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面的天空底下,俱是一片暗沉的橙黄,整整下了一天的雨却赶在傍晚前放晴了。
邵云望着那片被苍灰浓云压在最底下的淡橙天光,心里无端泛起了深沉的思念。而这份深沉的思念无疑只为了一个人。
“少爷,您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先在这儿停会,活动下筋骨?”因着天寒,邵云便让永顺和三顺同自己一道呆在车厢里。
“我不累,你们呢?”邵云收回视线,关切的看了看迎面而坐的三顺。
三顺也看出了邵云面上的倦意,但是少爷没有发话,他也只是无声的摇了摇头。他想邵云的心里应该跟自己一样,想尽快到杭城。
坐在三顺身旁的永顺见他摇头,忙不迭的用胳膊肘支了他一下,可他却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永顺小声抱怨了一句,继续道:“少爷,三顺不累,可我累了!”
未等邵云发话,三顺便开口数落他道:“这里数你最金贵!咱们少爷都没累,你就开始喊累了!”
“你……你!你是木头疙瘩做的?也不知道心疼咱家少爷!”永顺毫不示弱的把话顶了回去。
邵云见他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斗嘴,只是扬起唇角,淡淡一笑,又把目光投到了撩起的车幔外。
他们主仆三人一路沿着水泽而行,除了夜里在途中留宿了一晚,基本都没怎么耽搁时辰,车马劳顿自然不言而喻,只是邵云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最后一条水路,因此马不停蹄。
寒风吹动着湖边枯萎的芦苇流苏,地上竟是野草灌木的残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初春生机。唯有那泛着微微波澜的澄蓝湖水,寂静如岁月,潺潺向南。对岸的崇山峻岭,只投下了苍黛的恍惚暗影,一道又一道,连绵不绝……
这些淡寥寥的景致忽然让邵云感到怅然。藏青的车幔轻轻扬起,他就这般茫然凝望,只是谁也不知道,映入他眼底的是那年正红的桃花和那夜迷蒙的月色……他是真的不该踏进那片桃花园,原来这一步,竟成万劫不复。
正在忆昔中的邵云,被马车的突然止住,拉回了神。他探首看了看车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像,而永顺早已快步下了车,正和车夫说着什么,声音有点吵杂。邵云疑惑的望了一眼三顺,嘱咐道:“三顺,你留在车里,我下去看看。”
三顺还未点头,已见邵云跨下了车厢。
“怎么了?”邵云见永顺正与车夫争论着,开口道,“有什么好好说便是,别动不动就这般急躁。”
“少爷!”永顺瞪了那车夫一眼,回身走到邵云的身边埋怨道:“跟他说好了到钱塘江的,可现在才进杭城郊外,他便不愿继续走了!”
永顺似乎还没同那车夫争论够,又踅了回去,指着他继续道:“要不是咱们临时改道,怎么会随便雇你的车,你做生意也忒不讲信用了,要知道咱们少爷可是……”
“师傅,是不是给你的车钱不够?这个好办,到了钱塘江,我们再加你。”见永顺絮絮叨叨的没完,邵云立刻出言打断。
“少爷!我跟他可是事先说好的,才不能给他加!”永顺急急朝着邵云摇头,却被邵云摆手止住。
“这位爷,不是我不想做你们的生意,只是这一带流民比较多,也只能送到这儿了。”车夫栓上马,边说边走到车厢后,想将他们的行李搬下车。
坐在车内的三顺听到了车夫的话,也踉跄跨下车来,他扯住了车夫的胳膊,问道:“杭城一向太平,有外乡的百姓也不足为奇,再说这一路来并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啊,你该不是晃点咱们吧?早知流民多,怎么刚开始还应下了?”
永顺也凑了过来,轻哼道:“就是,当初在三江渡口出发时,你怎么不明说,非把咱们骗到了这儿。也不打听打听这可是邵家的大少爷,还想着讹我们……”
“够了永顺,少说几句。”邵云一发话,永顺只得乖乖的闭上嘴,退后几步给他让出了路。而一旁的三顺也不再多语。
“一开始答应这位小哥是我的不对。现在生意不好做,我也想多拉一趟……”车夫见邵云走近,便赶紧解释道:“这里离钱塘江还有一段路程,我可以把那部分钱退给爷。可我真的只能将您送到这儿了。”
话毕,车夫便开始掏钱想要还他,却被邵云按住,只听他温和的说道:“这钱就不必还我了,我也不为难你,既然师傅不愿意再往城里去,那就到这儿吧。”
“少爷!”这下连三顺也无法镇定了,他诧异的望着邵云淡然的目光,满脸的不可置信。
“少爷,您没开玩笑吧?这荒郊野外的,你让永顺我哪里去叫车啊,这离运河口少说还有二三十里路呢!”永顺相比三顺更是激动万分。
邵云走至车厢后,径自提了一箱行李,望着前方平静道:“走着去。”
“这不成!”永顺一把夺过邵云手中的手提箱,没好气的说道:“这次永顺可不能依少爷,我们这可还带着个瘸子呢!”说完还不忘递了一眼三顺。
“少爷,这次我可站在永顺这边,这么个走法,您身子怎么受得住,再说咱们又不是只到运河口就成了,咱们可是要走水路去苏北的呀!”
