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进得洞内,伴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动,岩壁便已然再度合上。众人眼前一黑,不由得一阵慌乱。蓦地一支冷箭于暗中破空而来,只闻得一声惨叫,眼前便亮了起来。原来,是洞中两壁的灯蓦地亮了起来。这些油灯,每隔三五丈便排列一个,放置在石壁两侧,直直地通往远方。
盏盏明灯,虽灯火甚亮,装饰华贵。但以玉石雕刻成婴儿模样的灯身,在这悄无声息的通道中,却显得甚是诡异。叶明皱着眉头,只顾向前看,忽闻得背后一声惊叫,一人颤声呼道:“李贵……李贵死了!”叶明回过头来,见那五短身材的胖子,已然教一支拇指般粗细的箭钉在了墙上。
这箭劲力极大,想必于一侧射来,自他的左目穿过,又从他后脑穿出,直直地插入他身后的岩壁当中。此时,剑羽尚且震颤不止,可见劲力极大。箭尾处,束一白帛,上面隐约有字。叶明警觉着向前查看,见上面书道:“李贵,泰常七年,杀卫氏牧子,夺马三匹。泰常八年,见诛于狼山!”叶明见书,心中不禁一凛,暗忖道,莫非,这人当真是罪有应得?正思索间,忽闻得身前岩壁咔咔作响,闪出条窄缝,铁索连动,将那李贵的尸身慢慢收入壁中。
叶明见状,叹了口气,与大野智继续向前行去。余下众人,无不胆战心惊,缩在两人背后,躬身垂手,几欲爬行。众人顺着甬道一路向前,又行出三五十丈,倒也不见什么异动。再往前去,眼前便豁然出现个大洞。这洞极为宽阔,上下左右均是十分广阔,前后约数十丈。其边际处,一条尺余宽的小路缓缓通往对面。在这宽广的黑洞内,便是连在甬道中甚是明亮的大灯,也已然显得如萤火一般微弱。叶明向前探了探,将块石头踢入洞中。良久,方才传来阵阵回响,想是洞内极深无疑了。
叶明深深吸气,踏上那尺余宽的小路,慢慢向前走去。大野智见状。便也收起笑脸,揩了把汗,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余下六人,也相互对视,纷纷踏上小路,四肢着地,慢慢向前挪动。四下漆黑的洞内毫无声息,沉闷而压抑,便是连远处传来的岩缝内滴水的声音,一点一滴,都教人胆战心惊。而这十余丈的距离,便也好似永远也到不得头一般。
众人吊着心神,慢慢煎熬着。眼看还有两三丈便到尽头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这尺余宽的小路,竟蓦地剧烈摇晃起来。叶明见势不好,随即一手拉起大野智,另一手拉起他身后匍匐前行的汉子,脚尖借力,勉力跳向对面。事出突然,叶明不及使出全力,又带着二人,眼看纵跃至距对岸三尺的地方,便要直直坠下崖去。叶明一阵惊慌,蓦地背后一股巨大的推力袭来,将自己猛然推出三四尺。他身体前倾,踉跄几步,扑倒在对岸。旋即,又有三四人陆续摔到了他身上,压得叶明一阵剧烈地咳嗽。同时,几声教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自洞中传来。身后几人纷纷呻吟着爬开了去,叶明方慢慢坐起身来。
众人到了对岸,洞内异响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愈来愈响,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缓缓自洞底爬出一般。叶明几人闻声,不及喘息,便慌忙起身,欲向前方奔去。众人奔出四五丈,便撞到了岩壁上。却是前方道路已然不知于何时消失,目力所及,尽是冰冷坚硬的石壁。几人见状,大气也不敢出,背靠岩壁警戒着洞内。过了半刻钟功夫,声响愈来愈大,带起洞内阵阵烟尘,直教人睁不开眼。待响声戛然而止,烟尘逐渐散去,却不见有何物自洞内爬出,唯有几十丈见方的洞底缓缓上升。待洞底上升至与两岸齐平的位置,便停住了,再没了声响。
此时,壁上的明灯一暗,微弱的灯光下,众人看清了下面。一见洞底光景,众人皆是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洞底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尖锐的石锥,其尖端朝上,利如针尖一般。密密麻麻的石锥排成一个整圆形,半黑半白,便如八卦中的阴阳两极一般。中间,仅一条尺余宽的弯曲小路。小路尽头,又打开了条亮着灯火的通道。大野智见状,哈哈笑道:“路通交汇于阴阳两界,徘徊于生死之间!妙哉!妙哉!”
