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五:朝凰
那物似鸟非鸟,高有六尺余,宛然大雕般体态。虞梦吓了一跳,尖叫声:“呀,这是什么怪物!”那物伸长头颈,仿佛听出了“怪物”的含义,朝虞梦狠狠一瞪。虞梦不禁退了一步,那物似无敌意,只是眸中眼神带着一丝轻蔑。
莫君言见那怪鸟燕颌鸡喙,颈长如蛇,翼上有五彩斑纹,分别为赤、青、黄、白、紫,头颈花纹宛然雕刻一字。
“德!!这是......”
“唧唧唧!!”那怪鸟仰天一阵长鸣,声音清如黄莺,脆若金铃。
虞梦心头暗忖:“这怪物瞧着怪模怪样,叫声倒还不坏。”她正觉惧意渐消,忽然四周蒙上一抹黑影,虞梦乍眼一看,地面上赫然一道鸟影挣开双翼,翼大如伞,竟将苍天遮蔽了!
“师姐,你背后!颈有信、翅有义......这是、这是.....”莫君言指着虞梦,虞梦自然知道他指的不是她,但他愕然失措的表情,让她不寒而栗。
“轰!”一声巨响,虞梦只觉地面一震,险些摔倒,她急撇回头,只见眼前赫然又是一只怪鸟,与原先那只一模一样!
“足足足!”第二只怪鸟张开鸡喙,朝虞梦狂叫起来。
“啊啊啊!怪物要吃人了!”虞梦大叫,吓得跑到莫君言身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唧唧唧!”“足足足!”两只怪鸟双对而鸣,并朝虞、莫二人缓缓靠近。
虞梦闭着眼拉着莫君言尖叫道:“啊啊!怪物要吃人了,小君小君快跑啊!!”莫君言拉住虞梦道:“师姐别怕,它们好像没有恶意!”二怪闻言,竟然轻轻颔首,又“唧唧足足”地叫了几声。
虞梦仍是惊疑不定,紧紧抓着莫君言。“啊!好疼啊!师姐,你能不能……先松开手!啊!”虞梦十根指头紧紧掐着莫君言,指甲都陷入他臂肉里去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虞梦自然连连摇头不肯,此刻在她清丽的眸中,莫君言的手臂无疑就是救命稻草,心中不觉还道:“你们这两只怪物,要、要吃你们就先吃小君吧。”再一想好像不对,它们两只,要吃自然一只一人,怎么可能只吃小君不吃她呢?
“呜呜呜,那好吧,大不了一起被吃掉啦。”
“啊!”莫君言见她掐的更重了,只得去掰她双手以求摆脱。
正当两人胶舍难分之际,两只怪鸟已步步逼近,好像对他们的纠缠十分有兴趣。虞、莫抬头一看,两颗怪鸟头已近在眼前,咫尺之间,还不时地朝他们眨了眨眼睛,好似嘲笑。
“啊!”虞梦尖叫,急忙往洞口回跑,不期又撞到一人,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那人冷冷地道:“在这做什么。不知这是轩辕山的禁地么?”
虞梦抬头一看,只见那人白色的长发在风中飘着,眼神极冷极冷,正是崇霄。“啊!”虞梦又是一声尖叫,忙从他身上跳开,随即撇开乱发道:“吓死人了!你这怪人干嘛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人家背后?”
崇霄闻言眉头微皱,却不答她,径自走向那两只怪物。虞梦见状大喜,拉过莫君言道:“好啦好啦,我们不用被吃掉了,有怪人出手,再多两只怪物也不怕了!”她满以为这场三怪大战即将展开,不禁又担心:“万一怪人一时失手,打不过两怪物,那可怎么办?”
哪知崇霄走到二怪面前,轻轻抚摸着二怪的头颈,二怪也似见到亲人一般,把身子靠向崇霄不断摩挲起来。
虞梦张大了小嘴,怎么也合不起来:“天哪!怪人就是怪人,居然和怪物是一家的!?”她转念一想,忽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那,那这里不就有三个怪物了?!我的天哪!”
崇霄恍若不闻,抚着怪鸟头上的翠羽轻道:“小子,你可知此灵是何来历?”
莫君言嗫嚅半响:“德、智、仁、义、信……这、这是……”
崇霄淡然道:“不错,这便是丹穴之凤凰。”
“啊,凤凰?”虞梦心里嘀咕:“这就是凤凰啊?还长这模样?”
“想不到世间真有此物?”君言难以置信。“哼。”崇霄冷冷地道:“世间无奇不有,世人愚昧不知,焉能察觉?”他顿了一顿,神色忽地更加落寞:“不过,轩辕山上本无此灵。哼,如今仁者已去,灵禽亦是抱憾无声。”
崇霄言罢,哪对凤凰竟似极有感触一般,忽地振开遮天双翅,莫君言与虞梦只觉眼前一炫,赤、青、黄、白、紫,五色映着阳光,又晃出了十光,夺人眼目。但见那雄的仰首长鸣一声:“唧唧!”那雌的便做一声低和:“足足!”双声叠合,时高时低,宛如两位绝世高手,运气高歌,“唧唧足足、锵锵!”鸣声婉啭,配合亲密无间。
登时山岭林中百鸟齐鸣,万声千抟,木叶亦为鸟声而颤,行云亦为阻遏,仿佛天地萦回于这百鸟声中,久久不能消散。
虞、莫二人各自愕然。“看那边。”二人顺着崇霄衣袖斜指的远山那头,却见一阵旋风携着五彩迅猛地朝此处袭来,竟是无数飞禽,披着各色华衣,长鸣朝觐!
