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遇霖雨,暴雨带走一天的暑热,清凉的温度最是适合酣睡。九岁的阿娓在榻上辗转,她睡不着,只因为屋外的雨声,听在她耳中就宛如无数幼童的呐喊和哭泣声。
起初,阿娓还揉了下耳朵,以为是突然出现了幻听。可当她放下手来,发现雨声不绝于耳,那混合着的哭喊、求救之声也同样不绝于耳。
毛骨悚然的嘶吼,以及无望地悲泣之音,顺着这雨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阿娓听得心惊肉跳,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沉船落水无数孩童惊惶呼救的画面.......
她只得独自抱膝坐起,心想,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耳边这些哭喊之声是那么的真实,这根本就不是梦啊!她忍不住蹙眉,不知道她这算是通灵了,还是走火入魔般的异想。
也难怪她一时会多想。毕竟今日有诏令,从咸阳快马加鞭送来府上。始皇帝有令,特意征招她为侍奉仙人的童女,即日随内侍回咸阳复命,预备两年后随徐福出海寻仙。
爹娘强颜欢笑地接了诏令,复又安排好佳宴,着人好生款待那传召的内侍及其手下。
待人走后,阿娘立马就拉下脸,拂袖扫落了接旨时摆放在香案上的青铜器皿,怒气冲冲地吼道:“简直是欺人太甚!”说罢,回眸怒视着阿爹,“妾身决不答应此事。”
阿爹根本不敢直视阿娘的眼神。打送走内侍后,他便颓然地跪坐在地上。他浑身都在发颤,听得阿娘的话,方才仰起头看她,声音哽咽:“皇帝陛下的旨意,何时由得我们说不答应?”
只这一句,阿娘的气势便弱了下去。
半晌屋内才传出轻微的啜泣之声:“难道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妾身统共只有阿安、阿娓这两个孩子。七年前他下旨要阿安出海,说是去海上寻找仙山,求取仙药。可结果呢?那徐君房他倒是回来了,可我的阿安呢?阿安他可是连个囫囵尸首都未留下。如今他又下旨来要阿娓,他这不是想要我们的命么?”
阿爹听阿娘提到阿兄,一时也忍不住感伤。半晌方才苦笑道:“我倒期望他要的是我的命,可事实上,他不过是想断绝我的血脉而已。”说罢,他从怀中掏出贴身收藏的龟甲,念念有词之后,将龟甲撒在了地上。
龟甲滚在了阿娓的脚边,打了几个圈,而后停了下来。阿娓豁然惊醒,低头看了眼龟甲上的卦象,脸上划过一抹苦笑。她伸手打乱了龟甲的卦象,而后将它拾起,捏在手中,向爹娘强颜欢笑地说道:“既然避无可避,阿爹阿娘还是由我去吧!”
阿爹闻言,闭眼不语。阿娘闻言,忍不住扑了过来,紧紧抱着她哭泣。
无可奈何地阿娓只得回抱着阿娘,耐心安抚着她。
可阿娓没想到的是,她的懂事、她的安抚,却越发激起了阿娘的愤怒。
阿娘推开了她,转身指着阿爹的鼻子,怒斥道:“难道你真要坐以待毙?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娓去送死?”
阿爹闻言睁眼,看着愤怒的妻子,懂事的小女,终究一声长叹:“你当我就不怜惜阿娓了么?你当我愿意让阿娓去步阿安的后尘?可这些事又何曾由得我们做主了?怪只怪我们生不逢时!若是早生个百十年,我……如今诏令既出,失期当斩,阿娓与全族人性命,我们总是要做个选择的。”
阿娘闻言,怒色更重,开口讽刺道:“生不逢时?哼,就算你能早生百十年,天下诸侯割据,无权无兵无钱,你又能改变些什么?”
闻言,阿爹也怒了:“你又何必讽刺于我?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能有更好的主意?”
阿娘盯着阿爹看了半晌,而后转身取下璧上的青铜佩剑,拔出利剑,顺手挽了个剑花,笑得十分诡异:“你说,若是现在去杀了那徐福,阿娓是不是就不用出海了?”
阿爹闻言沉默不语。阿娘冷冷一笑,反手将剑收回剑鞘,便迈步向门外走去。
一旁跪坐的阿娓突然起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阿娓的声音清冷而坚定:“阿娓绝不允许阿娘赴险。即便是要去刺杀徐福,也不劳阿娘亲自动手。”说罢,偏头望向阿爹,求助似的说道:“是吧,阿爹?”
阿爹看着小女儿恳求的眼睛,只得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他扳过阿娘的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莫要性急,横竖大船重铸出海还要两年,我们细心谋划便是。你这一去,自己送死不要紧,如若牵连到族人,你又于心何忍?”
