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二:公决
次日一早,便就有数百名接到请柬的河北豪客陆续到了三才堡,三才堡公决南宫九,原是邀请那些与南宫家有渊源又或是与三才堡关系亲密之人。然而北武林纷纷传说三才堡得了武林至宝《阳明心经》,江湖人对武学秘籍之看重犹若生命,倘能于会中一睹风华,足慰平生。因此宾客中也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即便江南门派,亦不在少数。
三才堡虽是盆地,但四周亦不乏雅致风景。彭氏三雄在堡外设了露天宴席,数百名堡丁充当知客,请群豪就座,一边赏景,一面饮食。
郁春华等人也早到了,他们一行三十余人,尽在东首坐了下来。东首往西,正是一圈绿林围绕山岭,岭上翠绿如墨,墨色浓郁中似透着一股安冉。众人用了些茶水果蔬,就听席外有人高声道:“邢台南宫世家南宫元公子到!”
众人均是翘首去看,只见南宫元领着阮晋、师秉川、徐柳林等两百号人缓缓进场,可谓声势浩大。旁的人纷纷道:“三才堡如此大张旗鼓,南宫世家岂能落他之后?瞧南宫元这阵势,丝毫不下三才堡啊。这一场龙争虎斗,可有得看了!”
莫君言望了许久,却不曾看见杨凌和虞梦,心头暗暗纳罕:“杨大哥和师姊会在哪呢?真希望师姊没事啊。”
彭氏三雄出迎,彭天石拱了拱手道:“南宫贤侄你好,请往里面就座吧。”他言辞虽然客气,但神情却甚是傲慢,显然不屑与南宫元平辈论交。
南宫元回礼,正欲开口询问南宫九之事,却被师秉川劝阻。师秉川道:“公子,大会尚未开始呢,且先听听彭氏三雄是怎么说的,再问九公子之事不迟。”南宫元点了点头,率众在木棚中坐下。
将近午时,众客集群,约有千余人。彭天石从主席中站起,朝众宾施礼既毕后,朗声道:“今日大邀诸位前来,原只是为了商榷一事。南宫九弑杀其父,大违仁孝之道,可谓罪孽深重。我北武林素来秉持公义,今此人已为我三才堡所擒,是杀是剐,三才堡不敢自专,恭请各位名深望重的武林之士,共商处置之策。”
他说完双手一举,示意群豪随意发言。郁春华“哼”了一声道:“彭老大虽然看似粗猛,但这番话说起来,单刀直入,却又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一语不提南宫元,又说三才堡不敢自专,自然也不能由你南宫世家自专,非要公决不可。”
彭天石说完就座,西南角站起一人,形容魁伟,双目炯然,大声说道:“南宫九弑杀亲父,乃十恶不赦之人,理应凌迟处死,彭堡主又何必再问别人。今日既然公决,不妨就此杀了,我等吃他一口肉,饮他一口血,以慰南宫飞凤庄主在天之灵!”
莫君言不识此人,郁春华告诉他说道:“此人是‘西陵刀’刘锋,当年和南宫飞凤交好,但既不与南宫元好,也不喜欢南宫九,却是三才堡一党。”
凝儿道:“三才堡与南宫两家明明势同水火,他居然还能两头通吃,可当真厉害得紧了。”
刘锋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数百人随声附和,都说及早杀了为是。混乱之中,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南宫九是南宫家的人,他南宫家的人都没说话,你们这一群儿看戏的却高谈阔论,也不害臊。”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但传在众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
众人齐往声音来处瞧去,却看不见是谁。这时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才回过神来:“是了,南宫家的人也来了不少,就不知南宫元是顾念兄弟情意,网开一面,还是要杀弟为父报仇。”
众人想罢,齐齐往南宫元方向看去。南宫元无奈,只得站起来,说道:“家父飞凤公,不幸死于摘星楼众杀手之下,南宫元无能,至今不能为父报仇。此乃我南宫世家之耻,诸位均是我江湖武林同道,与家父也曾多有渊源。承蒙刘老前辈不弃,愿为家父报仇,南宫元在此谢过。”他声音低沉,但却十分清晰,说完便朝刘锋一揖。
刘锋摆手道:“元侄且慢。我与你父相交多年,姑且充一充长辈。据刘某所知,飞凤兄虽然是死于摘星楼杀手之手,但这摘星楼杀手却系受了南宫九之指使,虽然不是南宫九亲手杀害其父,但也可以说是间接死于其手,其罪并无分别。咱们先杀南宫九,再去找摘星楼算账!”