而那不幸掉落的三人,浑身已然教石锥戳满了窟窿,死得不能再死了。众人皱眉注视下,一道白帛自洞顶飘落,缓缓覆到三人身上,其上隐约有字,上书:“朔漠三狐,泰常八年诱拐卫氏婢女,纵火焚毁卫氏草场三十倾。泰常八年,见诛于狼山!”叶明见状,又叹息一声,看了眼大野智与尚且生还的三人,皱眉道:“一桩桩,一件件,适才死去的四人!果真是死有余辜吗?!”那三人闻声,便相继低下头去,不再看向叶明。大野智见状,哈哈大笑道:“兄弟莫要担心,你既不曾开罪卫家,自然不必多虑!此不过是卫家家事,自不至牵连你我!”说罢,大野智颇为玩味的看向余下三人。
三人闻言,又见那前面三人下场,均是一凛。有两人,竟扑通一声跪下,惊慌失措道:“小人该死,一时利欲熏心,合伙盗了卫家五匹马!小人……小人原不知那马匹马是……是卫家的呀!直……直到……直到前日那紫衣姑娘找上门来……小人纵然……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卫家的东西啊!两位……两位大侠武功高强,定要……定要保佑小人啊!”言语之际,已是体如筛糠,满带哭腔。他二人均是胡人打扮,汉语颇不流利,又是恐慌之下,说起话来,更是极度拗口。
叶明转向大野智,皱眉道:“大野兄,按律,当作何处置?”大野智惨然一笑,道:“部落规矩,盗马者死!”叶明闻言皱眉,道:“怎的处罚如此重?”大野智道:“兄弟,你若是知道,这马匹对牧人意味着什么,便不会觉得这处罚重了。这马,便是牧人的性命啊!一个牧子,若是失了主人马匹,必当重罚。失了五匹,想活下来也是难了。一命抵一命,兄弟还觉得这处罚重吗?!”叶明闻言,叹息道:“这牧子,便如同奴隶一般?任主人决其生死?”大野智叹道:“不一样,但也接近了!”
那二人闻言,磕头如捣蒜,一味苦苦求饶。见叶明皱眉不语,大野智冷哼一声,道:“大丈夫当断便断,救也不救,全凭一句话罢了!这卫家恩仇必报,你是救不得他们的!”叶明道:“既然是犯法,为何不教官府处置他们?却教卫家自己动用私刑?!”大野智闻言,冷哼道:“官府?兄弟可知这是何处?这里是狼山!阴山西的狼山!那姑娘将你引来此处,你运功行了大半日,不会当真以为自己尚在盛乐城西罢?!”叶明看了大野智一眼,道:“狼山?狼山又如何?”
大野智闻言,看一眼叶明疑惑不解的模样,却又哈哈笑道:“兄弟,你当真以为,这漠上便如你中原般诸法齐备?在这远离中原的草原荒漠,这卫家便是王!便是法!当年,卫家祖上卫晗及其兄弟子孙,跟着拓跋部的列祖列宗打天下。后来,卫家也因功得了这自狼山绵延至盛乐以西的狭长草地。在这片草地上,卫家就是王法!你可是懂了吗?!”叶明闻言,深吸一口气,向地上二人道:“起来罢!是生是死,你二人紧跟着我,全凭你们造化了!”
