下悠悠之口,总不能因为行德禅师一个人,把所有知道他的人都砍了罢。
只有密令传与史官,抹去禅师的正史记载。
至于,民间的记载?
他们喜欢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普通的描述,没有人会在意,如果把禅师的大神通真实的写上去,嘿嘿,也得有人相信啊,充其量最多也就是当作一部鬼怪异趣消遣使用而已。
故而,行德禅师能够继续在卧龙寺安身修禅,实则是忽必烈以降大元朝几代君主一块心病,偏偏,又是一块不可以摘除的心病。
更有甚者,到了铁穆耳执政以来,还偶尔叮嘱下江南的中央要员,路过临安城时,务必要上玲珑山卧龙寺对行德禅师进行友好而贴切的问候。
譬如,这一日,卧龙寺便来了一位来自京城的神秘白衣客。白衣客年纪估摸只是四十出头,但丰神俊朗,举止有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沉积已久然后缓缓溢流而出的书卷气息,让人毫不怀疑,他乃一名饱读圣人诗书的名流雅士。
这天早晨,行德禅师刚刚在弥勒殿做完早课,这个白衣客便出现在弥勒殿大门口。
白衣客缓缓的跨过门槛,走进了大殿,望禅师便是躬身一拜:“禅师宝体可是康泰无恙?”
行德禅师已近耄耋,雪白的长眉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清瘦的面容,益发显得干瘪,仿佛一束枯萎的花儿,随时没落于尘泥。
但是,当禅师缓缓的睁开他的眼睛的时候,让人刹那有了错觉,似乎迷途的黑夜,灰暗的苍穹忽然出现了两盏照亮方向的明灯,所有的彷徨与恐惧,皆化作云烟。
禅师长眉微微一动,淡淡道:“哦,原来却是云先生来了。”
白衣客云先生道:“是的,禅师。”
禅师缓缓道:“怕有几个年头,云先生没来敝寺罢?”
云先生点点头,道:“五载有余。”
禅师缓缓站起,道:“走,难得云先生来访,到老衲清舍喝杯清茶。”
云先生脸有喜色,似乎对禅师的“清茶”非常向往。
二人刚刚走出弥勒殿,却听得不远处的山道上传来马蹄声,那急躁而纷乱的动静,还不止一人一骑的。
禅师和云先生凝目一望,云先生脸色微微一变。
因为,即使是还远隔着数百丈以计,但由于地势有高下之分,居高临下那么一看,便看见了三人三骑催马疾奔上来,重点是,其中有一马背之上还横挂着一人,那人首足分垂两边,随着马儿的奔跑振动而摇晃,显然,已经失去了自控能力。
禅师似乎很随意的道:“清平世界,居然还有如此龌蹉之徒,哎”
云先生俊朗脸皮抖了一抖,顿时便黑了下来。
“禅师,待我去问个明白。”云先生说着话,便欲举步要动,禅师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三人哪里不去,偏要寻来此地,分明是要挟与人,混些活计使用,应该不至伤害性命。想必已经知会了那个家属,取些银钱了事。我们且喝茶,观看一番再作决定却是未迟。”
云先生点点头,道:“好。”
话说,行德禅师和云先生在禅房仔细品茗,禅师处之若定,似乎根本不受外边任何环境影响,而云先生却有些心不在焉的,边喝着茶便竖着耳朵聆听着外头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云先生微微皱眉,道:“奇怪了,他们在寺外石阶前面稍为停顿了一下,又改道往别处走了,这是为何?”
禅师缓缓道:“云先生骑着的是大宛马,还把马系在寺外对吧?”
云先生微微一愕,道:“是的,禅师。”
禅师道:“这就对啦,他们看的出,正宗的蒙古大宛马在此地,当是有朝廷贵族经由此地,为了免却麻烦,他们避免朝相,故而转移他处。”
云先生点点头,道:“禅师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却是更可坐实他们乃行之不法勾当!”
禅师微微颔首,表示赞同。禅师又续了茶,轻轻呷了一口,道:“云先生,有没兴趣陪老衲走盘棋?”
云先生道:“成。”
于是,在二人中间矮脚木桌上,摆上了一面楚河分界的象棋棋盘。一会儿,红黑棋子被安置妥当。
云先生执红子先行,炮二平五,开端便架起了中炮,吹起了战斗角号。
禅师执黑子于后,微微笑了笑,道:“云先生,好的很呀,老衲还以为您宦海沉浮,已磨削了当初之锐气,不想今日一见,却是雄风依旧,可喜可贺。”
说着话儿,按照套路一般捻起八路马进挺近七线。
云大人捻起一枚棋子,轻轻道:“禅师知道的,云某人身后有太多太多的牵挂,不得不强自打起十二分精神奋力前行,否则,稍有怠懈,云家数百年之根基皆化为云烟,云某人势必成了云家之罪人。目前来说,此尚不足虑,最是遗憾的是哎”
行德禅师道:“莫非,到了如今,他们还体谅不了你的良苦用心么?”
