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县在接近半个月的大雨后,各种自然灾害频发。先是洪水,接着又是泥石流,山体滑坡。被派来救灾的部队军人、武警水电队员们不敢有一刻钟的放松。整个村庄都被淹没,房屋倒塌得不成样子,很多人被压残垣断壁里苦苦挣扎。战士们的身上都沾满了泥土,黏糊糊的,就连脸上也是。
“这洪水越来越猛了,看来还得涨啊。”水已经淹没到方同舟的腋下位置,有时候打过来,甚至能灭顶。他艰难地询问:“这里都搜过了,没人,是不是可以撤了?”说罢,看向身边的年轻男人。
“那、那里好像有人在动,还有生还者。”不待男人发话,一个战士便指着前方说道。
江景怀向远处看过去,柔弱的小身影,在一个木盆子里扑腾。那大约是十岁的女孩儿,稚嫩而又娇小,羸弱让人想保护。关键是那盆子被水打得摇摇欲坠,随时会被沖翻。
水是顺流而下,和他们一样都在上方,木盆子是往下冲,想要救人难度挺大。
“我去救她,你们先别下去,随时准备接应。”江景怀凌厉的眼锁着前方,毫不犹豫地向下游去。
“连长,小心啊!”这水越发急,很可能救不到人还会跟着那人丧命。但他们不怕,他们都跃跃欲试。只是他们还没开口,便被他人抢占先机。
隔着水流湍急,似乎还能听到小女孩撕心裂肺的救命声。
不过一瞬,又好像一世,在盆子上的小女孩感觉自己被人抱住,她的眼里燃起希望,害怕地紧紧地抱着那人。
江景怀抱着她,往边上一棵大树边游去。
“快抓住,往上爬。”他说。
小女孩被托了起来,爬上了树,手紧紧抓着树干。“叔叔。”她颤抖地叫了声,转身时,四周只有白茫茫的水流。
方同舟等人在那小女孩爬上树的时候,就纷纷回到岸上向下跑去,树接近岸边,他们要从那里接应江景怀。可是当小女孩救上来的那一刻,江景怀人却不见了。
“副连,连长,连长他……”一个战士张嘴道,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方同舟擦了擦脸上的水土,悲痛欲绝,往前跨步欲去救人。
“副连,不能,不能去啊。水太急了,危险!”大家喊道。
“要去我去!副连您还要主持大局呢!”那个战士动作快,毅然地望着这奔波的洪水,“我去把连长找回来,这该死的洪水,还要害死多少人!”
“连长那么厉害,肯定没事!”
那战士正要扑通一声往下跳,忽的从水里伸出一双手将他接住,那人嗓音低沉:“跳河呢。拉我上去。”
“连、连长!”战士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来,欣喜道。
“景怀!”方同舟一个健步过去,如释重负,猛地把他拉了上来。“我就猜你命大!”
被救回来的小女孩已无大碍,缩在后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瞅着他,“叔叔。”她小声地道。声音是劫后余生的害怕和激动,交织在一块。
“别怕。”江景怀顺势轻轻抱住她,摸着她湿透了的头发,“没事了。”
没事了。佳琦。
就在这时候,半空中传来了广播声,广播的声音很大。大家以为会听到那些热血的励志歌曲,但这回的却是——
“那是一个秋天,风儿那么缠绵。让我想起他们,那双无助的眼……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我愿为他们建造一座美丽的花园……”俨然是当初田桑桑授权别人唱的《天亮了》。
这儿的军人和附近的村民,全是经历过噩梦。有的双亲在这次灾难中去世,听到这首歌,他们都很伤感,哭成一团。不过伤感过后,他们的浑身都散发着希望之光。
晚间,结束了一天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才有片刻的清闲,用过饭便东歪西倒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江景怀躺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本来是闭着眼睛打算睡的。只是眼睛一闭起来,就会想起白天救的小女孩和见到的陆迟,一时睡意全无。
他坐了起来,习惯性往裤子两边摸去,没有烟。倒是忘了现在还在任务期,没有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江上尉。”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兵拿着盒饭过来。灾区贫困,军人的饮食除了米饭,也就配了几道小菜,加上几块补充能量的肉。
“今天大伙都吃饭了,只您没吃。您吃点吧。这是陆少校特意给您留的晚饭。”
“嗯。”江景怀伸手接过,原本还算温和的声音陡然之间沉淀了下来:“饭我留下了。你可以下去了。”
小兵抖了抖。难怪传言江上尉和陆少校不合,原来是真的,听这语气都能冻死人。听说这次本该是江上尉升一级的,可是因为他家里出了莫须有的状况,虽然查出来证据不足,但还是给影响到了。所以这次晋升的头衔落到了陆政委的儿子身上。
江景怀冷峻的视线落在盒饭身上,拿起筷子,吃了口米饭,含在嘴里慢慢嚼着。一下又一下,用力而不含糊。
“李琼儿,快点,他们要追上来了。你的脚还好吗?”
