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周海镜”,以武夫止境神到一层的坚韧肉身,既是武夫成神也是修士证道,她就此提抢登天,道在脚下,自有一种无敌于人间的气概。
蚬悬在空中,一抖袖子,生死大战一触即发,她便撤了袖里乾坤的神通,将殷绩殷邈摔出道场之外,将他们丢到一处光阴漩涡。
至于他们会不会被陈平安发现踪迹,从涡流中捞出,蚬也顾不得太多了,自己若是在此陨落,他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若能回到中土神洲,他们才能从中赢得一线生机。
身为鬼物的大道根脚之一,让蚬极为束手束脚,临近端午的阳气升腾时节,加上外边阳间的那轮大日尚未坠落,这叫天时妨碍。
置身于宝瓶洲,地利当然也在大骊朝廷这边,除了她以一头青丝造就出鬼蜮道场,外边还有陈平安以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来的剑气道场,小天地之内,蕴藏着一剑分化而出的近百万把飞剑。
再往外,犹有一座显化而出的武道山岳,随时都可能将一部分“蚬”强行拽入此山,只因为她确实可以算是一位武夫,她所学驳杂,何止是三千载道力积累?甚至可以说是犹胜陈平安,他终究是道龄太短,任你偷师再多,也不如蚬这般“捡现成”,人间众多术法神通武学符箓任她采撷挑花眼。只是她也没有想到,陈平安竟然真的篡位成功,占据那座高山,她的武道造诣,反成累赘。
最外边,天外一把飞剑“北斗”,宝瓶洲天幕的九座云海漩涡,依旧在缓缓移动,剑尖皆指向蚬。
最后的“人和”,那个气象不俗的小姑娘,武夫拳罡、五雷正法在内一众手段,本就克制阴冥鬼物,也是让蚬倍感棘手。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些吃亏,那蚬好像就只能依仗一个雨后的“十四境”了。
她内心小有唏嘘,白也确实厉害,也确实当得起蛮荒周密处心积虑的算计。
如今浩然天下的外界修士,恐怕还不太清楚大骊地支一脉的真正厉害之处,是这些年轻人,可以将劣势局面一点点转为均势,在均势之后就可以反复试错,一点点积累细微的便宜,长久以往,而大骊地支一旦占据优势,就可以直接转为胜局,必定杀敌。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他们不太适合宝瓶洲之外的战场?
两尊法相高度相当,周海镜身形跃起,一枪差点直接捅穿蚬的胸膛。
天上亮起一大片利刃磨砺光阴激荡而出的五彩琉璃光彩,画面璀璨至极。
蚬瞳孔微缩,身形如此神速?光阴长河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小?岂不是说当下的周海镜,身如飞剑?速度接近远古那几把率先坠地的剑脉?
蚬已经瞬间缩地至远处。周海镜手腕一抖,枪尖一绞,裹缠住原本无形的青丝,长枪铭刻符箓熠熠生辉,迫使青丝现行,周海镜强行一拽,响起一阵渗人的丝帛撕裂声响,无数青丝簌簌作灰烬飘散。
披挂彩甲的周海镜轻轻晃了晃长枪,震散周边大片劫灰,淡然道:“大敌当前,也敢分心?”
言语之际,蚬所在四周,异象横生,凭空出现一座座枣核形状的金色漩涡,如一颗颗神灵眼眸凝视着这头鬼物。
蚬递拳将一轮烈日打碎,再一卷袖子,将一条如绳索火焰长河拍飞,径直向周海镜大步走去,伸手将一位从金色漩涡中掠出的白衣剑仙给捏碎。
突然,蚬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快若奔雷身形出现片刻的凝滞,附近的天地就像出现了一堵大道屏障,蚬的脸庞之上激起了无数的火星,满头青丝化作无数飞剑,如同利器在玻璃之上缓缓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周海镜冷笑一声,“受死!”