一番言语之际,此时尚且活着的三人汉子中,边上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始终静静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四人。待二人起身时,他蓦地冷冷道:“任谁也救不得你们,看你们右肩上!”二人闻言,迅速往自己肩上看去。叶明与大野智听他言语,也忍不住往二人肩上看去。只见二人右肩向上的位置,不知在何时已然各画上了一张弓箭模样的图案。在昏暗之中,正散发出荧荧绿光,甚是诡异。那汉子见状,冷冷的道:“这卫家的机关密道,是卫老鬼花了二十多年方才设计出来。在这坚硬的岩壁之后,正不知有多少人在后面操控。只要这二人不死,我们便永远也寻不到这机关的出口!”说罢,将个长袖一挥,径直顺着那石锥见的小路,跨过一人尸身,径直向前方的甬道走去。众人见状,沉默片刻,便也陆续跟了上去。
叶明深呼了口气,低声向大野智道:“卫家机关如此厉害,也就是说,咱们之中,谁生谁死,哪一个先死,便是一早设计好了的?”大野智皱皱眉,道:“兄弟,你记不记得,咱几人过那石桥时,明明跳不到对岸,却好似被一股怪力推了过去?!”叶明闻言一怔,低声道:“正是,正是!我还以为是你推了我一把!”
大野智沉声道:“这卫老鬼厉害得紧!据传,他之修为,不在寇谦之与萧夭女之下。只是,自三十多年前便一直在闭关,寇谦之与萧夭女想邀请他去昆仑山,也没能说动他!他这一生,便只是默默守护着卫氏的地盘,不去招惹别人。所有人,也都要给他面子,到了他的地界,也要守他的规矩。便是当年寇谦之、萧夭女想见他,也便只能先闯上这狼山。只是,卫老鬼乳名唤作‘狼子’,卫家人忌讳说这‘狼’字,卫老鬼便意欲改‘狼山’作‘坟山’。意即将这作为自己死后坟茔,以示自己死守祖上地盘,寸步不离。后来,因此名不吉利,便取延伸之意,改名作‘丘山’了!”
叶明闻言,长出了口气,沉声道:“如此厉害的一个人物,到平城之前,我怎的竟不曾听说过?!那日,你教我送琳儿上山,岂不就是来寻他?!”大野智四下看了看,沉声道:“这江湖,着实大着呢!兄弟,你眼下知道得还是太少。依我看,这萧姑娘落入卫家之手,定然没什么大碍的。那卫老鬼极少涉足中原,寻常人物,也不一定知道他底细。若论起辈分来,他怕是要与那鸿儒同辈。这老鬼,也不知已然活了多少岁!便是他的孙子卫奴,也已然五十多了。这漠中之人虽然早成,生子早。饶是如此,算来他也近九十岁了!至于他的修为,眼下已然到了何种可怕的境界,任谁也不知了!”
说话间,五人顺着地道,慢慢前行。渐渐闻得阵阵水声入耳,声音愈来愈响。再慢慢向前走去,便来到一个天然的溶洞之内。这洞内极为宽阔,下面是断崖,崖下便是一条翻腾的暗河,水速极快,黑漆漆的不知正流向何方。溶洞边际,岔路甚多,却唯有中间那条有点点灯光闪烁,似一条黄龙般蜿蜒向狼山深处。
五人正前方,是一座连木吊桥。着桥通体黝黑,以强劲的麻绳作牵引,桥体是并排的段段圆木。叶明见这阵势,苦笑一下,刚想踏上吊桥,却被大野智伸手拦住。大野智撮着牙花子,皱眉沉吟,道:“这桥,这桥有古怪!”说罢,他捡起一颗小石子,向桥上的一段圆木扔去。石子甫一接触桥体,牵引木桥的麻绳便蓦地上下震荡。桥体上下震荡两下,其声隆隆,便又猛地翻转起来。桥身扭曲,直将这吊桥翻了个儿,方才渐渐稳住。直过了一刻钟功夫后,桥身渐渐平稳之际,尤且微微发颤。众人望着翻腾的暗河,看着吊桥便似是有了生命的巨蟒一般翻转,并隆隆作响,无不心生骇异。
