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了五里堤,两道上成排的垂柳便是再不多见,渐渐的,被一片原野所取代,露出罘罄道口古木林立的山径来。
邵云闭目倚在车厢里,感受着从帘子外透进来的光线时明时暗,一颗心竟是变得越发的烦躁不安了起来。“先不回府!”他突然一把撩开车帘子,只觉此刻的自己已是被邹松堂的一席话折磨的不行,让他禁不住想要再上一趟罘罄山去看看桃喜是否如金珠所言的回了宅里,“去老宅!”
“啊?噢……是,少爷!”永顺因着前头吃了教训,忙调转了车头,便是再不敢多言其他,向了山道行去。而彼时的山道里,两处虬林错节盘根参天蔽月,即便是晃亮车上所有的明灯,却依旧只能照出三丈路面之远,叫人看去黑魆魆的好不可怖。
“永顺哥……”闰月低声唤了一声永顺,见他手执缰绳,缩头缩脑的坐在驾车位上一副战战兢兢的摸样左顾右盼,一时起了玩心,隔着车帘子把手悄悄探去他的腰间,还故意拖长了声气,幽幽唤道:“永……顺……哥……”
“啊……啊!”永顺着实被吓得不轻,青白了面,厉声尖叫着去躲那只暗影下泛了白光的手,竟是险些个把手中的马绳子脱开。
“永顺哥,别怕嘛!”闰月憋不住,立时笑得捂了肚子,“是我啦……”他收回手,一边钻了永顺的驾车位上,忽闪着一双机灵的眼,顽皮道:“永顺哥胆子也忒小了,我就这么着,你便怕成恁样了!想当年,我带了妹妹偷跟爹爹去办差,也是这样的黑天里,也是这样的老林子……你猜怎么着?”他忽然眼珠子四下里骨碌一转,朝着道旁一溜坑坑洼洼的潦水滩子努了努嘴,神秘兮兮道:“喏!就那烂泥滩里,趴了个死人……眼跟嘴都张得那么大,手这样……”他说着学了那死人的模样,五指曲起,张大了口,瞠大了目,直向着永顺的身上扑倒去,“那时候乡里乡亲看热闹的多,光是举着火把子的就围了老大一圈,我躲在人堆里瞧得清楚,那人该是死了好久了,连眼珠子里都钻出蛆虫了呢!”
“死小鬼,月黑风高……荒山野林的,说这些……说这些做什么!”紧了紧手中缰绳,永顺不安的离着闰月挪开了大半个身子,却不想头顶的上空正一只夜猫子如幽灵般鸱张着无声掠过,这让他无可抑制的打了个寒噤,便是把车停了道旁,一迭连惊恐语道:“鬼……少爷,有鬼!我瞧见鬼了……”
“世上哪来的鬼?方才不过是只鸱鸮罢了……”看着永顺惊魂未定的模样,邵云竟突然想起了桃喜。有好几次,她也是被这般的莫须有吓得不轻,而他却只会一味的板起脸来说教,让他心里好一阵自责,于是忙起身来,拍了拍永顺的肩胛,劝慰道:“别怕,你去车里……我与闰月一道。”说着偏过脸来看闰月,但见小家伙暗自吐着舌头,正望了永顺和自己一脸歉疚,不禁轻声笑道:“后来呢?继续说下去。”
“少爷!”永顺回头瞪了闰月一眼,人却是急急进了车厢里,不满道:“夜里头说这些不吉利,您还是甭叫他讲了……”只话未完,车帘子已是被邵云一把撂了下来。
“好像爹爹也说过……起灯了不可讲生死,否则会被冤死鬼撞上,折了阳寿的……”闰月执过缰绳驾起马儿,一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身旁坐着的邵云,小声问道:“少爷还听吗?”
“听听何妨?”邵云不置可否的望向前方,眼见着罘罄老宅越行越近,一时心绪不宁处,竟是沉吟了半饷,才缓缓语道:“我说过,这世上没有鬼……”
“嗯!即便是有,那也是闰月来撞这冤死鬼,与少爷无关!”闰月笑嘻嘻的回过脸来,已是接着原来的话茬,继续绘声绘色的讲道:“那人非但眼鼻口里发了蛆,而且浑身都烂得没一块好肉,我看他家里人也是来了许多的,却是没一个敢上去认……”他说着看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邵云,复又道:“后来爹爹说,其实他是噇醉了黄汤,先被人在自家的水缸里淹死了,才丢进泥滩子的……”
“可是因着那人的胃中,连一口泥水都没有?”邵云莫名启唇问着,却是只未等闰月的回答,便犹自继续语道:“如此一来,怕是旁人都以为他失足落了泥滩子里,一时起身不得,所以窒息而亡……”他呷了一口瓶中的凉茶,轻轻合上盖子,这才搁了身后,问道:“凶手呢?寻到了没有?”