蚬身形凝滞,周海镜却是更加神速,一枪将蚬捅穿脖颈,提了提铁骑,往上一挑,就将那蚬的身形吊在半空。
枪尖透过鬼物脖颈的瞬间,便是雷法、拳意、日光精魄等等一起涌出,就像一座堆满爆竹的山头被点燃,顷刻间轰然炸开。
被炸碎整个脖颈的蚬,或者说这颗悬空的头颅,只是神色如常,蚬就这么冷冷看着仰头与之对视的周海镜。
周海镜额头,貌若枣核的一枚竖立眼眸,如远古高位神灵打开天眼,金光一闪,瞬间彻底打碎蚬的那张脸庞,一线笔直而去,狠狠撞击在天幕处,被蕴藏无上神力的粹然金光冲击之后,立即显现出青丝攒簇蠕动作天幕的恐怖真相。
失去头颅的蚬,躲过周海镜十二条飘带的钉杀攻势,身形转虚化虹远遁,再在极远处转实重塑身形,蚬抬起手,造就出一颗头颅,随手按在肩膀上,轻轻晃了晃脖子。
周海镜眯眼道:“宝瓶洲大道光明,岂容鬼物猖獗横行。”
蚬笑了笑,“小姑娘懂什么道,知道什么鬼。”
周海镜一招手,一座桐柏道山竟是如纸层层折叠,最终道化为一张紫气萦绕的宝诰符箓。
双指将那符箓捻住,周海镜厉色道:“斩鬼。”
蚬的法相身躯被符箓似刀切一般,当场懒腰斩断,蚬不断在各地重塑金身,始终被那道天理昭昭、如影随形的符箓当场斩断。
长枪一搅,道体隐匿于虚空处的蚬被搅了个粉碎,道意残余飘散天地间,试图与天幕蠕动青丝相连。
周海镜法相只是轻轻一吹,天风大作,显现出一条浩荡江河,将其冲洗殆尽。
稍稍歪斜脑袋,好像在思索周海镜这尊法相的大道缺漏何在,与其纠缠不休,空耗道力,不如毕其功于一役。
长枪已至,裹挟着巨大的闪电雷鸣,蚬试图伸手攥住枪尖,却被一穿而过。
只是如亿兆黑蛇遍布虚空的满头青丝,也瞬间将周海镜笼罩住。
眨眼功夫,大道禁锢砰然碎裂,周海镜神色自若,提抢悬空,一副彩甲略显黯淡,她环顾四周,快速寻觅那头鬼物的道痕,周海镜竖眸睁开,金光肆意切割天地。
一把飞剑“歌谣”始终在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和煞气,再借助飞剑“火瀑”将杂糅鬼气的阴冥煞气,炼化为一股股纯粹阴沉清气。
即便暂时无法将这头鬼物当场斩毙,大不了就将其一点一点耗死,灵气耗竭之时,任你十四境神通广大,终究是无源之水了。
天光闪耀,周海镜与蚬各展神通。
站在洞府门口的袁化境默不作声,心神摇曳,不曾想我们地支一脉,竟能如此杀敌。
改艳依旧跪坐在风流帐中,她秋波流转,可惜不见那一袭青衫踪迹。陈先生,真是天才啊。
韩昼锦显然极为震撼,一座道山还能如此作用?!那些宫阙建筑,原来皆是符文,紫气即是云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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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地支结阵之外,犹有宝瓶洲五岳神君同时现身,以大岳祠庙作为道场,施展出一尊尊金身法相,俯瞰人间,统辖山河。
今天刚刚就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已经给他们这些宝瓶洲身居高位的山水神灵,下过一道敕令了,让他们围堵拦截一头鬼物,务必将其困在宝瓶洲。
一般来说,想要调动他们,需要钤印有皇帝陛下的玉玺,才算名正言顺。但是没谁想要提及这一茬,既不愿意,也不敢。
北岳披云山,神君夜游,魏檗身穿一件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色圆环。
拥有三座储君之山,神谶山,陇山与那鸟鼠山。其中神谶山的山君顾韬,是大骊山水官场的生面孔,据说是缝补山水有功,才从鬼物直接晋升为山神,之后增设储君之山,其中就有神谶山,再之后披云山魏檗获封神号,文庙封正,神谶山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巡游辖境,便要被尊称一声顾山君了。顾韬身穿一袭黑袍,深居简出,除了不定期拣选一二心腹外出巡视,微服私访,顾韬几乎从不与山水同僚往来。
晋青身量雄伟,紫袍玉带,此时神色肃穆,“魏檗,怎么回事,大绶皇帝突然就暴毙了?还被大骊朝廷列为了敌国?”
中岳掣紫山,神号明烛。两尊储君之山山君,除了璞山傅德充,还有雨霖山的女子山神万树桂。
晋青的前世,是个贫苦的采石人,被监官虐杀而死,死后却没有变成怨气深重的厉鬼,反而成了一地英灵,因为秉性纯良,为老山君看重,这才有了后来的叠嶂峰山神晋青。
掣紫山半山腰处有座享誉一洲的洗剑池,在朱荧王朝独孤氏断了国祚之前,不知多少剑修曾经来此炼剑,晋青照拂他们颇多,不以资质高低、道统强弱而,与风雷园李抟景更是关系莫逆,双方结识之时,晋青已经贵为一岳山君,李抟景还只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吴鸢早年黯然离开槐黄县,仕途受挫,心灰意冷之际,就曾在山脚馀春郡担任过几年的郡守,衙署官厅门可罗雀。
魏檗笑道:“问那么多缘由做什么,我辈只需听从朝廷安排就是了。”
晋青冷笑道:“是绣虎教你的只管言听计从?还是陈先生传授给你的锦囊妙计?”
魏檗微笑道:“晋神君说话这么冲,来之前吃枪药啦?”
晋青恼火说道:“一旦正式宣战,蛮荒战场那边怎么办,我们大骊铁骑当然强大,大绶骑军却也不弱,双方挨得那么近,会死很多人的。轮不到我一个山神妄言两座天下形势走向,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浅显道理,也要我教你魏神君?”