“我……我跑不动了。”
“陆迟,你背着她吧,她跑不动了。”
“不、不要。”
“你可劲胆小吧,腿抖得那么厉害。哥,陆迟太窝囊……你来背吧。”
“嗯。”
“佳琦!”
“我的脚中枪了。我不能走了。你们快走。”
“砰砰砰!”
“景怀,怎么办,他们要追上来了。他们把佳琦抓走了。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死了?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陆迟,别哭了!你和琼儿先走,我去引开他们。不然我们三个人都得完蛋!你们两人抓紧时间,我爸我爷爷你爸就在那边,你们快点让他们去救佳琦!记得,快点,晚一点佳琦都会有危险!”
“琼儿,有看到景怀和佳琦吗?他们有没有人被抓到?只要没有人被抓到,我们就可以不用顾忌了。”
“佳琦她…她被枪打中了。景怀跑到哪儿躲起来了。陆叔叔江叔叔江爷爷,陆迟晕了,快救救他吧。”
“什么,佳琦……我的女儿!”
“快点撤吧,没时间了。景怀这孩子机灵,我们留个兵在这里找。对方做足了准备,没有援军咱们只能做无谓的牺牲。”
江景怀抬起发红的眼睛望向夜空,眼睛却是干涩得厉害,再也哭不出来了。浩瀚的夜空上繁星点点,忽然一条流星急速坠落……
蓦地,他的手一转,一根筷子自他手中如剑如虹般飞出。
来人闷哼一声,用手拍了拍裤脚,旋即好脾气地、随和地看着他:“景怀,你还是这么警惕啊。是我。”
江景怀把饭放在地上,站了起来,眼眸幽沉似海。他并没有看身边的陆迟,只淡淡道:“什么事。”
“伯母来电话了,好像有什么严重的情况。我刚帮你接了,你去听听吧。”
江景怀慢慢地向前走去。
“对了。”陆迟在他身后笑道:“琼儿怀孕了,我要当爸了。咱俩一个年龄层的,你也该抓紧了吧。”
江景怀的身体蓦地顿住,声音冷的让人喘不过气:“跟我说她,你是想让你孩子生不出来么。”
陆迟呆呆怔在原地,“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只要有些人还活着,我便永远忘不了。”
“当年的事情,是我的错。我胆小,我懦弱,和琼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你想恨可以,但不要报复在孩子身上。”陆迟的眼底忽然阴鸷起来。
“你未免看得起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江景怀冷冷地回眸,微微勾唇:“知道这些年,我看到你是什么感受吗?”
“什、什么?”
“恶心。”他扔下两个字,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地。
陆迟的手用力地握成拳头,身体站的笔直。忽然,他恨恨地将那盒饭踢翻在地。
他抬首望向夜空,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庞滚了下来。“佳琦啊,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佳琦……你是人是鬼。是人的话,你在哪儿?我都结婚了。是鬼的话,我每年都去你墓前给你献花,你为何不现身?你要打我,还是骂我,你好歹来找一找我啊!”
江景怀走到营地里,接通那唯一的电话,他声音微哑地喃喃:“妈。”
营地里的凉风吹拂,点点星火摇晃。听不到电话那端的人讲什么,只能听到江景怀低低的声音。
“妈,我不在你身边,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好。……只是暂时回不去。”
“按时吃药啊。爷爷还需要你照顾。”
“文秀……我们忘了她吧。”
“你还有女儿,是佳琦啊。你也还有我。妈,会好的。我希望你好,别像佳琦一样……丢下我。”
“我今天在广播上听到了一首歌,妈你也去听一听。很好的一首歌。让爸帮你把收音机拿来。调到……嗯,是《天亮了》。”
“我知道的。这次回去。你说什么是什么。”
“还等着你给我挑媳妇。……好,必须生的儿子。妈你喜欢什么样的,就生什么样的陪你玩。”
“……”
这次通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两处沉吟,两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