南宫元道:“是否出于南宫九授意,并未查实,咱们不能太过武断。这样吧,彭堡主既然擒获了他,何不请三才堡带出南宫九,让他与我等当面对质。如他真是杀害我父主谋,那我这个做兄弟的,自然饶他不过。若他并非主谋,我等又岂能只听流言,便妄杀无辜呢?”
他这话在情在理,确实令人难以拒绝。刘锋听罢,望了彭天石兄弟一眼。彭天石道:“南宫庄主言之有理。来人啊,带南宫九。”他这一声虽然不重,但却传出很远。众人不禁佩服:“这彭天石果真练成了‘玄黄内劲’,内力之深,只怕不在当年彭三才之下了。”
不多时,堡丁果真带着南宫九来到会场。群雄见到南宫九,纷纷怒骂,将瓜果扔向南宫九头脸更不在少数。南宫九一身蓝衣,面无表情。他双手带着镣铐,对四周所有人事皆视若不见,任凭旁人如何侮辱,都毫无表态。唯独看到南宫元时怔了一下,但片刻后便即回复了冷漠。
叶啸天暗道:“看来这是彭天石有意为之,借此机会,狂削南宫家的颜面,好让他三才堡上位。”
南宫元不忍,正待要制止众人,却听阮晋道:“元公子,此刻不宜与群豪为敌,还请忍耐。”师秉川亦道:“不错,这些人多半是三才堡邀来助拳的,我们人少,切不可莽撞,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是事关大局。”
南宫元叹了口气,只能别过头去不看。南宫九已被带到会场中央,刘锋指着南宫九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老天若是有眼,真该给你一个天打雷劈!飞凤大哥啊,你显显灵,好好看看这逆子是怎么接受报应的!”
南宫九冷笑一声,抖落身上的秽物,朝彭天石方向,吐了一口痰。群豪见他神态倨傲,均是大感恼怒,纷纷喝骂道:“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嚣张!”“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打断他的腿先!”喝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师秉川出列道:“诸位且静一静。”群豪又自骂了一阵,这才慢慢停下。师秉川道:“南宫九,你现今已是阶下之囚,还不快收起你那份狂傲,把前后因果说个明白,兴许还能留住性命。”
“无耻小人,就凭你也配问我?”南宫九可不领情。群豪均是大怒,他们正欲喝骂,却听南宫元已经走上前去,沉声道:“九弟,你老实和我说一句,你到底,你到底有没有勾结摘星楼的杀手?”他音调不高,但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南宫九沉默了一下,才道:“哼,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九弟,你便当着我的面把话说清楚,有什么难言之隐,都不妨说出来,若你真是被冤枉的,我南宫元对天发誓,当着这大会所有英豪发誓,定会为你洗刷冤屈,护你周全!”南宫元大声道。师秉川和阮晋均是吃了一惊,要待阻止,已然不及。
群豪也都是暗暗吃惊:“听说那南宫元九兄弟素来不睦,况且那日在清风楼,两人为了争夺家主之位都已拼个你死我活了,他今日竟然还能说出这等维护之言。这‘盖孟尝’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也有人想到:“南宫元这般说,必是打的同情牌,他必然笃定了南宫九的罪行,这才以退为进,只要南宫九一承认,那么他大可任由三才堡处置南宫九,他可以不担不救兄弟之责。江湖上的好汉呢,更会竖起大拇指,赞他一句好个‘盖孟尝’,大义灭亲。”
众人只道南宫九必是矢口否认,哪知南宫九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地道:“大哥,你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和你争这个家主之位么?我南宫世家素来都是立长不立幼,你是嫡长子,我本没有资格和你去争,也从未想要和你去争,可又为什么我还要和你争?”他连说了三个“争”字,三个字都带着重音。
群豪听了,疑惑不解。
南宫元却被他这一问退后了两步。南宫九见了他的窘态,知道他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回去吧。”南宫九淡淡地道,他已经转过身,不再和南宫元对眼了。