魏檗朝那层层禁制、座座天地之内的那些光亮,抬了抬下巴,说道:“想知道个为什么,你自己与国师问去。”
哪怕是五岳神君,都无法窥探内里景象,只能依稀瞧见一些闪烁剑光、如潮水般汹涌跌宕的阴森鬼气,忽明忽暗的术法神通。
晋青气恼道:“姓魏的,故意听不懂人话?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大骊朝廷到底是冲动行事,还是有的放矢。若是前者,蛮荒那边该如何动作,总要赶紧合计出个方案,如果是后者,你我也能列席御书房小朝会,尽可能帮着谋划一二。”
魏檗笑呵呵说道:“你就听得懂人话了?陈国师明摆着是要我们做好分内事,不该掺和的就别掺和,只要守住一洲幽明两处边境线即可。”
相较于北、中两尊神君的针锋相对,其余三位神君表面上还是比较闲意的。
蒙嵘神色冷峻,穿金甲佩长剑,如祠庙彩绘壁画上走出的功勋武将。由他坐镇东岳碛山,神号英灵。
东岳有两座储君之山,分别是二酉山和雁荡山,两位山君刚好一文一武,一男一女,前者儒士装束,后者是位宫妆女子。
蒙嵘是唯一一位大骊王朝旧山君出身的大岳神君,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对其之信任倚重。
佟文畅粗布麻衣,光着脚,身形佝偻,像个老村汉,拿着一支碧玉材质的旱烟杆。西岳甘州山,佟文畅神号大纛。
蒙嵘以心声笑道:“老佟,这才是真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佟文畅嗯了一声。
鸾山怀箓,怀捧玉笏,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山君,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但是神色坚毅,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态。
只要是喊冤之人投牒鸾山,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普通百姓,不管是通过文武庙还是城隍庙,她都会亲自过目,一律追究到底。
怀箓点头道:“陈国师做事情,倒是对胃口。有些人还真就不能一直惯着。”
一旁品秩与她鸾山相同的鹿角山常凤翰,自然听出了怀箓的含沙射影,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虽然同为西岳储君之山,但是双方一直多有抵牾,只说投牒告状一事,怀箓就毫不讲究官场忌讳,鸾山的事情,她管,鹿角山地界的事情,她也管。关键是每次鸾山勘合司、巡检司等衙署派遣官员入境查案,是从不与鹿角山的山君府打招呼的,至多就是抓人回去了,才晓得寄信一封,说某某因为什么事情被捕,鹿角山若有异议,可以投牒甘州山,我家山君怀箓愿意同堂对质
蒙嵘问道:“鹿角山那边出了点状况?”
佟文畅说道:“家丑不可外扬,你就别打听了,反正国师府都有档案记录的,你要是跟陈平安关系好,自己去查阅。”
蒙嵘气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个?上次我们都让陈国师吃了个闭门羹,现在倒好,你自个儿跟他混得熟络,把我晾一边?”
佟文畅默不作声。
鸾山怀箓以心声埋怨道:“佟老儿,上次陈剑仙在玉宣国假冒道士摆摊算命,怎么不与我知会一声。”
上次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怀箓没有现身,她不喜欢这类坐着发呆的枯燥场景,好在佟文畅也不强求这位下属陪同议事。
鹿角山常凤翰倒是十分热衷于这类议事,但是佟文畅又经常忘了喊他。常凤翰为此郁闷不已,也不能让北岳魏神君通知自己吧。
佟文畅说道:“就算跟你说了,你能做啥子。”
怀箓笑道:“打着搜查关牒的幌子,跟陈剑仙唠唠嗑。他要是不嫌弃的话,说不定我还能搭把手,帮人测测姻缘。”
鸾山自古就是一处颇为神异的道场,与那市井坊间“红鸾星动”的说法,有些渊源。
佟文畅说道:“也不看看他的道侣是谁。”
怀箓一时语噎。
佟文畅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爱慕之情,点到即止。”
怀箓愈发憋得慌,总不能说自己哪有什么爱慕之心,当真就只是被范峻茂勾起了好奇之心。
范峻茂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身穿墨绿长袍,腰悬一块“峻青雨相”玉牌。
她背着一张大弓,是一轮远古明月的部分月魄炼化而成。是桂夫人暗中赠予南岳之物,范峻茂曾经挽弓射杀众多妖族。
作为储君之山的采芝山,山君王眷头戴帝王冠冕,缀着一颗青梅大小的宝珠,双手扶白玉腰带。
大骊宋氏退还宝瓶洲半壁江山之后,由于南岳梓桐山不在大骊国境之内,当年朝廷就暂时用了个折中法子,接下来他们也不每年派遣官员去南岳祭祀了,将来梓桐山在谁的国境,就由谁负责宝瓶洲南岳的祭祀事宜。不过此事是大骊朝廷单方面的口头承诺,并未落在任何纸面上成为条文定例。
当年大骊宋氏如日中天,数支大骊铁骑尚未撤回大渎以北,南边复国也好立国也罢,谁敢说个不字。
别说大骊礼部暂时不去南岳祭祀,就算是让他们南边诸国,礼部尚书每年都要跑去其余四岳祭祀,不一样是乖乖照做?
所以近期有些小道消息,说大骊朝廷近期准备重提南岳祭祀一事,每年定期派遣礼部官员赶赴梓桐山朝奉敬香。
怀箓“远眺”南边这位女子神君,以心声说道:“峻茂,大骊宋氏真要重新祭祀南岳?”
