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大笑一阵,深吸几口冷气。他四下望去,见自己正处在座高山的山腰上。四下,皆是皑皑白雪,山路崎岖,林木稀少。周遭群峰环抱,极为险要,目之所及,尽是大雪满覆的群山。三人向上望去,见山峰隐在云间,雪云一色,纵使在这阳光普照的晴日,山顶也淹没在一片飞云流霭中,高不可见。
大野智也四下看看,又将破旧的鞋子脱下,垫在屁股底下。他赤着左脚,怕雪冰了脚,遂将左脚踩到右脚的鞋面上。他那肥腻腻的脚趾头,便也似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一般富态。大野智看看叶明,又看看谢昶,晃着脚趾头,上下打量着二人笑道:“山下积雪的时候不到,雪该是快要化了。这里山势极高,一时半刻,该当是难以化掉,也不知咱们到山顶前,还有什么凶险。”
叶明皱眉,道:“这山顶之上,自然比不得密道之中,一切机关算术,皆难以布置。如此说来,该当是能好些。但看这险峻的地势,倘或有人埋伏在山上,咱们一个不小心,摔将下崖去,便定然尸骨无存了!”谢昶闻言,亦是不禁皱眉,道:“我听闻,卫家丘山密道机关重重,山路之上,更是凶险诡异。眼下看来,倒不知这山路凶险诡异在何处了!”
大野智闻言,蓦地嘿嘿一笑,道:“咱们可要先想想,倘若到了山顶,该对那卫老鬼提什么要求去!”说着,他转向叶明,转着眼珠道:“傻小子!你会请他做什么?!”叶明道:“我?我自然,自然该请他将琳儿身上的毒治好了!”大野智闻言,撇撇嘴,又转向谢昶,道:“谢家小子,你呢?”谢昶闻言,皱眉挠挠头,道:“我?我自然要请他准许我带拙荆回南方老家去!”大野智又撇了撇嘴,指了指二人,叹气道:“出息,出息!你们便是这点要求,这也太低了罢?!咱这可是拿命换来的!”
叶明闻言,疑惑道:“哦?如此说来,你还有更进一步的请求?!你若是教他从此不再杀人,也未必现实罢?!”大野智摆摆手,道:“你若要他如此,他便要说你假仁假义,他只应承私事,绝不会答应这种请求!”叶明皱眉,不解道:“那,那你欲要他做些什么?!”
大野智翘着脚,又晃了晃肥腻腻的脚趾,呵呵笑道:“我大老远跑一趟,出生入死,可是累得瘦了这许多!此番到了山顶,我非得教他准我在山上,好好吃他几天好的!如若不然,我便决计不会轻易罢休!”叶明与谢昶闻言,捧腹大笑,差点笑得吐出口血来。本来,这上山的道路充满了未知,不知还有何考验,自是凶险异常。但此刻,教大野智这么一搅和,叶明与谢昶二人竟变得放松下来。
大野智看着二人捧腹大笑的模样,皱眉道:“我实话与你们说,这世上,当真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了。便是天要塌下来了,咱们也要吃饭的!”叶明闻言,大笑道:“这世道上,有大野兄这类人,但极少。如果谁有幸遇见了,请和他做兄弟!谢兄,大野兄,咱三个结拜如何?做他个结义兄弟!”叶明说话间,谢昶正用雪处理满脸的血渍,闻得叶明所言,连连称是。
大野智闻言,却又嘿嘿一笑,摆手道:“结义兄弟?!难不成,咱们今儿个,便要搓雪为香不成?!不拜了,不拜了,以后再说!趁着时日尚早,咱们还是抓紧赶路。此刻,我可是已然饿得紧,待会儿便要爬不动了!”说罢,大野智起身穿鞋,掸了掸雪,摇摇晃晃的向上走去。叶明与谢昶看着大野智粗壮的背影,相视一笑,便也跟了上去。
此时,正接近晌午十分,太阳极高。但是,阳光在这雪山上洒将下来,却是洒不下什么温度。三人一路蜿蜒前行,走到了下晌,北风渐起,将雪花吹起,满山舞摆。三人见状,便裹紧了衣服,躬身慢慢向上走去。一路上,除却北风撞击岩石的呼声,便是三人咯吱咯吱踩雪的响动,再无别的动静。
三人一路向上,待行至傍晚时分,虽无甚别的危险,但行走起来,却是愈加艰难。横亘在三人身前的,仍旧是无论如何也望不到顶的雪山。三人缓步向前,待经过两峰间低洼的峡谷时,但见红日西沉,眼看有了落山的迹象。叶明左右看看,蓦地一瞥,见前方不远处的夹缝下,一只幼小的灰毛猴儿正缩成一团,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瑟瑟发抖。看它手足僵硬、浑身颤抖的模样,眼看便要冻死了。
