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天启录 第七回 蓝溪之水厌生人 节二:说书

    节二:说书

    “有分教:‘首倡义兵起陈留,诛讨董贼社稷安。东征吕布平河北,北战辽东定江山。南扫刘表西平凉,得陇望蜀怎相勘?邺水邺城水漳水,冢中身死岂二般?’却说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里的一夜,正是奸雄一命呜呼时。”说书人说到这里,竹棒儿在小羯鼓上敲着,的的作响,酒店中的听众人都是遂着鼓声哄然叫好。

    “可叹那篡汉曹贼命数尽,但我大汉江山亦是气将绝。那曹贼子嗣中,以长子曹丕、次子曹植、三子曹彰最为杰出,曹贼生前之时,也常为立嗣之事头疼不已。此番说的,便是那曹贼家事,兄弟夺嫡,尔虞我诈,机关算尽!”

    “世子曹丕早在洛阳,群臣拥戴,遂为魏王。那曹丕即位后,心中最怕的,便是他那两个兄弟。老二曹植,文才过人;老三曹彰,武艺超群,都是不愿寄人篱下的主儿。且说那三子曹彰勇力过人,乃是一员猛将,且曹贼初亡时,曹彰曾问先王玺绶,后又与曹植说道:‘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曹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曹彰乃不提,暗中密谋举事。此事后为曹丕所知,甚是忌惮。”

    “于是曹丕思得一计。那曹彰虽是武将,却颇爱下棋。曹丕便投其所好,邀他下棋,棋至中盘,已见下风。此时他吩咐丫鬟取枣共食,于是二人一边下棋,一边吃枣,表面看似情义融融,实则各怀鬼胎。曹彰早疑曹丕有相害之意,故此见曹丕上枣,也不急于去吃,待曹丕吃了,方才放心。可惜啊,曹彰刚猛耿直,不知阴谋变通,他哪里料得到那曹丕早已在枣上做了记号,自己专拣未带毒的吃,如何会中毒?可怜那曹彰被蒙在鼓里,不过一会儿便头重脚轻,眼睛发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一头栽倒在地,那棋盘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映衬出曹丕得意的笑容。”

    “曹彰既死,曹丕便以谋反之罪擒拿他兄弟曹植,尽除其党羽。待要杀弟,又恐落人口实,便思得一计,谓曹植曰:‘吾与汝情虽兄弟,义属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礼?先君在日,汝常夸耀文才,吾深疑乃他人代笔,今限汝七步内吟诗一首,若果能,则免一死;若不能,则治你个欺礼狂悖之罪!’时殿上悬一水墨画,画中二牛斗于土墙下,一牛坠井而亡。乃以此为题。须臾,曹植行七步,诗竟成。”

    “曹丕大惊,但又不甘道:‘七步尤以为迟,能应声作一首否?’这七步已是千难万难了,可他一心想要那曹植的性命,岂能就此放过?于是定下了应声为诗的题目,其心肠之狠毒,不下其父。”众人听罢,均道:“半点也不念兄弟之情,好生狠毒!”

    说书人敲了敲醒目止语,续道:“众人看官呐,也该是那曹植天纵奇才,命不该绝。这般艰深的题目,他竟毫不思索,即口占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说书人吟得甚是带感,又轻敲羯鼓相佐,听得旁人也不禁潸然。

    “唉,就我等吟听之下,亦不能不伤,何况骨肉同胞?曹丕乃贬曹植为侯,终身不用。千古帝王家,岂有兄弟情?这就是那七步成诗的故事。”

    说书人讲毕,砸醒木束文,众客唏嘘。他收了酒客们的钱,便退了出去。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灯火有些昏,但大约也有四五个雅间,余人聚在大厅之中,多是江湖人士。

    “古话说得好啊:‘侯门一入深似海’,要想在这锦绣宫闱之中活下去,当真不容易。”一人叹道。

    “可不是嘛。莫说是帝王之家,便是江湖世家,亦跳脱不出此牢笼。”另一人道。

    故事到底是故事,纵然精彩,也无法满足人类猎奇的心理。他们总是好奇现实生活中的家事,尤其是别人家的。

    “兄弟这话,莫不是指那邢台南宫世家?”先前一人问道。

    “正是。老弟既然知道,我也不必讳言了。元九之争,飞凤之死,在武林中看似平常,但亦是惨剧。何况近来传闻虽多,但此中尚有蹊跷,断不能轻信。”那人三十来岁,微微有些富态,更似商人。

    “哦?老兄何出此言?”先前那人瞬间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连忙追问。不单是他,这酒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江湖人,尽都竖起耳朵,朝他们看去,包括那个坐在西南角的少年。

    久违的沉寂,在这一刻被打破了。

    中年汉子在众人目光的围簇下,显得十分得意:“嘿,你我都听了刚才那说书人的三国故事,难道便没有半分感触么?”被他这么一提点,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莫非,老兄的意思是,这南宫家闹得这般不可开交,全是他南宫家内部争权?与他人无尤?”