范峻茂摇头道:“不清楚,无所谓。老娘现在都快要被那场夜游宴烦死了。”
怀箓问道:“峻茂,你总说陈平安覆有好几张面皮,真实面容是极英俊极好看的,年少时便是个翩翩美少年可别诓我!”
范峻茂神色严肃道:“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乘坐渡船在那条走龙道南下,我刚好乘船北上,打过照面,骗你作甚?”
怀箓点点头,“也对,宁姚那么高的眼光,当年在骊珠洞天初次相遇,不还是对陈平安一见钟情了,想来相貌差不到哪里去。”
范峻茂说道:“合情合理。”
相较于五岳神君和数量不少的山君,还有三位“外人”。
齐渡的三位水神,长春侯杨花,淋漓伯曹涌,还有新任钱塘长岑文倩。
晋青脸色微变,一双金色眼眸光彩流溢,突然说道:“不好,鬼物打造出了一座古怪拱桥。”
其余四尊神君也都已经察觉到这种异象,立即同时敕令辖境内的所有文武庙、城隍庙,封禁阴冥道路,巡视黄泉关隘。
与此同时,霎时间北岳地界,便响起书院、学塾的琅琅书声。越来越响亮,如雷滚动。
中岳那边亦有各种号子响起,好像积累了数千年的生民劳作,有那纤夫于栈道拖拽大船,入山采石的乡土歌谣,此起彼伏。
东岳那边,铁甲铮铮,马蹄阵阵,仿佛有数千万计的将卒,集结列阵在一座广袤沙场上。
西岳,如有旗帜在劲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渐渐的,号角声悠扬响起,伴以急促擂鼓声。
一条大渎变作金色,宛如一条金色绸缎飘荡在空中。
大渎南方,仿佛下起了一场漫天大雪,雪花俱是在无数青山坟茔焚烧过的纸钱。既有呜咽的心声,也有各种与祖辈祈福的心声。
在那之后,便是一袭青衫武道下高山,僭越的拱桥当场破碎,鬼物不得不避退。
这些宝瓶洲山水正神,皆是错愕不已,即便真是纯粹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就可以拥有这等浩荡百川流的拳罡?
晋青松了口气,差点就闹了个天大笑话,这跟大骊朝廷事后是否追究,没有关系,如果他们获封神号之后,遵旨听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一头鬼物遁走,成功逃离宝瓶洲?
虽然极为好奇陈平安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位山水神灵开口询问此事,哪怕是一向不把山水官场当回事的范峻茂,同样没有就这件事议论半句。陈平安当不当大骊国师,毕竟还是两样的。
今天庆典之前,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落座那把御书房椅子之前,补缺桐叶洲地利,去东岳山门请见蒙嵘,是陈剑仙有求于人,蒙嵘不想见就可以不见。那么如今再有类似的事情,就成了陈国师亲自下旨,不是蒙嵘想不遵旨就可以不遵旨的。
岑文倩不断密令钱塘江水域官吏,与文武庙城隍庙仔细巡查辖境之内的那几条阴冥道路,到底有无出现岔路,必须仔细盘查,严加封锁。
大渎长春侯杨花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以心声笑道:“别说是你这位新任钱塘长,其实我和淋漓伯也是第一次与五岳联手结阵。”
曹涌点点头,微笑道:“都是大姑娘坐花桥头一遭。”
杨花也懒得跟这位大渎同僚计较那点荤话。
她刚刚跟大骊太后娘娘划清界线,以后做事终于不再有任何束缚,心情极佳。
杨花以心声提醒一句岑文倩:“钱塘江水性宛如学道人之天性,不要想着以强硬手段将其彻底改变,既要约束,也要顺势,此间分寸掌握,必须悉心揣摩。”
岑文倩点头道:“我已经将钱塘江所有支流都已经实地勘验、溯源过了,回头还要与长春侯、淋漓伯请教一些问题。”
杨花点点头,曹涌说欢迎至极。
陈国师和那头鬼物各自施展的天地禁制,实在太多,使得战场具体情形,山水正神们依旧只能看个大概。
沉默许久,怀箓忍不住开口问道:“地支一脉就算补齐了,也没有一个上五境修士,怎么能够跟一头十四境鬼物耗这么久?”
这个问题,别说怀箓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蒙嵘他们也都好奇,早期的地支,确实有过在战场袭杀玉璞的战绩。
但是玉璞境跟十四境,隔了仙人、飞升两个大境界!
范峻茂解释道:“咱们这位陈国师添补家用的本事,估计放眼几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话是这么说,范峻茂却已经打定主意,回头就找个由头去趟国师府拜谒国师大人,好好请教一番,如何做到此等壮举?!