叶明三人见状,对视一眼,便走向缝隙,快步上前探视。叶明抢步上前,将那灰毛猴儿托在身前,探视其肢体。令叶明诧异的是,这猴儿四肢尚且温热,竟不见丝毫冻僵的迹象。这猴儿双目微睁,见三人进了夹缝,嗖的一下自叶明怀中蹿下。它极为迅速的攀到头顶岩山,咧嘴吱吱一叫,似是嘲弄般的看了三人一眼,便飞也似的自夹缝钻到外面去了。
这猴儿方一出去,夹缝上方,便有许多大石块轰隆隆砸将下来。三人见状,一阵躲闪,被逼进个窄小的空间内。见此情景,叶明心下暗忖道,莫不是有人埋伏在此处?但透过顶部的窄小缝隙看去,却着实让叶明吃了一惊。叶明初时,尚不甚信,待闪躲间揉了揉眼睛,方才镇静下来。眼前情景,着实怪异。非但怪异,更是着实诡异得紧!上方,立了一大群灰毛猴儿,其数不下百余。众猴儿在一个高愈六尺的金毛猴王的指挥下,不住将石块推将下来。
那猴群推一阵石块,便停了下来,露出森森白牙,吱吱叫着跳一阵,似是极为兴奋。有几只身量颇小的猴儿,还俯卧下来,透过缝隙,双目带笑的看着三人。三人既已教石块挡住了去路,叶明不禁皱眉,讶异道:“这猴儿,当真是调皮得紧!这眼看到了晚间,它们何以戏耍咱们做戏?!真个是好生危险!”
大野智闻言,冷哼一声,苦笑道:“做戏?难不成,你倒觉得,它们是在寻咱们开心?!”谢昶闻言,皱眉道:“依在下看来,事情好似并没有如此简单!这猴儿们,该是早有预谋的。它们在咱们必经的道路上,以小猴儿博取同情,将咱们诱入夹缝,最后再以石块困咱们在这夹缝当中。猴群如此行为,必有所图!只不知,它们贪图的,是什么了。”
叶明闻言,皱眉道:“眼下,咱们身上既没了吃食,它们困住咱们,该是得不到什么好处!”大野智眨眨眼,惨然一笑,道:“这眼见到了晚饭时分,谁说咱们身上没有吃食的?!”此话一出,叶明与谢昶俱是浑身一震,齐声惊道:“难不成,它们是要将咱们……”
说到此处,二人谁也说不下去了。这猴儿设置陷阱,围捕人吃,非但恐怖,更加诡异得厉害。大野智皱皱眉,沉声道:“正是!咱们一时出不去,我且与你们说一个故事如何?!”言罢,他向上看了看,见群猴儿一时没了动静,便靠住墙壁缓缓坐了下来。
叶明闻言,皱眉道:“是什么故事?”大野智叹息一声,道:“昔年间,我在凉州之时,曾听师父说过一段关于猴儿的旧事。说得,便是这猴儿诡异乖张的事情。”说到此处,大野智顿了顿,继续道:“四十多年前,凉州大山,有个唤作驮石岭的小村子。村中住了数十户人家,一世无忧无虑,日子倒也过得去。忽一日,那村外的山林里,突然来了群猴儿。先前,这里从没来过猴群,村人见状,以为怪异。随即商议,将那猴群驱逐回去。但是,村中有几户善良的民户,却是极力反对。于是,猴群便在那山林中住了下来。”
叶明起身,透过缝隙看了看,见猴群并无动静,便又回首,向大野智道:“那,之后呢?”大野智轻咳一声,继续道:“那几户善良的人家,见猴儿可怜,便隔三差五的,拿自家的吃食去喂它们。如此,过了两三年,人猴一时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年,凉州发生了******,粮食越来越少。那几户人家,吃食不够,给猴儿喂食的次数,便也愈来愈少。”说到此处,大野智停住了。他看了看叶明,缓缓道:“兄弟,这事情你怎么说?!”叶明皱眉,向缝上看了看,道:“那村民本来没了什么吃食,还时不时去喂它们,当真是善良得很!”
大野智闻言,冷哼一声,道:“可是,那猴儿们,却不是这么想!猴群见少喂了它们,便跑到那几户人家中闹腾,不给吃食,便动辄撕咬。村里人见状,都劝说那几户人家,一起将猴群赶走了事。那几家人,却是毫不在意。自此以后,只要不去喂食,猴群每天一大早便会围在那几户人家门口嘶闹。终于有一天,村里人醒来,却再也闻不到猴群的喧嚣。村人十分诧异,便一起去其中一户人家的院中探视。你们猜,村人看见了什么?!”