“寻到了!是他的婆娘!”闰月极认真的仰着小脸,开口答道:“还有那婆娘的奸夫……”
邵云听了心中无端一凛,“何来的深仇大恨,要谋害亲夫……”正要继续往下问时,但见车子已是进了老宅门前的空场地央,于是忙命停了闰月把车驻在石狻猊下,自己则是带了永顺过去大门边上,拍着那辅首衔环,唤道:“老李伯,我是邵云。”
“少爷,我来!”听门内许久未有动静,永顺手中不停,直将门环撞得山响,一边还高声喊道:“老李伯!开门!咱们少爷来了……老李伯!”
“少爷,要不我去后院喊金珠姐姐过来开门?”见永顺喊了半天,门里依旧毫无声响,闰月突然灵机一动,便是对了邵云提议道:“老李伯怕是上了年纪,耳朵背着听不到咱们喊他呢!”
“那你还不快去!死小鬼……”永顺回身嘟囔了一句,看邵云已点了头,便随即停下手来,立了门庭前开始数落道:“这老门子也真是!眼瞎了,耳朵背了……连咱们少爷来了,都不知道!”
“好了永顺哥!您老就别唠叨了,我这就去喊金珠姐姐……”闰月扯着永顺的衣角一跺脚,只刚要拔腿跑去后院时,却听老宅门呜哑一声,径自洞开了一道缝来。
“开了开了!”永顺几步蹿到顿开的门缝前,“你这老门子,可总算听着了……”他说着把门往里推去,但见老门子手中擎了一盏烛火,正探出头来,而那幽幽冥冥的光不偏不倚刚好照在那一双空洞的眼上,让人黑地里一瞧,竟是瘆得汗毛倒竖了起来。“妈呀!你……你吓死我了!”永顺猛地退了老大一步,这才稳住了心神,抱怨道:“你眼又瞧不着,点什么灯嘛!”
“谁呢?”老门子不以为然的问着,反倒是高举了烛台,像是他的眼能瞧见似的,在永顺的面前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照了好几遍,“是谁在外头叫门呀!”
“是大少爷,老李伯!”闰月在一旁笑得打跌,几步上前,已是接下了老门子手中的烛台,就着他的耳朵旁,大声说道:“麻烦您把门开开!咱们还来看桃姨娘!”
“什么?大少爷?!”老门子一个灵醒,颤巍巍的迈着步子,却是不知邵云立在何处,只得随意寻了个方向,作揖礼道:“老奴失礼了……少爷,您快请里头进!”
“无事的……你一把年纪了,回去歇着去吧。”邵云说着扶住了老门子,一边往里进,一边已是对了永顺和闰月两人嘱咐道:“闰月,你扶李伯回门房,永顺就呆了这里,休得再让我听到你的胡言乱语……”话毕,便是朝了后院踱去。
……
“少……少爷!”听得院里有脚步声远远踱近,金珠忙从浴房里掩了门出来瞧,“您……您怎么又过来了?”见是邵云立在廊下,她委实一慌,竟是连出口的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桃娘她……她……”
“她在哪?”只一眼浴房里落下的厚重帷幔,邵云没来由面上一沉,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一开口便是冷冷问道:“还在罘罄寺里吗?”
“不!不是……桃娘已经回来了,奴婢正伺候她……”金珠局促的一指身后浴房,却不想自己话声未完,邵云已是大步向了浴房行去,“少爷!您不能进去!”
“怎么,我见不得她?”见金珠死死拦在门前不让自己靠近,邵云蓦地冷然一笑,问道:“还是她见不得我!”
“少爷!桃娘她现在不想见您……您还是回去吧!”金珠心中一阵默谋,只无法间,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他的跟前,苦苦哀求道:“奴婢求您回去……求您回去!”
“我不难为你,起来吧……”邵云极淡的一额首,却是趁着金珠起身之际,一把扯开了她。“人呢?”他猛地推开掩着的屋门,但见蒸汽缭绕的浴房里空无一人,有的,仅仅是一只装满热水的浴桶而已。“我问你人呢!”立时间,胸口针扎般的狠狠一痛,邵云忙用手捂了,已是怒不可歇的调转过身来,直盯着金珠一瞬不瞬的厉声问道:“说……她去哪了?!”
“奴婢不能说!”金珠紧咬着唇瓣,索性心一横,亢声语道:“少爷,您若心里真爱她,那便放桃娘走吧!别再去寻她了……”
“好奴才……好奴才!”邵云不可抑制的笑着,人却是夺门而出,待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跌跌撞撞的到了大门口,“闰月……”
“少爷,您怎么了?”闰月听他一唤,一个箭步抢上,已是搀住了邵云,“永顺哥,你快来呀!”
“闰月,你还没告诉我……”邵云一把拂去俩人搀着的手臂,只径自步履不稳的踱到马车边上,却是一回头,哑声问道:“那男人的妻子,何来的深仇大恨……要谋害亲夫?”
“少爷?”闰月起初一怔,抬起头来看邵云时,但见他正一脸专注的等着自己回答,于是便忙答道:“因为她私通了自家的小叔子……那奸夫不是别人,正是她男人的亲弟弟!”
“小叔子……”邵云喃喃语着,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是颤抖的不行,“亲弟弟……”
“少爷!”
“少爷,您怎么了?!”
一股腥甜自口中汹涌而出……天旋地转间,邵云忽的展颜一笑,却是再也站立不住,径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