魏檗神色玩味,看了眼晋青。
大骊地支一脉有过些假想敌,其中既有神诰宗祁真,也有中岳山君晋青,后者作为旧朱荧王朝的大岳山君首尊,一直属于跟大骊宋氏最不亲的那位。
晋青察觉到魏夜游的视线,冷哼一声。
在陈平安正式担任国师之前,宝瓶洲高位山水正神之间,其实关系复杂。绝非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涌动。
佟文畅是前任国师崔瀺一手提拔起来的。蒙嵘当然是大骊宋氏皇帝的骨鲠忠臣。杨花是大骊太后南簪的贴身侍女出身。
魏檗的披云山跟那座落魄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事别说是宝瓶洲,恐怕整座浩然天下都晓得鼎鼎大名的“夜游宴”。
岑文倩在官场接连跳级,从小小河伯,一跃成为新任钱塘长,谁在幕后推波助澜?
至于那些储君之山的一众山君,就更是各有各的门路了。二酉山与上柱国袁氏交好,雁荡山是巡狩使曹枰的避暑之地。意迟巷的世家子们经常联袂游览鹿角山。在璞山的卢白象,据说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成员。陇山经常能够看到篪儿街将种子弟的身影,鸾山是大骊京师、陪都两地官宦妇人们的首选烧香之地
魏檗双手插袖,笑道:“大纛,英灵,翠微,明烛。这些个大到没边的神号,你们该不会以为全是中土文庙的意思吧?”
范峻茂提醒道:“别漏掉‘夜游’神号啊。”
此次宝瓶洲五岳的封正典礼,从“金身神位”品秩的抬升,到文庙赐予神号,再到住持封正仪式的儒家“书生”,无一例外,都超乎想象。
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期。
比如范峻茂,事先能够想象自己可以拿到一个“翠微”?蒙嵘岂敢奢望获得“英灵”?
晋青问道:“真是陈国师帮忙疏通了文庙关系?”
佟文畅笑道:“总不可能是陈国师直接将名单往那边一丢,逼着文庙当场签字画押吧?”
范峻茂说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璞山傅德充还是比较重官场规矩的,这种五岳神君议事,能不说话就不会开口,带好耳朵就可以了。
记得上次御书房议事,外边台阶上,就有三位同道中人,忙里偷闲坐在台阶上,在那边吞云吐雾。这感情不就一下子拉近了?
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佟老儿,还有壮起胆子依葫芦画瓢的璞山傅德充,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因为那位年轻国师也溜出来了。
再加上一番闲聊,所以傅德充对陈平安的印象,相当不错。当然,陈平安对这位璞山山神观感也好,卢白象师徒三个就在璞山那边落脚,他们在那边发现了一座珍稀秘境,傅德充非但没有拿走,甚至都没有索要分账,反而多有照拂,照理说,在璞山地界,而且就位于主峰地界,傅德充要“取回”秘境,别说卢白象据理力争什么,就算是官司打到大骊朝廷的御书房去,至多就是秘境归还璞山,傅德充掏出一笔神仙钱补偿卢白象即可。
所以老话才会说,“钱”之一字最能见德性。
傅德充的书斋名为“秋水灵府”。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取自于那篇《德充符》。
御书房议事结束,刚回到山君府道场,就有个道号“自省”的云游道士,造访璞山祠庙,年轻人站在大殿外边,说他遇到点难事了,想要与山神老爷讨要一本仙家道书,拿回家放着,沾一沾运气,去一去晦气。傅德充将他当成了借机邀名的骗子,就丢了本书打发了他,年轻道士大怒,说不是一部神仙书,根本不值钱,道士很是嫌弃,将书籍丢回大殿,反而送给了傅德充一部没有书名的道书,骂骂咧咧转身走了,骂他傅山神真是叶公好龙,叶公好龙
后来在晋青的提醒之下,傅德充说了句“恭迎道书归山”,才晓得那位故弄玄虚、坑蒙拐骗的年轻道士,竟是陆掌教。
在璞山,一众仙家官吏,诸司神女们,都很好奇那位威名赫赫的年轻人,所以一有机会就询问傅山君问这问那。
隐官性格如何?
论事严谨,言谈风趣,宽厚待人,极平易近人。
陈剑仙气度如何?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神华内敛,是位极出彩的读书人。
那他相貌如何?极傅德充无言以对,只好敷衍一句,你们总有机会一睹真容的。
傅德充抚了抚袖子,里边珍藏着那部陆掌教赠予的道书。
傅德充难免感慨,陆掌教也好,陈剑仙也罢,好像都是差不多的人生,都说英雄最怕见老乡,总是墙里开花墙外香。
刹那之间,所有山水正神都察觉到一股惊人的神异气势,与那十四境鬼物对峙,双方不断拉近距离,前者竟是不落下风。
魏檗眯眼道:“诸位,准备开眼界了。”
晋青强忍住心头震撼,说道:“可别被对阵双方给打崩碎了。我们继续加固大阵,除去五岳与储君之山借调气运,储君之山也要与辖境山水借用地利,你们让所有在金玉谱牒上边录名的正神,都参与进来。暂时不必解释什么,让他们只需听旨行事。”
佟文畅点点头,“乌龟壳也好,铁桶阵也罢,总要困住这头十四境鬼物,不要因为我们几个连累宝瓶洲滑天下之大稽。”
范峻茂却是忧心忡忡,只因为她担任大岳山君的资历还浅,可要说“成神”的岁月长短,晋青他们简直就是些孩儿辈。
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单单是那头鬼物“蚬”的心境,宛如存在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拔河,让“蚬”就像一头自缢而死、悬梁天地间的吊死鬼。
好像痛下杀手与心生亲近之间,各执一端,都在拖拽着鬼物的一颗道心,让蚬犹犹豫豫,始终无法施展出真正的杀手锏。
也不是地支一脉将所有神通术法气运汇总于武夫“周海镜”一身,让她瞬间战力暴涨,以至于能够去与蚬掰一掰手腕。
范峻茂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就只是她一种冥冥中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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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孤零零的高台,围以四海。
被蚬丢出袖子的殷绩在此躲避,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已经是在中土神洲的大绶京城了。
可惜涟漪阵阵,悬佩双剑的青衫客已经登门。
皇子殷邈面露惊恐神色,你是讨债鬼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好像是老龙城那座高台?
