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
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甚么。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便定计,群雄中除了自己不能比武外,武功最高的要数郭靖、朱子柳和郝大通三人,由朱子柳第一场出战霍都,郭靖第二场对阵达尔巴,前两场若必胜,第三场郝大通便不必与敌方最厉害的金轮法王比试。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了。”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正欲走到厅中,一人却拦住了他,低声道:“如此,必败无疑。”郭、黄和朱子柳甚感惊奇,因其言语关乎到比武胜败,定睛看去,见竟是一少年。朱子柳道:“这位少侠,何出此言?”“黄帮主算无遗策,朱前辈武功也胜过那霍都,怎奈那那厮奸诈,我料第一场必输,须从长计议。”说话少年正是刘韦枫。
朱子柳不悦道:“既然你说我武功胜他,他纵然使诈,我缘何不会提防?这便会会他。”言毕走向厅中,黄蓉道:“朱师兄,谨慎些。”朱子柳只摆摆手已到厅中。黄蓉向刘韦枫看去,只见他面如冠玉,气宇轩昂,长相稚气未脱却又显得沉稳,不知是何来历,竟敢在如此大事前妄加分析,扰乱人心,正欲相问,见他转脸看向校场,比武即将开始,黄蓉只得暂且将疑问搁下。
只见朱子柳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袖里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然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实是轻忽不得。”当下双手抱拳为礼,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
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折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儿为伍,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钢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进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露,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当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水回进古墓石室。但既与杨过生情,再也无法静心修炼,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到两名大汉谈论,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大厅上二千余人多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甄志丙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刘韦枫第一次白天见她,果然超凡脱俗,美若天仙,想到那晚给她穿衣,不免暗生悔意。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这般举动,也是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今后到哪里,我便跟你到哪里。”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里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他和刘韦枫约定三月内和小龙女相见,从未想过会这么快!而且是这万人瞩目的英雄大会上!他颇含深意的望了刘韦枫一眼,笑了笑,刘韦枫被他一看顿时收起歪念,冲他点了点头。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君子论文,以笔会友,敝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折扇张开,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径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道:“敝人笔杆儿横扫千军,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虽是在西藏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闻,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朱子柳是大理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霍都幸得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
郭靖等全然不懂,只有黄蓉知朱子柳先摹房玄龄碑,再书张旭“自言帖”,霍都已露败绩,踉跄后退。金轮法王出言提醒,霍都当下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扑去,所使功夫是看家本领“狂风迅雷功”,与朱子柳斗的势均力敌。
朱子柳见金轮法王屡次提醒,怕有疏忽,于是笔锋一转,改成刻大篆文字,霍都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又拆得数十招,被朱子柳的一阳指点中膝部穴道,竟跪在地上,群雄欢声雷动。
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仰天跌倒。这一下变起仓促,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解开他的穴道。哪知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里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许,这暗器贴身斗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喂以西藏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