云大人摇摇头,信手把棋子放于棋盘之中,正是炮轰中卒叫将的冲锋阵势,眼里掠过一丝刺痛,幽幽道:“或许,当年我的决定正如这一步棋子,不知是对还是错。”
行德禅师并没有上马踩炮,然后再被对方过河炮轰击易子,那样的话,势必失马这一边失去关键的防御,任由对方的车马渗入后方集中火力大肆猛攻,只是起仕加强防守,然后更有留着士角炮的严密防御后手。他缓口中不疾不徐道:“有道是,人生如棋,急躁不得,一步失,全盘殁。云家,作为隐世八大家族之一,之所以可以积累数百年,很大的功劳,归功于云家先辈们的隐忍,而您把世人视之为神秘的面纱掀开,暴露于世人面前,在他们眼里,委实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他们却是忽略了,凡事皆有正反两面,所谓物极必反,无论是你,还是另外的云家人,终是会忍耐不住寂寞和死水沉寂一般的复制式生活,公诸于世,从而引发各种事端,只在时间问题而已。”
云大人苦笑一下,道:“我知道,不论是谁,触动了这个雷区,便是云家之罪人,偏偏,这个人是我云聪杨”
行德禅师淡淡道:“何为无罪,何为有罪?佛陀说,无身,无意,无识,无色,无相。听上去,与行尸走肉无异,然而,实则,其真实意义,却是教人但求心无垢念,哪怕披荆斩棘,也是只管勇往直前罢了。况且,乱世之中,要寻得一线生机,莫不是强化自己的力量,取得安身立命之资本,才急流勇退,作那韬光隐晦善后之举。这一点,梦中游就做的很好。”
云大人道:“知我者,禅师也。可是,偏偏,就还有那么多的人依然持着反对意见,都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个明白。”
行德禅师道:“或许,只有时间方可验证你的决定。”
云大人叹息道:“但愿如此罢。”
忽然,他拈着棋子将要落下的手在空气里一顿,目射奇光,沉声道:“正主儿来啦。”
行德禅师微微颔首,眼里露出一丝惊讶,道:“居然一起来了五匹正宗的蒙古大宛马,何时,这被收编入官家使用的大宛马成了大路货啦?”
云大人微笑道:“只有一个道理,便是,来的人,是官家人。”
行德禅师点点头,道:“那几个,居然敢在官家人身上打主意,也算是胆大。”
云大人笑笑道:“要不,咱们出去,一看究竟,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身居官家,竟然还有人怼怨,在这个时势,也算奇事一桩,增广见闻,未尝不是人生一件乐事,至少,此江南一行,诚不为虚。”
行德禅师道:“怕是不出去也不成,人家都到了门口,想必是相询那几个的去向。走罢。”
二人推棋站起,双双跨出了禅房。
行德禅师和云大人走出了禅房,很快便看见了,弥勒殿门前的坪地,停驻着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马车,马车两边各停驻着两匹鬃毛发亮吁喘着粗气的大宛马,四骑马背上和马车的驾驭座头皆坐着服装清一色的汉子。
云大人低声道:“是逍遥王府的人。”
行德禅师微微颔首,道:“贫僧认得。”
行德禅师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言语了,眼睛望向低垂着的车帘,眼神微微变了变,掠过一丝复杂的神光,不知他想些什么。
云大人有些莫名之感,若是禅师不识得乌达王爷也就罢了,可是,他明明认得的,便当知道,车厢里的人自是乌达王爷了,有什么好值得关注的?
车帘一掀,乌达王爷跃下地面,望行德禅师便是恭恭敬敬一拜,口称:“见过禅师。”
然后才向云大人抱拳道:“原来云大人也在此呢?”
虽然乌达王爷只是个挂名的荣誉王爷,但是,人家身份摆在那里的,云大人不敢托大,拱手回礼道:“下官见过王爷。下官受陛下托付南下办事,凑巧路过此地,便顺道上来跟禅师讨杯茶喝而已。”
乌达王爷道:“哦,是的,禅师泡茶的水乃每日于日未出之前,在各种珍贵药材叶子上的甘露采集而来,不仅健脾开胃,且怡身养气,对于养生有极大之好处呢。只可惜,这里环境太过幽静,我不大喜欢而已。”
云大人无奈的摇摇头,人家整天忙的焦头烂额,恨不得有个清闲之地可以放松心情减轻压力,而他逍遥王倒好,整天在声色犬马里打滚,不知疲倦,人家孜孜以求的清闲环境,在他看来,估计,与牢狱无异。
行德禅师道:“王爷一向较忙,缘何今日有空作客卧龙寺呢?”
乌达王爷脸上露出一丝焦虑,道:“不瞒禅师,早上时分,我的一个兄弟与人偶起争执,被揍了一顿不止,人还给带走了,并撂下话儿,说在卧龙寺相候,于是,这就来了,不得不打扰了禅师的清修,实在抱歉之至。然为了兄弟的安全,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却是希望获得禅师可以指引清明。”
行德禅师沉吟道:“原来如此,性命攸关,自是不能延误。老衲刚才与云大人在屋里下棋,偶有所闻,虽不敢断定是否与王爷兄弟有关,怕是也不离,或许的确对王爷有所帮助,只是,老衲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爷成全。”
乌达王爷立刻道:“禅师请讲,但凡小王能够做到,决不推辞。”
行德禅师抬手一指车帘垂下的车厢,对乌达王爷道:“老衲想请王爷让里面的年轻人留下寺里,与老衲下盘棋,不知王爷可否答应?”
乌达王爷忍不住微微一怔,然后笑道:“禅师之愿小王自然乐意接受,却是不知司徒先生自己的意思如何?虽然他是小王聘请来的教书先生,却不是卖给我的对不?”
行德禅师微笑道:“没法子,老衲在这清修虽然已经习惯,但毕竟岁月太过久远,偶尔,还是希望有个人陪伴一下,下下棋,喝喝茶的,尤其是与年轻人交往,容易焕发逝去的青春和热力。依老衲想,那位司徒先生,为了王爷的兄弟安全,还是会答应的。”
乌达王爷道:“这个”
车帘掀起,司徒先生钻了出来,道:“既然禅师有所请,晚辈自然乐意效劳的。”
乌达王爷脸上露出了笑意。
行德禅师伸手往左边指去,道:“他们几个,往那边北雁岭去了。”
乌达王爷又是一躬身,道:“多谢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