黄衣俊美少年模样的殷绩双手负后,竟是主动走到陈平安身边,一起远眺死寂一片的大海水面,殷绩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没有显赫的家学或是道统,尤其不是谁的‘转身’。不知让多少志在长生的学道人抓心挠肝,觉得不对,怎么可能,这样不对。”
陈平安笑问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殷绩摇摇头,“最终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吧。”
陈平安说道:“就凭幕后那位白玉京仙官的接引之法?十四境的蚬尚且无法带着你们逃出宝瓶洲,更何谈一位远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他真当自己是那位坐镇上清阁的真无敌了?”
殷绩转头看了眼“殷绩”。
先前大骊洛王宋睦有句话,倒是可以借用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皇子殷邈身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说道:“都打到这个份上了,不如说说看,缘起于何人何地。”
殷绩笑道:“好儿子,还不快帮陈国师解惑?聊得投缘了,说不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因祸得福。”
即便已经沦为鬼物了,还要穿着那件“殷绩”的皮囊外衣,老者容貌的皇子殷邈神色悲怆,始终一言不发。
他从小就显露出了头等修道胚子的天赋,前些年还曾有过一场梦游神京的仙家机缘。
那些任何文字都难以描绘其雄伟壮观的仙家建筑,宛如组成了一座传说中的天帝宫阙。
殷邈神思飞逸,散步在一架宛如青云梯的神道之上,终于遇见了一位头戴高冠的青年仙官,气息缥缈,道意苍茫。
对方声称是来接引殷邈登仙的。
殷邈壮起胆子问他此地是何处,仙官说是一处连天魔都不敢涉足的禁地,是人间所谓位列仙班者亦是穷其一生都不得瞻仰之所。
仙官还说殷邈与他有一段尚未了结的宿缘。他们一起联袂游览宫阙重楼期间,仙官说殷邈是天选之子,合该登山修道成仙,人间帝王君主算得什么,至多就是“天子”而已。
殷邈心动了,正因为他有修道资质,按照浩然天下文庙订立的规矩,他就等于失去了登基的可能性。
临了,将他送出那座以天外星辰作为行在的帝王宫阙,仙官说殷邈机缘已至,但是还需要积攒一桩大功德,才能成功登仙,君临天下。想那人间炼师依仗微末道法,便可以轻王侯慢公卿,等你殷邈继承帝统,那些辛苦求道不得长生的炼师,只会是被你挥之则来驱之则散的粒粒尘埃。
殷邈好奇询问,何谓功德。
仙官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你需要去一趟宝瓶洲,助某人成神!
殷邈想要多问几句,却被仙官以冷冽眼神震慑,吓得再不敢多言。
走下一起天地交通的那架青云梯,殷邈最后问那仙官的尊号名讳。
仙官思量片刻,喟叹不已,说他的名字已经弃用久矣,施舟人。
说完这个名字,青年仙官一挥袖子,就将殷邈神识丢回万丈红尘中的人世间。
殷绩见殷邈只是当哑巴,便有些着急,训斥道:“殷邈,事已至此,还不坦白?!”
殷邈觉得总这么沉默也不是个事儿,摇摇头,满脸费解道:“什么隐官,什么国师,被一个端菜盘子的侍女就搞得道心不稳。”
虽然开口说话,却还是夹枪带棒。
陈平安笑了笑,“觉得说几句轻飘飘的‘实诚话’,我就会放过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别学扶摇洲的王甲。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要是装得好就怪了。”
殷绩缓缓说道:“大事,大局,大势,是影响不了他半点心境的。”
“不说什么剑仙的道心坚若磐石,就说桐叶洲那边一洲糜烂,见得多了,只会变得越来越麻木,再是软弱之辈也要铁石心肠。”
“所以要反其道行之,只能从小事,小人物身上着眼下手,才有一点机会。”
“陈国师以为然?”
陈平安点头说道:“正解。”
殷绩说道:“寡人曾经巡视地方,亲眼见识过石匠以一排铁钉裂开巨石的场景,深有感触。”
陈平安笑道:“见微知著,是聪明人。”
殷绩继续说道:“绣虎的一些传闻,寡人曾经专门让人秘密搜集过些‘小事’,比如这位国师喜好独自去城头站着。”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既然你们这么好学,大绶朝就没有想要仿造出地支一脉?”
