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第二天一早,两辆卡车满载采伐队物资,停靠场部门前大转盘道旁。六年级全体学生列队为他们的蒋老师送行,许多人献上从草甸里采来的野花。临毕业老师突然调走,孩子们没有不落泪的。蒋乐生从鲜花丛中探出头频频挥手:再见,同学们!车轮滚动,送行的队伍一下乱了套,跟汽车后边跑边喊:老师,再见!再见!再见!哭声呼唤声响成一片。
卡车行驶两个小时,走完一百公里坑坑凹凹的砂石路,到达林场设置的中转站。由此进山只有拖拉机碾压成的便道。
副队长老包指挥农工卸下物资,分装到拖拉机牵引的爬犁上。爬犁腿是直径二尺多的树干,底面包着厚厚的铁皮,否则七十公里山路不到头,爬犁就要磨散架。
拖拉机履带前后翻滚,牵引木爬犁在林间爬行,爬犁底与地面磨擦,发出激起人鸡皮疙瘩的噪音。每走几里便遇到一段水洼地,拖拉机在泥水里挣扎,排气管冒出团团黑烟,声嘶力竭的轰鸣声震撼山谷。水洼地填进了许多石块,机车和爬犁不至于陷的太深。
大森林中空气特别清新。不知名小鸟飞来飞去,互唱互答千啼百啭;便道两旁,针叶林青翠欲滴,阔叶树新芽满枝。红松落叶松挺拔入云,如威武凛然的士兵;白桦钻天杨亭亭玉立,象婀娜多姿的少女。林间空隙地带,枯草冒出点点新绿,各色的小花露出笑脸。溪水淙淙,浪花雪白顺着山势,一路欢歌奔向前。。。。。。
夕阳西下,林子里渐渐变暗。拖拉机哼哼唧唧大半天,翻越六七个山头,终于到达圣女河林站。
圣女河得名于中段的圣女塘。它位于小兴安岭北麓,原本是条无名小溪,流向西北注入嫩江支流纳谟尔河。圣女塘呈柳叶形,两百多米长,中间宽处超过四十米,被对称的两片山坡环抱。山坡上灌木丛生青翠葳蕤,远望如一层浓密的茸毛,整个地貌像位仰面静卧的圣女。圣女塘水清澈见底,传说它聚天地之灵气,长期饮用可益寿延年,老年人出现白发变乌脱齿再生的奇迹。
毛山采伐队选址圣女塘边安营。四顶棉帐篷围成四合院。上山第二天,平队长和蒋乐生拜访林场负责人,得知这一带人迹罕至,常有野猪黑熊袭扰,便向林场暂借一条青色狼狗守夜护院,名唤青妞。
两百多工人分成两个队,副队长老包老牛各领一队立即投入筑路:将原有便道开膛剖肚,取出里面淤泥,填进石块夯实,使路基起脊不凹陷,最后两侧挖沟排水。
修路任务限两年完工。唯一办法分段包干,完不成任务不准收工。
蒋乐生除了当会计,还负责丈量划段钉桩,协助队长检查质量,填写分段验收记录。每天他最早到现场,最后一个小组收工才能回帐篷休息。终日在工地上奔波,脸变得又红又黑,胳膊上晒蜕一层皮。
道路不通物资运不进山,一日三餐水煮黄豆窝窝头,肚子咕噜噜直放屁。后来抽两个体弱的农工采野菠菜,雨后趁涨水到塘口捞鱼,伙食有所改善。林场支援两头淘汰老母猪,杀了连肉带油一起熬,野菜汤舀上两勺好喝多了。
林区夏天蚊虫特多,蚊帽和马尾扎的“甩子”是离不开的护身用品。没有太阳的时候,成群结队蚊子往眼睛鼻子耳朵眼瞎钻乱闯,手一抹,血掺着蚊子尸体粘糊糊一片;粉尘似的小咬更无孔不入,钻进蚊帽咬得头皮钻心痒,打不到扑不灭。及至太阳升起,花背脊牛虻漫天飞舞,它们咬人时痛痒有限,等发现了它,吸饱血的肚子鼓胀象红小豆,一巴掌下去溅开一片血花。蒋乐生成天“甩子”不离手,丛静送他的绒衣绒裤血迹斑斑。