谢昶双目微皱,叹息道:“如此平静,便该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大野智苦笑一声,继续道:“他们一进院子,便发现院中一个幼猴儿,正捧着个血淋淋的婴儿头啃食!那猴儿见有人进来,便吱吱叫着逃回屋内。众人惊骇,带了猎狗,将房屋团团围住。二三十个精壮劳力,操着柴刀棍棒将门撞开,见屋内一片狼藉,暗红的血液流了一地。房间之内,到处是被啃得血肉模糊的骸骨,一家老小,早已被猴儿果了腹。群猴儿见有人进来,便也操着棍棒、持着石头,吱吱怒吼着,与众人对峙。”说罢,大野智长叹一声。
叶明摇了摇头,觉腹内一阵翻涌,几欲呕吐。他扶住墙壁,双目瞥向石缝的角落,见缝隙中正夹着几根肋骨。观其形状,显是人骨无疑了。叶明深深皱眉,忍住呕吐,却闻得旁边传来阵阵呕吐之声。原来,谢昶已然捧腹吐了出来。其身前,便是半个牙印满布的骷髅。那上面的猴儿,看见二人模样,便如同那甬道内的玉质灯身一般,阴惨惨的咧开嘴狞笑,跳着脚吱吱叫着,显是十分兴奋。
大野智惨笑一声,道:“这猴儿智力未开,不知那凉州的民户可怜它们。时间一久,它们便以为喂养它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它们眼中,善良温顺的凉州民户,便是它们极为软弱的仆人。待到这些仆人不能给它们带来吃食,便到了该沦为吃食的时候了!直到此时,那些喂养猴群的民户,方才认识到,自己的放纵造成了多么可怕的后果。村人各个愤怒异常,遂将那被吃掉人家的门户紧闭,将猴群困在房内,连同房屋一道烧掉了。”
大野智说罢,叹息一声,道:“人都道,‘斗米恩,但米仇’,这话不假了。这猴儿,便似这人一般。倘若你只是偶尔施恩一次,给了一个穷困的人一斗米,他便会感激与你。但是,倘若你时时接济他,给得多了,一旦有一两次不给他,他便要与你反目成仇了!这猴儿的性儿,便是人性!兄弟,你可是懂了吗?你秉性纯良,救危济困是极好的,但是好人,万万不可做尽。要不然,自己便再也脱不开身了!兄弟,这道理,你是懂也不懂?!”
叶明闻言,思索良久,重重的点了点头。他缓了缓心神,沉声道:“云伯说过,这乱世中,狼群吃死尸惯了,见了活人便要乱咬。这猴群处在狼山之上,只要大雪封山,猴群短了吃食,闯山的人死在山上,便沦为它们的吃食了!长此以往,他们便渐渐同那狼群一般,设法诱捕活人了!”大野智皱眉,道:“哦?云伯说过?他该是最熟悉狼群了!”叶明点点头,道:“眼下,咱们该设法出去,好生教训教训这群畜生!若非如此,倒不知还要有多少人,入了它们的腹中了!”
谢昶呕吐一阵,将那骷髅埋掉,缓了缓心神,道:“好险!好险!先前闯关之人,即便逃出地道,多半只剩半条命了。负伤之人,穿行在这雪山之上,忍饥挨饿半日,再来群猴儿袭击,多半非得丧生不可了。传说,这狼山诡异,眼下看来,的的确确是诡异得紧了!”
叶明皱眉,沉思片刻,示意大野智与谢昶退后。他缓缓积聚内力,将内力汇聚掌上,猛地踏步向前,身形一晃,行进间猛地向上一挥。掌力所向,内力便似疾风般破空而出,将那于缝隙外偷看的几只猴儿掀翻。叶明一掌发出后,便运起十成内力,深吸一口气,双掌并排,轰向那挡住去路的石堆。双掌发出,又连劈两掌,三声雷鸣般的巨响,伴着阵阵碎石纷飞,石堆轰然倒塌开去。
伴着石堆的倒塌声,谢昶借力岩壁,应声疾速掠出。纵身飞掠间,他袖中蓦地激射出一条索链,顺势向上甩去。大野智见状,情不自禁的叹道:“好轻功!”待叶明与大野智自那夹缝走出,谢昶已然将那金毛猴王的脖儿锁了,牵将下来。那体型硕大的猴王,已然没了方才的威风,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耷拉着眼皮,不住喘息。在谢昶身后几十丈,猴群远远地站住,眼睛皆是眨也不眨地盯着猴王出身。
大野智看了眼猴王,又转向叶明,沉声道:“兄弟,依你看,这畜生该作何处置?!”叶明皱眉,恨恨的道:“这般害人的东西,原是留不得的!”此话一出,那猴王将头埋得更低了,嘴里噗嗤噗嗤喷气。显然,它是能听得懂人话的。谢昶闻言,皱眉沉吟,道:“兄弟,我实在下不去手,你且一掌将它劈死了罢!”此话一出,只闻得身后一阵窸窣之声。那方才注视着猴王的众猴儿,竟然后腿弯曲,膝盖侧弯,拜倒在地。众猴儿皆是眼中含泪,口中呜咽,不住作磕头状。三人见此情形,心下大异,一时均是没了主张,不知该作何处置了。
大野智眼珠转了转,走上前来,皱着眉头,向那猴王道:“你,当真听得懂人话?!”那猴王微微抬起头来,转着昏黄的眼珠,看着大野智,点了点头。大野智见状,继续道:“今日,若欲要教我们放过你,你须得答应两个条件!第一,自此以后,不再攻击活人。若再次被我撞见你们袭击活人,便将你们斩杀除尽!第二,带我们找到上山的路!如此,你可是答应?!”