殷绩坦诚道:“仿过,可惜画虎不成。”
大绶王朝国力再强盛,终究无法跟昔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媲美,独占一洲气运,岂是大绶殷氏能够相提并论的。
殷绩派人暗中搜寻了五十几位修道胚子,堪堪凑出了两个“地支”,期间就连蔡玉缮都亲自上阵了,结果就是惨不忍睹,互为鸡肋,道心涣散,相互掣肘,全是纸面杀力。殷绩看过两次演练,简直是不堪入目,就立即喊停了,白白浪费了一大笔国库家底。
陈平安笑道:“反而类似殷邈?”
被大绶皇帝和大骊国师晾在一边的殷邈气急败坏道:“姓陈的,有完没完?!”
殷绩叹了口气,他大概能够猜出,此地殷邈所思所想,就是陈平安所见所闻?
那场梦游帝阙之事,殷邈是藏不住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父慈子孝唱双簧。”
“转嫁魂魄,想要通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一直霸占龙椅,光靠蚬手段瞒天过海,还是不牢靠的,大绶又不是什么偏远小国,总不能一直躲在国境之内,这趟出门,去见大端皇帝,除了商议结盟,还想要验证一下会不会露馅?不过你好像还是留了一魂一魄在殷邈身上,以防万一。比如今天就是万一,总要活一个下来。”
“对吧,俩殷绩?”
听到这些话,殷邈呆若木鸡。连蚬都杀不得大骊国师,他好像连恨都不敢恨皇帝殷绩。
殷绩喟叹不已,这一下子是真对陈平安由衷佩服起来了,“我当然也怕一些意外,比如被文庙发现蛛丝马迹。也怕殷绩这个窝囊废不济事,就留了一点后手,来个梅开二度的鸠占鹊巢,‘殷邈’依旧是不自知的。”
陈平安说道:“神魂一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但是对付你们,属于大材小用。”
也许此说,萧形她们几个蛮荒妖族,会有不同意的意见?
陈平安斜眼殷绩:“你又如何确定自己依旧是殷绩呢?”
殷绩淡然道:“陈平安,你就不用这种拙劣手段唬我了。不是修道之人也有好处,没有什么道心可乱。”
陈平安说道:“殷绩,你清不清楚大绶王朝真正关押着什么?”
殷绩笑道:“这什么话,蚬是十四境鬼物,还需要怀疑?中土文庙都不管她”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蚬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才开始与你接触的?”
殷绩默不作声。
陈平安说道:“蔡玉缮是扶龙一脉的,还敢一头扎进大绶王朝,真是不知死活。”
殷绩困惑的:“此话何解?”
陈平安问道:“可曾仔细翻阅大绶秘档,在书上见过‘天殛’一词吗?”
殷绩摇摇头,“只是听说过某些山巅修士,会招惹‘天厌’。好像要比闭关破境之时引来的天劫更为可怕。”
陈平安说道:“三千年前斩龙一役的溯源,就源于一场再难更改的天厌累积。只是一句道语‘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蚬就道心震怒,只因为她憎恨一切对蛟龙给予善意和希望的存在,写下这句话的主人,白玉京陆掌教就是其一,曾经以艾草为龙女灼额的封姨自然也是。”
“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泥瓶巷王朱现世。大绶朝徘徊不去的蚬,她自然而然就跟着入世了。”
“我之前还是有些疑惑,为何对浩然心怀怨怼的王朱,她竟然能够拗着性子,不通过水路逃往蛮荒。看来是她也依稀察觉到‘蚬’对自己的那份‘恶意’。”
“蚬,就是三千年前那场‘天殛’的道显。”
当年乘坐渡船经过蛟龙沟,年幼时被迫与王朱结契的陈平安,故而陈平安不管是大道亲水也好,还是与蛟龙有一桩大缘法,本不该有那场几乎必死的灾厄才对,是蚬?尤其是等到远游少年说出了“陆沉敕令”,蚬显然只会更加愤怒?不过陈平安也说了一句“杀陈平安者陆沉”,就是转机?生死一线,师兄左右赶赴蛟龙沟,御剑速度的些许快慢,都是少年的或生或死啊。
之后就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主动与王朱解契,但是重返浩然,也在东海水府挡在了陈清流和王朱之间。
无形之中,依旧承担起王朱,或者准确说来是天下蛟龙之属的共同护道人?
殷绩叹了口气,“没有显赫的前身,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也容易变成孤苦无依的一叶扁舟,如浮萍沉沦于历史长河。”
完全不听陈平安他们在讲些什么的殷邈,他突然兴奋不已,狂笑道:“胜负形势扭转了,地支一脉终究是敌不过蚬,任你嚣张片刻,得意一时,如何打杀一位十四境?陈平安,你们输了,彻底输了”
原来是他们这边就像开启了一场模糊的镜花水月,能够大致分辨出蚬与“周海镜”那边的战场态势。
殷邈貌若癫狂,伸手指向那一袭青衫,“快快与我们赔罪,跪地磕几个头,说不定我们还会不跟你计较太多,只是大骊朝廷与大绶主动割地赔款,必然是题中之义,你休想去文庙那边搬弄是非,试图含糊过关哈哈,陈平安啊陈平安,你也有今天,要怪就怪你那发迹之地,叫什么落魄山!”