“这、这就是百鸟朝凰!?”
崇霄笑而不语,虞梦只见他嘴角微翘,轻轻点了点头,那一抹笑容,温雅动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笑过,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微笑,儒生的含蓄、侠士的潇洒、帝王的威严、情人的温切、师长的慈爱,几乎世间所有美丽的笑都包涵其间了,那是多么难得、多么优美的笑啊。此刻她心头忽然衍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笑得那么美,为何他从来不笑?从来都是冷若冰霜呢?
她不知道,鸾凤和鸣、百鸟朝凰,原是十年难得一见。
群鸟围簇,收翅曲颈,对着二灵俯首朝拜。群鸟拜完,重又展翅飞走,这来来去去,持续了几柱香的时间。待鸟散尽,凤与凰仰首低鸣数声,也隐没至林中,再不现身。
诺大的山中,好似只剩下崇霄三人。
莫君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怔了半晌,才嗫嚅着道:“崇前辈,你刚刚说这是轩辕山禁地?莫非、莫非这里便是那传闻中有鬼魅出没的陈留轩辕山?”
崇霄斜了他一眼,冷然道:“不错,这里便是陈留轩辕山。至于传闻中的鬼魅,自然就是崇某本人了。”莫君言恍然大悟:“那看来那些传言,也并非都是无稽之谈。箫声、百鸟、还有迷雾乱阵,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被渲染上神魔的色彩,夸大了好几倍,已然不尽不实。”
虞梦有些惴惴不安,试探地问道:“你、你到底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嘿,这恐怕不是你想问的吧?是谁让你们进来的?”崇霄看着他俩,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要追究他二人擅闯之罪了。
“前辈恕罪!”莫君言正待如实相告,却被虞梦一把拉住,她知道自己那番说辞要骗过崇霄可不容易,忙抢道:“我们看此处景色秀丽,美不胜收,这才过来一探究竟。再说了,你只交代不可乱跑,又没说这儿便是禁地,也没说这禁地便不能来。”
“强词夺理,倒也能自圆其说。”崇霄笑骂道,他又见百鸟朝凰,心情似乎不坏。虞梦嘻嘻一笑:“若能自圆其说,便不是强词夺理啦!”崇霄不再理会她,一个转身道:“走吧,回筱轩阁去。莫要打扰到它们,你二人得闻其高歌长鸣,不虚此生矣。”
不多时,便至轩前,崇霄携明镜湖之水,泡了一壶西湖龙井,与二人同享。三人各自坐下,均先饮了一杯。只觉茶香淡淡,清雅高致,颇有早春绝盛烟柳之慨。
茶过三巡,崇霄始道:“你们可晓得这轩辕山的来历?”
虞梦一哂,懒散地说:“这我可不懂咯,小君或许知道。”
莫君言摇了摇头,说:“我不敢确定,这陈留轩辕山似乎便是传说中的轩辕丘,即轩辕黄帝的降生之所。但据《山海经》的记载,轩辕丘上草木不生,土呈赤红之色,与这里欣欣向荣之景实在不符。”
“你说的不错。”崇霄淡淡地道:“书中所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啊?”虞梦不解:“为什么?”
虞梦没有理解,莫君言也不懂。
“黄帝死后,遗命封锁此山,布置八阵,后之得天下者,无一例外。百岁之后,此地便再无人问津,加之八阵困人,因此染上了许多神话色彩。”崇霄说着,虞梦仍是不解,莫君言隐隐参透了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及至千百年之前,一名大儒兼武学大家偶经此地,感山之灵气萦蕴,入山考究查证,终于得出此地便是轩辕之丘的结论。于是那位前辈便在此地定居,建筱轩阁,研习八阵,将阵图的精妙再进一步。”
虞梦暗忖:“原来山前那乱阵不是你布的呀,嘿嘿,还说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我看也不过吹牛。”崇霄好似看出她所思所想,说道:“那人姓周名玄,道号‘晓断天懵’。此山八阵,本系伏羲氏所创,后经他及崇某增改删编,方有如今规模。”他顿得一顿:“这‘晓断天懵’不仅精通五行术数、奇门遁甲、兵法韬略,还开创出了武学中另一蹊径,‘无剑之术’。”
“无剑!?”虞、莫二人均是一诧。
崇霄颔首,续道:“这老儿在六十岁时,已能木剑折精铁,内力御掌风。”虞梦不好古事,唯对武学极感兴趣,此刻听闻崇霄如此盛赞此人,不禁问:“那依武功而论,那位前辈比你如何?”崇霄撇了她一眼,嘴角微翘,傲然道:“我虽与他生不同时,但依文献古简记载来看,周玄不过创出‘无剑’一道而已,崇某合百家之长,成森罗万象,创至高一剑,不论刀、枪、剑、戟、内力、轻功均有格古创新之说,就此而论,他的武学造诣,颇不如我!”