那猴王闻言,昏黄的眼珠中,蓦地闪过一丝亮色,不住点头作揖。大野智见状,嘿嘿笑道:“好,好!你先前面带路罢!”说罢,给谢昶与叶明递一个眼色。其意,自然是教二人看好了。谢昶见状,将索链放长了些,三人跟在猴王后面。那猴王看了看猴群,吱吱叫了两声,猴群旋即散开,向山上奔去了。
众人跟着猴王,慢慢行出二三百丈。其间,那猴王一直四脚着地爬行,甚是规矩。待转过一个弯,猴王指了指一个极陡的斜坡,又指一指自己脖儿上的索链,示意不便攀爬。大野智见状,又给谢昶使一个眼色,谢昶便将那缚住猴王的绳索解下。
那猴王似是因方才束缚得紧了,待索链解下,它反复挠了挠脖子,慢慢向上爬去。它每爬出三两步,便要回头看看叶明三人。三人慢慢向上,扶着斜坡上的石缝,费力慢慢向上攀爬。那猴王低垂着头,不疾不徐的向前。它虽行得不快,但三人中,尤其是大野智爬得更慢,距离便越拉越远,很快已然拉开丈余。
谢昶先是看了看身后的大野智,继而仰头向猴王叫道:“等等!”那猴王眼看快到了顶部,又回头看了谢昶一眼。它摇了摇头,吱吱叫了两声,便似箭一般向上窜去!叫声未绝,顶部便已出现了一群推、举着石块的灰毛猴儿。顷刻间,无数乱石自坡上滚下,咕噜噜向着三人碾压而来。叶明拉着大野智,一阵腾挪纵跃,左右躲闪。那猴王似是察觉到自己已然脱险,回身呲牙咧嘴,向谢昶绽出个狞笑来。这狞笑,带着森森寒意,自然是教人毛骨悚然的笑。
谢昶见状,冷笑一声,便似壁虎游墙一般,顺着斜坡左右闪躲着石块,疾速向上。这边,叶明轻功本也不差,但他拉着笨重的大野智来回躲避,却显得十分狼狈。叶明躲过许多石块,又用拳头击开许多石块,但架不住崖上猴群便似疯了一般往下推石块。其间,还夹杂着段段水桶般粗细的圆木。他躲过一块数百斤重石块,又击开一截滚木。正手足无暇之际,大野智上方竟直直坠下个滚圆的石块来。石块直坠向下,眼看便要砸到大野智头上。叶明不及细想,身子一横,奋起一脚,便即将那坠石踢开了去。
这一脚踢出,叶明已呈侧身向上之势。方适时,忽觉面前一黑,又是一块直直掉落的巨石下落。此时,巨石距自己面门,便只数寸之遥。随着一脚踢出的余力,叶明想撤身,已然不及。他双目一闭,将内力灌注上半身,力图以内力强行抵挡。
叶明正绝望之际,蓦地教一股力量推开丈余。紧接着,耳畔便传来一阵哗啦啦石块坠落的声音。叶明即刻睁开眼来,见崖上已不再有石块坠下。伴着猴王吱吱的叫声,谢昶已然再度锁了猴王,顺势将它吊在了崖边的枯树上。这次,谢昶直接挽了个活扣。那死性不改的猴王挣扎几下,索链越勒越紧,很快便吊死在了崖上。余下群猴,眼见猴王已死,便顾不得再扔石块,一哄而散,向远处奔去了。
叶明四下望去,却早已不见了大野智的身影。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叶明不禁浑身一颤。他明白过来,在自己险些教石块砸中的刹那,是大野智将自己推了出去。那么,大野智人呢?叶明战栗着,腿脚瘫软的看着崖下那一堆碎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欲掉落下来。他明白,大野智为了救自己,已然埋在了一堆巨石之下。此刻,叶明唯一的期望,便是大野智不能死,不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