大野智左右看了看,趿拉着破旧的鞋子走上前去,在桥边徘徊了两三趟,嘿嘿笑道:“这卫老鬼,当真有点儿意思啊!”叶明皱眉,道:“大野兄,你可是瞧得出,咱们如何方能过去吗?”大野智闻言,摇摇头,道:“没看出来!这桥身,便似一个环环相扣的连木绳索。倘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彼此牵连的一共该当是一百九十二根圆木。其中,可以踏上去而桥体不动的,便只有二十四根。其余圆木,上面的麻绳全是活扣,若你踩错了一根,便要引得整座吊桥上下震动,木绳错乱,继而重结。桥上之人,纵然不被掀落崖下,便是抓住了绳索,也会被这麻绳紧紧缚在桥上,生生勒死。”
说到此处,大野智叹息一声,道:“奇门隐法,盘根错节,借其盈力,可补其阙。这卫老鬼,当真是有些个手段!”闻得大野智如是说,那两个肩上带着弓箭符号的汉子相互对视一眼,猛地向他们来时的地道内跑去。他们足尖点地,飞掠而起前,只一瞬间,便没了踪影。也就是那一刹那间,通道两边的崖壁却猛地闭合,将二人关在另一段通道内。叶明三人,只闻得似是有阵阵箭雨在通道内来回穿梭,并二人闪转腾挪的响动。过得片刻,随着二人的惨叫声,便再没了动静。不用问,二人定是来回躲避,最后力竭,中箭而亡了。
叶明见状,叹息一声,不禁皱眉,向大野智道:“他们明知必死,却又为何偏要闯山?难不成,这卫家当真有教他们甘愿赴死的威势?!”不等大野智开口,边上那个三十上下,浓眉阔目的汉子也叹了口气,道:“凡是冲撞了卫家,便定然会遭到相应报复!但是,倘若你自愿前来闯山,自他的机关中走一遭。不论本人生死,都不会牵连至于家人。而且,你若死在里面,你的家人便能得到卫家的庇护,不至死于非命。也就是说,我若来此,卫家便能放过我家中妻儿。所有罪责,便也一并勾销。但我若不来,全家便要遭殃了。”
大野智闻言,侧脸向那汉子,皱眉道:“你既能活到现在,说明你罪责不重,不知你何处得罪卫家?”那汉子轻叹一声,道:“我活到现在,想是这卫家尚未设计好我的死法罢了,倒不是我的罪责轻了!那一开始便死了的李贵,该是罪责最轻的!这默默等死的滋味,倒当真比一进来便死了,教人难受得多!”此人所言极是。带着死亡的恐惧,慢慢走向死亡,总归是比刹那间的死亡,更恐怖得多了。
说到此处,那汉子眼睛动了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看了叶明一眼,皱眉道:“若我死了,你能出去,可否替我给拙荆带个话儿?就说……就说我留在卫家,替他们打理草场赎罪了罢!”不等叶明开口答话,那人神色又是一阵黯然,继续道:“依她的性儿,若是知道我死了,定然不会再活下去。如此,倒真是可怜了我们的一双儿女。”
叶明闻言,暗忖道,这漠上女子,果真有着烈火般的性儿!他看了那人一眼,道:“我看你是汉家男儿模样,莫非尊夫人,是胡人吗?”那人皱眉,道:“拙荆是令狐氏。在下谢昶,本是晋人,后因战乱辗转到了这漠上。我饥渴难忍,晕倒在卫家牧场。拙荆本是卫氏侍女,她将我救了回去。后来,我们生下一双儿女。那卫家家主,本不反对我夫妻在一起。但是,当他得知我是渡江的晋人后,不知怎的,却又要杀死我夫妻。我也唯有来此赴死,方能将妻儿保全。”
大野智闻言,四下看了看,沉声道:“卫家人自卫晗起,便对南朝的晋人有着极大的仇恨!据传,当年晋人间相互火并,害死了卫晗的生死之交。他觉晋人狡狯,便立下祖训,卫家上下,皆不得与南渡的晋人产生瓜葛。那卫老鬼,于祖上遗留的一切,皆甚是看重。他知你是晋人,该是震怒异常。没当时便将你杀死了,已是看在独孤氏与卫氏旧交的面上。”大野智说到此处,顿了顿,叹息一声,道:“先辈的恩恩怨怨,与后人又有何干系?这冤冤相报,定然没有个终结的时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