    “嘿嘿,正是如此。”中年人喝了口酒,续道:“你且想,那南宫元本就是世子之尊,而南宫九则是仗着其父宠爱,与那曹氏父子三人,何其相似?”众人听罢,都暗自点头,心中也不禁萌生出一个至今从未细想过的念头:“元九争权固然不假,谁都想夺得先机也无可厚非。但南宫九真会傻到勾结摘星楼杀害宠爱自己的父亲来打压南宫元?妄求取得先机?这岂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先前那人急忙问道:“依老兄的意思是?”他十分娴熟地运用着他多年以来的语言技巧,明明猜到,却不说破。有些话你即便知道,但也一定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能不说的话,能不表的态,尽量不说,也尽量不表。所以他这种人武功虽然不高,却能在这尔虞我诈的江湖中活得很久。

    “老弟且想想看,曹丕缘何要先杀曹彰而不先除曹植?难道不是为了剪除他弟弟的羽翼?曹丕真正忌惮的,是曹植和曹彰联手哇。那南宫元呢?”中年人眼中射出精光,因为他想到了令他兴奋的事。

    “你是说……”先前那人食指连点,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中年人忍不住一巴掌拍了下那人的手,骂道:“笨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想不出来么?便是那南宫元杀了他父亲,嫁祸给他弟弟!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南宫家的主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不错!南宫飞凤遇刺一事,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南宫九,南宫九既然成了弑父的大罪人,如何还能再继承南宫家主之位?这件事背后最大的获利者,不是南宫元又是谁?”

    众人正自点头,已有数人更是道:“说的有理。”可就这几声有理刚下,就听得一声:“满嘴流油,胡说八道!”

    这声清咤,再一次打破了沉寂。

    酒肆外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清秀,女的绝美,说话的正是那个女子。

    西南角的那个少年,也自看见,拿起的酒杯放在唇边,喃喃道:“呵呵,是他,却不是她。有意思了。”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剑仙尹连峰之侄,峨眉派的“御风剑客”尹潇。而那对男女,不消说,自是莫君言和虞梦了。

    “这位姑娘,你怎么出口伤人呢?”中年人十分不满。试想,他正说得津津有味,骤然间被人打断话头不说,还被冠以“胡说八道”,岂非似当众给甩了一巴掌?

    虞梦率先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了下来,长剑“啪”的一声放在上面,斥道:“你这番说法,也不过凭空论断,如何说得便似亲眼所见一般?”莫君言默默在旁边坐下,他知道虞梦为何发怒,所以他并不阻止。

    “虽是推断,但却不是凭空。”


    “既不是凭空,那你便亮出证据来。若是有理,本姑娘自会道歉,若是没有证据,休怪本姑娘要你好看!”

    “这……”那中年人被虞梦的气势吓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了。

    尹潇“噗嗤”笑出声来,余人也都偷偷遮唇。他在笑她的真,余人在笑她的直。

    莫君言见是尹潇,不禁拱手道:“尹兄好。”尹潇点了点头,他上次在莱州集见过莫君言一面,当时误以为莫君言也是要抢夺他剑鞘的盗贼,是以对他并不客气。后来明了实情,事后倒颇为感激,只是不知道他的来历身份,因此也就微微一笑罢了。

    莫君言见尹潇已将殒日剑鞘换做了普通剑鞘,心道:“今次见他,那狂傲之气比上日收敛了许多呢。”

    他转回头,看那中年人面如猪肝,又是怒又是羞,心一软,劝道:“师姊,这些人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只做酒后谈资,当不得真。”虞梦瞪了他一眼道:“正是因为随口说说不能当真,才更加不能胡说。众口铄金,诋毁销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个乱造谣的人。”

    那中年人不敢再高谈阔论,闷声喝酒。众人均是暗笑,也不多言。这一干人等,俱是为了看看热闹而已,又岂有他哉?