一听苏北,正在搬行李的车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邵云道:“原来爷是要去苏北,我劝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早知您是去那厢,我也不拉这一趟了。”
“何以见得?”邵云认真的看向车夫。
“自从北方的几个码头被征用后,我这去杭城的生意就多起来了,大家都指望着运河这条水路。别的不说,光是近几日,我可见了不少南下逃难的流民,那场面您没见着,肯定是不会相信的。”邵云见车夫的神情格外严肃,并不像是胡诌出来的,于是他轻额了首,示意车夫继续。
“咱做生意的,说到头看中的还是钱,可现在是给我钱我也不愿做那生意,您想想那情形该是多乱。被抢是小,万一碰到几个亡命之徒,那可是没命继续挣钱了。”车夫说到一半,永顺和三顺也凑了过来,“您看现在江夏码头的商船都不来了,肯定是出事了,指不定是被北洋军征用去了,而那流亡的难民听说好多都是苏北那处逃命来的,可你们还要往那去,这……这……说句难听点的,这不是送死嘛!”
邵云听完,抿唇不语。自己左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闲人,无论对政治还是对局势,也都是从报上得知的,最多也不过加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并没有认真深入的去探讨过。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并没有邵文那番心思敏锐,或者说也没有眼前这个车夫对世道了解的深彻。所以他并不好发什么言论。
“少爷,这……”三顺随着邵云的蹙眉也紧紧皱起眉来,但话还没说完,冷不防看到前方林子里走出一群稀稀拉拉的流民,他们也是沿着这条路,往邵云几个来的方向走去。
邵云也听到了动静,匆匆回身往林子那头看去。那帮流民数量虽不多,可在他看来却显得骇然。有些是搀着老人,携着孩子赶路的,有的则干脆用扁担挑了两个孩子,有的……虽然形态各异,但唯一一点相同的是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身上衣缕破烂肮脏,无精打采的赶着路。这就是战乱给百姓造成的恶果吗?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证,甚至流离失所,为了保命被迫奔走异乡。而这种奔波或许永远都没有终点,只会被一处一处的驱赶。
“您看,我没有骗您和两位小哥吧,这些还算少了,有时候好几波呢!”车夫用下巴点了点越行越近的人群,说道。
邵云回神看了一眼车夫,却带着茫然朝人群踱步而去。他未到海涂广袤的钱塘江,未见苍茫辽阔的运河口,却深深的被眼前的人景所震撼。他是如此的孤弱寡闻,而他又是如此的渺小,他甚至无法感受那些流民的疾苦……可他却是如此的为他们感到悲伤……
“少爷!我去!”三顺拐着腿,拦住了不断走向人群的邵云,而此时他们也听到了一个小孩的哭声。
邵云定睛寻去,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人群中凄厉的哭着。他赶紧喊来永顺道:“你跟着三顺一道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三顺和永顺两人已牵着满脸泪痕的男孩回到了邵云的跟前。面前的孩子很是瘦弱,衣着单薄残破,满脸的泥尘被眼泪沾湿,脏兮兮的糊了一脸,他怯怯的望着众人,不安的抽回了被永顺牵着的小手,“你们是谁?”
“不要怕,你是哪儿过来的,家人呢?做什么哭成这个样子?”邵云缓缓俯下身,语气轻柔的问着。
“我是从苏州过来的,家里人没跑出来,就我一个人逃上船了,也不知道这儿是哪,就一直跟着人,可我谁也不认识……”小孩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刚才突然想起了我爹我娘还有弟弟妹妹,就忍不住哭了!”
“你叫什么?”邵云听完,眉头皱的越发紧。
小孩捻起污浊的衣袖,一抹眼泪道:“闰月!江闰月!”
邵云怜惜的看着小孩,展开手掌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并没有说话。等他直起身时,三顺低语道:“少爷,刚才我打听了下,那伙人除了几个是从山东来的,其余都是苏北的,他们说现在都打到境内了。我看,您还是不要再冒这个险了,再说运河口那头也指不定会停运……”
“是呀,少爷,我把咱们的行李重新搬回车上去,还是按原路回府吧!”永顺挨着三顺,急切的说道,“为了那几单生意,不值得!让大家牵肠挂肚的,这样怎好呢!”
邵云垂首沉吟,他不想自己第一次出门办事,却是连目的地都到不了。
小孩见邵云面有难色,而那两个称他为少爷的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劝着,也出声道:“您要去苏北?”
“对,我要去苏北。”邵云看着小孩一副小大人的架势,暂时舒展了眉头,轻轻一笑,可笑中却似带着无奈。
“您听我的,不要去!”男孩说完,看了看众人,用力的摇了摇头,眼中闪着哀伤的眸光,“你们都不要去!”
邵云思忖了良久,终于牵起了小孩的手,往马车的方向走去,“你无依无靠,就同我们一道吧。”
男孩先一愣,立刻目光如炬的对着邵云重重点了点头。
“少爷?咱们这是……”永顺和三顺对望了一眼,仓促赶了几步问道。
此时邵云已扶着小孩上了马车,自己也随之跨了上去,低沉道:“回去。”
“好嘞!”永顺略带愉悦又不敢张扬的应声还回荡在空中。马车已牵了马踅转方向,一路轻轻扬扬的按原路而回。在经过那群流民身旁时,邵云忽然喊停,让永顺把钱分了他们。
听着车厢外众人纷纷的致谢声,不知为何邵云的心中却有点苦涩。他能为他们做的仅仅只有这些,而其他的流民呢,那些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人呢,难道他遇到一个就救济一个吗?
淡橙的天光已被吞没,昏暗的车厢内,只能看到邵云闪闪幽幽的漆黑眼眸,而坐在他身旁的男孩却一眨不眨的望着他飘忽又坚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