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寂寞世界,除了狼狗青妞清一色全是雄性。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的女性声音格外迷人。这批农工年轻力壮,尽管伙食粗糙,工时长劳动强度大,但体内荷尔蒙躁动,依旧变着法子寻找释放机会:私下讲流氓笑话,聚收音机旁跟着女歌手鬼哭狼嚎,甚至冒被咬的危险挑逗青妞。他们一丝不挂跳进圣水塘,水面上白花花一片漂浮物,象大锅里煮熟了的饺子。圣水果然降火宁神,上岸后便不再狂躁不安。
六月十八日,收音机播出中央《决定》:教育改制,废除高校招生办法。事情发端于北京两所中学学生上书党中央,痛斥旧的招考制度,破除资产阶级政治挂帅分数挂帅。播完《决定》播放采访录音,各地学生愤怒声讨旧教育制度的滔天罪行,慷慨激昂泣不成声,汇成的声浪如山呼海啸。
这些日子蒋乐生一直心绪不宁,形势乱成一锅粥,各地忙于造反学校全都停课,今年高考还能如期举行吗?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温课备考忙活一年,希望霎时化作泡影。想起丛静期待的目光,想起帮他分担经济困难的承诺,他很想痛哭一场!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一个人独自拉手风琴抒发苦闷,还是徘徊在他们常一起散步的林荫道上?分别一个多月,不尽的思念象小动物时时啃啮着他的心。吃过晚饭他一手拿芭蕉扇,一手挥舞“甩子”来到圣水塘边。明月在云朵间穿行,池水一会儿波光粼粼,一会儿黑糊糊一片。他哼起好久未唱的《草原之夜》: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又过去半个月,回农场办事的副队长老牛返回采伐队,带来三姐乐华的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丛静写的一张纸条,寥寥数语三行字:
乐华姐:乐生进山整整两个月,也不知道情况怎样?高校招生考试废除了,下一步他作何打算?不管学校放不放假,八月初我想回黑水看看,你能不能通知他尽快回来一趟?丛静66。7。25
在办公室兼宿舍的帐篷里,老牛绘声绘色讲述他回农场的见闻:全他妈乱套了!想办事找不到人,心思都用在大字报上;场部办公室百米长廊,从东到西挂满了大字报;第一张大字报是姓尤的老师贴的,头一个揪出来的干部是林校长,剃阴阳头,天天撅着屁股挨斗。孙书记停职检查,于场长边工作边检查,都是路线错误;汪副场长出身地主,国民党蓝衣社特务关进了小号。眼下吴半德代理书记,从“老四”一下子变成“老大”,党政财文大权一把抓;劳改局派来工作组,由红录、蔡传光和那个姓尤的老师都是“领导组”的,神气得很;揪出一大批牛鬼蛇神,卫生所看病最好的牛秋石和外甥女叶小娜,一个掏厕所一个喂猪。。。。。。
仿佛听天方夜谭故事,平青云、老包和蒋乐生目瞪口呆,形势变化之快超过他们想象。蒋乐生走出帐篷小解,听身后牛队长压低声音说:有几张大字报还有这里蒋会计名字,说他是林校长的黑干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黑爪牙。
蒋乐生捏着心上人写来的纸条心乱如麻。他似乎看见她脸色苍白神态疲惫,两只大眼睛露出焦灼茫然和无助,痴痴地眺望远方的山峦。他听到她心灵的呼唤!