突然殷邈如被伸手按住脑袋,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起来,殷邈大叫不已,只觉得脑浆都磕出来了。
殷邈就这么直接磕头磕得头颅裂开,神魂粉碎,再死了一次。
殷绩不再言语,也不在意殷邈那边一魂一魄的消散,他只是举目眺望,若非陈平安揭穿真相,他这位大绶皇帝还真无法理解,蚬的最新一座道场,为何显得如此悲壮。
那座蚬的根本道场,就像是万年以来,三千年之前,所有枉死、冤死之生灵的共同坟墓,由着无穷无尽的哀怨,悲愤和苦痛。
无数条无形的因果长线,将宛如一尊大罗金仙降世的“周海镜”缠缚,销蚀长枪,腐败彩甲,拖拽飘带,逐渐蔓延住她的脸庞,三只眼眸。
殷绩嗓音微变,“陈平安,你太着急了。实属正常,与真无敌为生死敌,换成谁都会有压力。我们虽是敌对,贫道佩服至极。”
明明悬有两把佩剑的青衫剑客,却没有拔剑出鞘,而是摊开双手,无限光明中,手中显现出两把狭刀,正是行刑和斩勘。
一步跨出矗立于大海中央的高台。
笼中雀与井口月打造而成的剑气天地,以剑气道场碾压天殛道场,宛如大道潮水之间的冲撞,互为磨碾,纯粹硬碰硬,各自折损大道根本。
再一步,身形撞开蚬之道场。
天外七显二隐的九座云海漩涡,合并唯一,天外剑光笔直一线,北斗注死,遥遥降临人间。
陈平安主动置身于蚬的道场。
武道之巅肉身成神,青色法相顶天立地。
一双眼眸粹然金色,一张脸庞半明半暗。
蚬,仰头与之对视。
原本充斥着亿兆嘶吼尖叫的天地间,瞬间寂静无声。
大怒无声,大苦无言,兴许真如他所说、书上所写,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十四境鬼物恍惚之间,如见道。
既是武道之巅,更是天道在上。
殷邈先前所言,解脱,求个解脱。
殷邈当然作伪,但是对于蚬这种存在而言,三千载天殛之苦,她日夜煎熬久矣,何尝不是她神魂最深处的真实心声!
来到宝瓶洲之前。
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要么是她吃了王朱,成功跻身伪十五境,将天下蛟龙之属赶尽杀绝。要么王朱将她吃了,人间重走老路。
届时天殛只会以更暴虐的大道显化而生,将以更大的怨怼还以曾经的仇恨。直至阳间一切生灵,悉数沦为如蚬一般的同道鬼物。
蚬蓦然而笑,她好像还是在重复那句话,你真可怜。
瞥见斩勘的斩落,行刑的横扫,刀光耀眼,亮堂得整座人间好像都是光明的。
绝无引颈就戮之理,蚬如光阴长河里边的一头水鬼,要将此人拖拽下水替死。
蚬毅然决然选择强行散道,就让大道潮水淹没整个大骊王朝,整座宝瓶洲好了。
飞剑北斗,剑光直落。
一线破开十四境鬼物的大道潮水,蚬的头颅高高飞起,一圈刀光平整如镜面,再被拦腰斩断,十四境鬼物的巨大法相缓缓倾斜。
整座笼中雀小天地,将大道潮水笼罩其中,百万计的飞剑瞬间切割潮水,仿佛是将汹涌潮水分流成细流在小天地即将被撑破、两把本命飞剑就要崩碎之时,其中一把佩剑夜游,铿锵出鞘,作为牵引,牵扯着整座剑气道场天地画出一条巨大的弧线,第二把长剑浮萍,剑身篆刻铭文,熠熠生辉,正是“雷池”二字,将那些天殛三千载的道意暂时封禁其中。
最终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蚬”,身形与青丝一起飘荡在天地间。
未能水淹宝瓶洲,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功亏一篑。”
一道剑光又至。
斩之!
天地间唯有剑光。
高台之上,皇帝殷绩怔怔出神,长久保持仰头的姿势。
亲眼瞧见那蚬身死道消之时,确实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绚烂画面。殷绩神色颓然,就算猜得到他们兴许能够白日斩鬼,又怎么能够想到他接得住那场天殛的大道反噬,当真帮助宝瓶洲逃过一劫?替浩然天下守住一洲的阳间。只要接不住,那他就注定是浩然天下的千秋罪人了啊,任他将来境界再高,在人间缝补再多,哪怕再过三千年,一万年!他还是那个导致一洲陆沉为阴冥鬼蜮的罪人!
“周海镜”已经脱困,她缓缓飘落在地,以长枪拄地,那副彩甲破碎不堪,脸颊与手臂俱是白骨裸露,一杆长枪锈迹斑斑。
周海镜长呼出一口气,她身上诸多神通重宝和飞剑一一归还地支修士。
宛如天地渡大劫,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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