南宫元忽然又上前,右手搭在了南宫九的左肩上,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那是真的!”他目光中忽然含泪,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众人均不知他们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大会会场寂寥无声,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南宫兄弟二人。
师秉川见状,急忙上前扶南宫元回位,南宫元却仍不动。
彭天石咳嗽一声,说道:“南宫九啊,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明明白白说句话,究竟有没有勾结过摘星楼,有没有勾结他们暗杀南宫元。”
“呵呵。没错,我是请过他们,不仅是他们,就连黑教的人,也是我请的。”南宫九忽然说道。他说完便坐了下来,闭上眼。
众人一下子哗然:“这人,果真是禽兽不如啊!”“还和黑教的人勾结在一起!真是十恶不赦!”“大逆不道!该杀!”一时间骂声鼎沸。
叶啸天看了郁春华一眼,说道:“郁前辈,现在该怎么办?”郁春华摇了摇手,示意时机未到。莫君言和凝儿毕竟也不明白南宫元、九二兄弟的对话,不觉问道:“他们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郁春华尚未回答,只见会场上,刘锋已经抽出了长刀,喝道:“如今他也自己承认了,须怪不得我们了,先教这逆子受我一刀!”他西陵刀自有一功,这一刀去势极快,刀风亦是不弱。
“住手!”南宫元急叫道,他手底也不慢,右手往腰间一抽,青钢剑出鞘,只听“锵”的一声,刀剑一嗑,刘锋只觉剑上一股柔和的韧劲,无论自己如何下压,对方均能以相等的力道反激。
西陵刀毕竟不是庸手,这柄长刀纵横冀北已有二十余年,但此刻却也是骑虎难下。进,击不退对方长剑,退,这老脸怎么搁?刘锋一张大脸憋成紫红色,左手握上刀把,使出了浑身力量,用力下斫。南宫元面不改色,仍是单手持剑,既不后退,也不迈前。
彭天石等高手均知南宫元这手乃是以绵泊的柔劲抵御对方刚劲,刘锋膂力虽强,刀法也不弱,那是外门功夫,若与旁人比试招式,这西陵刀绝然不弱,但若与南宫元这等内家高手比拼,这等外门高手,却登时处在了劣势。
冀北玄武帮帮主“铁背鳌”杜承出来打了个圆场道:“刘老哥,这南宫九毕竟是三才堡擒获的,他三才堡尚说不敢擅自处置,怎么刘老哥反而不识大体了呢。来来来,先把刀子放下,待会上的千百豪杰商议过后,真是要杀要剐,那时再请刘老哥第一个动手吧!”
他这话说得有理,众人均是暗自点头。刘锋自也不能反驳,但他被南宫元的柔劲缠绕,颇有些进退不得之意。
杜承看出端倪,从左右帮众手中接过一刀一剑,走上前来,在南宫元与刘锋兵刃间一拨,众人只见他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便即稳住,均是暗道:“这‘铁背鳌’也不可小觑啊,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拨,便将二人内劲都接了过来。虽说只是一下,但两人之力毕竟非同小可,他只是晃了晃,可见这老鳌鱼的下盘功夫扎实得很呢!”
南宫元和刘锋均是借势收起兵刃,刘锋冷冷地看了南宫元一眼,还刀入鞘。莫君言见杜承分开二人后也便退回自己玄武帮的木棚。他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几眼,且他在东首,杜承等在西首,正正相对。
玄武帮众大约来了十几个人,均是一身黑衣,极好辨认。可这群黑衣之中,竟围簇着两人,一人极高壮又极黑,另一人坐在轮椅之上,以斗笠遮面,却不知容貌如何。莫君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杜承回木棚之后,便即躬身向那坐在轮椅上的那人轻声说着什么,瞧他神态恭敬,竟好似仆从之于主子。
莫君言暗忖:“杜承既是一帮之主,却为何对那人如此恭顺?那人到底是何身份,来这三才堡又是为了南宫世家之事,还是为了《阳明心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