“嘁!”虞梦正待嗤之以鼻,却听崇霄又道:“况且江山代有才人,今人更胜古人,这是不变的道理。即令‘晓断天懵’复生,以他当年功力,莫说对敌崇某,便是少林寺的善悲、善苦,武当山的寂兮、寥兮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们,他也未必能胜。”莫君言见他称呼少林方丈、寂兮子道长等为小和尚、小道士,心中不觉愕然。
“崇霄一生知己,莫过儒侠夫妇;崇霄一生敌手,莫过云栖莲池。”崇霄忽然有感而发,抚摸着碧箫,叹了口气。
虞梦见他自傲中又带狷狂,颇感不爽,但又觉得他此言极度的沧桑与落寞,好似天地之间唯他一人,难得有一知己,不幸逝去,难得有一对手,却又逝去。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口唇嗫嚅,但终于还是缄默了,想着想着,也叹了口气。
崇霄瞥了她一眼,复又仰首远眺,续道:“轩辕山得‘晓断天懵’如得一仙,但具飘渺之感,而无仁者之心。及其子唐氏,方使轩辕成仁者之峰。”
“唐氏?”虞、莫二人各自疑惑。虞梦心道:“耶?唐氏,周唐氏......名字真怪啊。”莫君言暗忖:“他父亲不是姓周吗?他怎么姓唐?难不成是跟他妈妈姓?可是没这个道理啊?”
崇霄从他们各自的表情中看出了各自的疑惑,缓缓道:“他不是同他母亲姓,哼,更加不是什么周唐氏。那是周玄的私生子,姓唐名义。”
“啊!私生子?”
崇霄不答,自望远方。虞梦抢着问道:“那他养父知不知道?”
“那却不知,只是唐义后来是知道了。周玄与他母亲本是表兄妹,自来有情,后因门户之见,辗转离散,终不能相谐。”
“天哪。被蒙在鼓里一辈子,真可怜,看来那个姓周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虞梦又开始打抱不平了。崇霄淡淡地道:“在那个年代,这等家事多如牛毛,不说也罢。只说那唐侠真乃人中龙凤,有海纳百川之气,壁立千仞之怀。时逢乱世,他组建义兵,除暴安良,屯田立法,横扫八荒。”
崇霄摇了摇头,叹道:“唐侠得其师,也即其父周玄真传,加之唐家本是名族,起于柴桑,唐侠本人资质奇高,乃国士无双之士。他帐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天下三得其二,一整乾坤亦是大势所趋,不日可成。他打击豪强,扶助弱者,仁义虽传遍天下,却结下无数仇家。”
“既然仁义过人,怎么还有仇家?”虞梦不解道。
崇霄看着她纯净的瞳孔,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行侠仗义的人,是会得罪很多人的。更何况,唐侠得罪的是全天下的恶人、私人和伪人。”
“即便身心俱疲,但也不改初衷,这便是其仁心所在。可叹,唐侠一生至情至性,却为情所困,不惑之年,忽然不知所踪。”
“啊!”虞、莫二人齐声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崇霄却不回答,径自说下去:“后世统一天下者,亦是唐侠部属,又因当时流传唐侠尚在人世,故其事更遭严禁,数代之后,几近断绝。”
虞梦听罢,忽而想到一事,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崇霄颔首:“问得好。唐父有一私生女,乃是与日本邪马台女皇所生,唤作唐青。唐青久随其兄,后因邪马台国乱,其母求援,唐侠遂命其义兄凌乐与其妹往日本,及乱平,唐青等便留于日本,未曾归国,于是留下唐侠相关文献。只可惜日本千年来也是战乱横生,完整文献已然不见,只留下东鳞西爪,片言只语。不过契合中华之事,足可推鉴。”他叹了口气,道:“今有儒侠做《唐侠传》,以唐义为侠不为本纪,盖因其创帝王之业,行仁侠之事,一生至情至性吧?”
莫君言叹道:“原来如此。”
“至情至性、为情所困?”虞梦反复嗫嚅这八个字,水灵灵的眸子清丽地望着崇霄,崇霄看了一眼碧箫上挂着的弦月玉珏,呼出一口气,说:“唐义一生爱一人、负一人、被爱一人,结果三女皆因他而死!”
“啊!!怎、怎么会这样?”虞梦惊道。
崇霄低下头,复又抬起:“你想知道?”
“当然!”虞梦直视崇霄。
两人对视片刻,崇霄神色数转:“你确定?”
“嗯!”
“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
崇霄看着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她的年华好似正在盛放的水仙,华美中带着清丽,让人不敢逼视。
“好,我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