今天三十号,他打定主意明天下山。带来的公款快花光了,要回农场取。老平叮嘱他,农场的形势看来很复杂,快去快回不要介入。这老同志反思当年反右的教训,把深山老林当成了世外桃源。迟疑片刻又说:来前领导关照,尽量少放你下山,我才明白调你来的原因,真够缺德的!作为长辈我劝你两句:一是人在屋楹下不得不低头,二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你要把眼光放远点,遇事多动动脑子,莽撞容易吃亏。蒋乐生感激地点点头。
北方的夏天三点钟天就亮。蒋乐生从伙房取几个窝窝头,脚穿塑料凉鞋拄根木棍上了路。木棍可以防身,拄着走远路省力;塑料凉鞋刚时兴,晴雨两用不怕趟水。半路上一只鞋带断了,捡根绳头绑一绑接着走。晌午啃一口窝窝头咬一口咸菜,捧起路边溪水喝得直打嗝,到天黑漫长的山路终于走到了头。他一瘸一拐来到中转站,浑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脚踝磨破了皮钻心疼,衬衫湿了干干了又湿,留下一道道波纹状汗渍。
在中转站休息一夜,第二天下午终于等来一辆途经毛山的卡车。塞给司机两包“太阳岛”坐进驾驶室。老牛介绍过行情:不给烟不让搭车,一包烟坐车厢,想坐驾驶室要两包。一百公里,值得。
车轮飞转。两小时后依稀见到了毛山圆锥形山影,愈近愈加清晰。掐指算来与丛静分别六十六天,日日夜夜长相思,此刻的距离正一步步靠近。一想到马上就能重逢,他不由心跳砰砰不止。汽车上了坡,场部红瓦房赫然在目。高音喇叭正播放《造反有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氛。
招待所新来的负责人叫老崔。本场人员投宿招待所,一般都住六个人的大通炕,老崔却安排他住小间,说山里条件艰苦,让他享受一回外来客人待遇。
晚饭后洗个热水澡,疲劳顿时消去不少。自打进山一直溪水洗澡,两个月没照一回镜子,如今对着墙上大镜子一瞧,想不到自己的尊容变成这样:脸盘现出棱角,比以前消瘦许多;皮肤变得黝黑,眼角放射纹却是条条白线。什么时候嘴唇长出了一圈茸毛?
他犹豫不定:去学校寻丛静还是去杜璞老师家,请她告诉丛静我回来了?去学校懒得遇见尤红山,那家伙红得发紫谁愿看他脸色?麻烦杜老师又不好意思。正踌伫间忽听有人敲门,想不到丛静来了!
丛静一进门便扑过来,一句话不说紧紧抱住他。她刚洗过头,好闻的檀香皂味熏得他一阵眩晕。
蒋乐生问你咋知道我回来了?谁告诉你我住这儿?
她调皮地说:心灵感应呗!昨晚上梦见了,今天梦想成真。原来这些天她一直在盼,连续三天晚饭后都来招待所转悠,她的“柳”回来只有住这儿。
她双手捧过他的脸细细瞅着,心疼地说:晒黑了,瘦多了,柳,你受苦了!
柳芽不久前入了团。写十几次入团申请,坚持不懈掏厕所两年,矢志不渝争取进步终于修成正果。她接过闪光的团徽,迫不及待别在胸前,哭得泪人儿似的。
柳芽的入团多亏尤红山支委会上力挺。两年来她给他拆洗被褥七八次,尤红山生日一次送球鞋一次送衬衫。那回尤红山被丛静笑嘻嘻抽一记耳光,醉酒吐的满床满身,也是柳芽给收拾干净。
蒋乐生被调离学校,原因不言自明。那段日子尤红山高兴得要死,他叮嘱柳芽:女宿舍就你和丛静老师,你要多关心她。态度绝对正人君子。柳芽猜想他并未死心,或许指望她穿针引线,让丛静和他重归于好?
上星期尤红山向柳芽打听,丛静最近怎样?柳芽说,这两天她胃口有点不好,你若关心她,送点慰问品正是时候。
他买了四只水果罐头,托柳芽送去却碰了一鼻子灰——丛静坚决不收。
昨天晚饭后,柳芽和尤红山一起回学校,路上她告诉他:丛静这几天情绪不高,心神不定象有什么心事,一个人总往招待所那边转悠,问她干啥她说随便溜达。
柳芽无意中又充当一回告密者——嗅觉灵敏的尤红山猜想:蒋乐生就要回来了!
三天前丛静向尤红山请假——林白被揪出来批斗学校由他负责——称家中有事想回去一趟。开始尤红山以运动紧张为由不同意,后来见她态度坚决怕搞僵,便同意给半个月的假,至今却迟迟不见她动身。对了,想必在等蒋乐生!看来这两个人王八吃秤砣,棒打不散呢!
尤红山暗自思忖,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他以领导组成员身份来到招待所,煞有介事一通问这问那,不经意间吩咐:山上采伐队的人在外辛苦,回场可以安排住小房间。老崔巴不得当好人,自然乐而为之。
鼠窃狗偷跟踪盯梢是此人拿手好戏。他在布置陷阱,想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蒋乐生回农场必定住招待所,丛静必定会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