阿爹似乎知道阿娘的死穴,故此一戳就中。
见阿娘神色似乎有些松动,阿娓也忙规劝道:“那徐福既然又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如今定然会被护得滴水不漏。阿娘贸然前去,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若只是打草惊蛇,也就罢了。怕只怕,没杀成徐福,反倒将阿娘陷进去了,最终牵扯家族入狱,最后得不偿失。
阿娘听完,颓然地松开手,青铜剑顺势而落。
“好,我听你们的,暂时不妄自行动。”阿娘扯着阿爹的衣摆,急切地逼迫道,“阿承,当着阿娓的面,我要你发誓,你会杀了徐福,替阿安报仇。”
阿爹被阿娘迫得没法子,只得咬牙点头,艰难地开口道:“好,我发誓,此生与徐福不死不休。”
见阿爹点头发誓,阿娘便顺势扑入阿爹怀中,呜咽地哭诉起来:“小儿阿安何罪之有?死得不明不白也就罢了,可死后连个体面的葬礼也没有。一想到他孤零零地呆在大海的某个角落,一想到他死后的遗体还要遭鱼虾啃噬,我都恨不得将徐福挫骨扬灰。如今他又故技重施,蛊惑始皇帝来要我家阿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阿爹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着阿娘的身子。可阿娓却明白,阿爹的心里只怕也极其悲痛。丧子之痛,本就是这世间最为噬心之事,更何况阿兄还是爹娘唯一的儿子。如今诏令又来要她,这让本就嫉恶如仇的阿娘如何忍得?又让生性懦弱的阿爹如何是好?
阿爹的犹豫,阿娓看在眼里。他懦弱了一辈子,苟活了一辈子,为的还不是想替家族嫡支留下一丝血脉。可事实证明,自身没有实力,就算生下了骨肉血脉,那又怎样?不过是为人忌惮,顺手多算计一回罢了。
从秦昭襄王到如今的始皇帝,他嬴姓之人的手上尽是她姬姓之人的鲜血。
要知道阿兄离家的时候,她才两岁有余。两岁的孩童约么还未记事,饶是如此,那时的她也隐约明白那个疼爱她的阿兄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自阿兄走后,阿爹每日长吁短叹,阿娘每日唠唠叨叨。二老终日倚门盼着、念着……此般景象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阿兄走后,尚有她承欢膝下,成为爹娘的寄托。如今连她也要被征召去,随那徐福出海,待她走后,爹娘又该如何自处?
舍不得、放心不下。可诚如阿爹所言,一人性命和全族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嫡支血脉已然这样,退而求次保全人数众多的旁支,想来也是划算的。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阿娓便趁爹娘相拥抚慰之际,蹑手蹑脚地躲回她的屋子。
她想要好好静一静,细细整理近些日子里得到的消息。
七年前,徐福上书言说海上有仙山,蛊惑始皇帝铸造大船、征集童男童女出海寻仙,求取不死药。始皇帝应下,徐福便带着数千童男童女出海,一晃数年都未有消息传回。
谁会想到那徐福,竟早已偷回了琅琊?因不曾看到仙山,还折算了太多童男童女,更不曾带回始皇帝期盼已久的不死仙药。徐福自知无法交差,便一直未去报归。
直到秦始皇第五次出巡,再临琅琊,派人传召徐福,一切方才真相大白——跟他出海的那一船童男童女呵!大都折损在了海里,连个尸骨都没带回来,这其中便包括她的阿兄。
乍闻阿兄早已去世,阿爹阿娘几乎哭昏死过去,而后阿娘就有杀徐福泄愤的心思。若非她尚年幼,需要阿娘照顾,只怕阿娘当时就会奔赴琅琊,亲自去取徐福的性命,给阿兄报仇。
事实上,失去孩童的人家,谁家不深恨着徐福?爹娘有没有派人去刺杀徐福,阿娓不知道。但阿娓却明显感觉到,如今徐福故技重施,蛊惑始皇帝再次征召童男童女出海,终究还是有些报复的意味在里面。想必他偷回琅琊的消息传出后,日子过得也不大太平。
阿娓忍不住想,这徐福只怕也不是泛泛之辈。他能在始皇帝面前脱罪,并再次取得信任,让其再次支持他的寻仙大业,此人的心计手段只怕格外出众;消息传出后,天下多的是想要他性命的人,可他至今还安稳活着。如此一想,那徐福只怕也是有一身好武艺傍身。自古医毒不分家,或许这徐福不止善于炼丹治病,还善于用毒?
一念及此,阿娓就更加庆幸当时拦住了阿娘,内心深处则更为忌惮徐福。
明日她便要随内侍回咸阳复命了,阿娓只得掩下斑驳的心事。唤了仆役进来替她收拾行李。
是夜大雨,阿娓于睡梦中惊醒,而后便发觉自己产生了幻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得不翻身抱膝坐起,幻听着那些哭喊之声,胡思乱想着,孤零零地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