    尹潇右手手心朝上,平展伸向自己桌位的右边,请莫君言和虞梦一同就坐。莫君言本就对他观感不恶,当即与虞梦移位西南。

    尹潇见虞梦一幅傲然模样,心下不喜,说道:“这位姑娘如此盛气凌人,想必好生厉害。尹某以为那人的话,也并非全无依据。”于是他的话略带讽刺意味。

    “哼,有没有依据是另外一回事,但他信口胡说,姑娘便看不惯。再者,我觉得南宫元不是那种人。还有,你又是谁?小君,你认识他?”虞梦打量着尹潇,一面问道。

    尹潇同样在打量着她,因为他们彼此手边都有一把剑,一把好剑。一把是峨眉派代代相传的殒日之剑,另一把是武清侯所铸之霜华。

    莫君言想也不用想,就知这二人初见之下,相互间就起了争斗之心,暗笑道:“师姊也真是的,今日终于肯把霜华拿出来用了,可却又这般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好对手。”

    尹潇又岂有不同?近日里,他刚从叔父那里新学了许多的高深武学,同样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试试身手。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忽然有了心爱的玩具,急着想要向别人展示。

    少年心性,岂有他哉?比成人更多了份纯粹。

    莫君言忙打个圆场道:“师姊,这位是峨眉派剑仙前辈之侄尹潇尹兄。在下莫君言,这位是我师姊虞梦。”

    “哟,原来是峨眉剑仙的徒儿……”虞梦自是不甘示弱,话说一半顿了顿,才续道:“……怪不得好大气派。”

    “哼,不敢当。”尹潇微微冷笑,说道:“虞姑娘觉得南宫元不是那种人,又有何证据?无非也是主观好恶罢了,与方才那人胡说八道又有何区别。”

    虞梦道:“要说实在的证据我是没有,但我与那南宫元有过一面之缘,这人温润如玉,行事作风正派,毫无作伪之感。这可算得上证据么?”

    尹潇“哼”地冷笑,不说话,意思却很明白。

    虞梦见他神色狂傲,柳眉亦是倒竖起来。

    莫君言见了,迟疑了一下才道:“师姊,你与南宫元相识在前,难免对他有先入为主之感,他若要在你面前掩饰,也未尝不能够。而那日我在清风楼上冷眼旁观,南宫九固然咄咄相逼,但他也未见得有几分顾念兄弟之情。在我看来,这两兄弟为了争权夺位,并没有什么不同。”

    虞梦破题儿头一遭没有反驳他,反而点了点头道:“也许你说的对,但我还是觉得,那个死胖子的推论难以成立。如果南宫元真的要故意陷害南宫九,他应该会有更好的手段,绝不会如此肤浅。”

    酒肆里偷瞄虞梦的人不在少数,有少年,有中年,有老人。包括男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女人看女人,更多的是羡慕和嫉妒。

    因为虞梦确实很美。

    此刻,她用右手撩开刘海,随即以肘垫桌,五指半握,支住脸颊。哪怕只是穿着最普通的紫色纱裙,却依旧把那至美的身材衬托得如仙一般,加上那一张工笔难绘的俏脸,那一对勾魂夺魄的眸子,那一口清脆纯净的嗓音,天生尤物,莫不过此。

    所以,尹潇也在斜眼看着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

    只不过他和他们的关注细节不太同,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剑,因为他感觉得到她的实力。

    虞梦也在看他,因为在她没有出现之前,尹潇是在座所有女客偷瞄的主要对象之一。他很英俊,俊得就像才子佳人故事中的男主角,翩翩潇洒,才华过人。但和尹潇一样,虞梦的关注点,也只是他左手边上,那一把名叫“殒日”的剑。

    “要打么?”虞梦开口了。她在撩他,很直接地撩。虞梦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直率得让人不得不喜欢她。

    所以,莫君言笑了。

    就连尹潇也被她的直接给逗笑:“很好,喝完这杯酒就出去。尹某让姑娘三招,我们点到为止如何?”尹潇很大方,因为他觉得他身为男子,应该有风度。

    虞梦却不买账,翘首道:“哼,谁要你让?要打就公公平平地打,不然待会儿你输了却赖,那可没劲得很。”

    尹潇俊脸一红,酒杯重重一放,几滴酒水溅了出来。

    他怒道:“我岂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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