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桃年 第94回 似是前尘事

    桃喜拾阶而下，竟不想冯青澜在自个儿的院中央已搭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戏台。

    一色的大红地毯从戏台上沿路铺就，八仙桌并着太师椅隔了红毯齐齐摆开了好几张，上面早已堆了各色瓜仁果品，顺带着十几盆开的雍容繁艳的红茶花点缀在其中。

    大夫人对戏子一直成见颇深，所以即使青澜百般邀请依旧没有过来，而四姨太则带着俩幼童，着实脱不开身也没有来。至于三姨太，桃喜就不得而知了，因此现下也只剩下她们四个人。

    “这回可真是沾了青澜的光了，在自家的院里也能听上红昌的戏！”二姨太搀着青澜，边乐呵的说着。

    “红昌是谁？”阿籽也凑上前去，疑惑的问道：“我对这些可一点也不懂。”

    青澜并未回答，只是抬起手臂，主动挽住了阿籽。

    跟在她们三人身后默默踱步的桃喜，刚一抬首，就看到冯青澜正调转头，向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注目，而一旁的阿籽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桃喜，一副蒙昧之态。

    “这可得请教桃姨娘了，她可对这方面挺在行。”青澜轻轻扬起唇角，娇态百生道：“反正你们姐妹俩也同住一个屋檐，平日里闲来无事大可谈谈呢。”

    阿籽听了青澜的话，脸上写满了疑惑，纳闷道：“怎么会，姐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何会懂得这些个，又如何会知道那个叫……叫什么红的戏子呢。”

    “哎呦，我的大少奶奶，我看你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那心心念念的除了大哥，我看是谁也入不了眼了呵！”青澜收回手，打趣的轻拍了下阿籽的胳膊。

    阿籽瞬间红霞满面，轻语道：“哪有……”

    “瞧这孩子，成亲都多久了，还忸忸怩怩的。那恩爱可是好事！”二姨太忙附着青澜说道。

    “二娘，这你可不懂，人家可是‘新婚燕尔’！再说现在大哥出门在外，大少奶奶和他见不着面，那就成了‘小别胜新婚’咯！”青澜睁着乌黑的杏眸，假意认真的对着二姨太解释道。

    二姨太和青澜一对视，立马会意，含笑道：“青澜说的极是，这番情义咱们自然体会不到，也只有做了真正的夫妻才能懂呀！”

    “你看咱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起劲，可把桃姨娘给冷落了，她可难得来我院里一趟！”青澜忽然停驻脚步，面带歉意的看向桃喜道：“不过话说回来，这院你应该比我熟的，以前做下人时，大娘应该经常派了你过来照料邵文吧？”

    桃喜不想她们聊着聊着就扯到了自己，刚将茫然的目光收回来，却听到青澜继续道：“桃姨娘，你也不要这么沉闷嘛！我方才说大少奶奶小别胜新婚，你说对不对？”

    阿籽早已羞赧的抿唇不语，虽然垂着首，可桃喜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她脸上似嗔还羞的表情，娇羞如春花，绮丽的让她不敢直视。只下一秒，她便将眼神别到了冯青澜的面上，而那明艳光鲜的眸光像是要将自己灼伤，桃喜蓦地一凛，扯了扯唇角，给了青澜一个浅浅的笑。

    青澜似是腻味的回转身，重新挽起了阿籽的肘弯，往几案边踱去。

    “青澜，你可慢着点……”二姨太忙不迭的跟了上去。而桃喜却依旧立在原地，望着那三个女人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与她们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桃喜……”

    听闻有人喊她，桃喜急忙回神，便看到三姨太如画的侧脸。

    “不过几日不见，你便不认得我了？”缪霁蓝眼波微转，面上无笑，眼底却带着笑意。

    “不是，只是有点意外，您竟然也过来了……”桃喜想起自己方才因为发愣着实太过失礼，忙福身道：“三姨太您安好。”

    “你可安好？”缪霁蓝看着身旁的桃喜淡淡反问道。多久了，她面上依旧清瘦憔悴，这才真正让人感到意外。

    桃喜低着眉梢，对着缪霁蓝莞尔一笑道：“安好。”

    短短二字，掩不住苦涩，缪霁蓝终不再多语，浅浅笑了笑，“跟了我过去坐吧……”

    桃喜直陪了三姨太稳妥安置，为她奉好茶盏，才捡了一个挨着侧下首的椅凳坐下。

    缪霁蓝徐徐的用余光注视着桃喜，她是如此的安静，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到存在。轻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这种伤感从何而来。

    “桃娘，喝杯热茶润润吧。”金珠看着桃喜干燥苍白的双唇，忙递了杯茶给她。

    桃喜额了额首，刚一接下，便见台上一抹明黄艳影翩跹而至。随着洁白的水袖轻扬，妖娆的身姿已旋转微倾，錾满水钻的小弯在白日下璀璨夺目，直至下颌的大柳将脸颊勾勒的更加完美，而那狭长的凤眼更是媚态万千……是红昌，准确说来应该是邹松堂。桃喜心中一惊，想起了昨夜桃园的一幕，难道真是他？可他为何会在邵府内？

    当桃喜把目光再次投到台上时，却猛的发现三姨太正怔怔的直起身，满面震惊的望向戏台。

    邹松堂此时正油彩浓妆，如果不是私下里见过，任是桃喜也认不出是他来。可三姨太像是对他无比熟悉，不然如何会有这番神情，又如何认的出浓妆下的他？

    桃喜匆匆朝青澜那边望了一眼，还好她们都专心于台上并未发觉三姨太的异样。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欠身挨了三姨太身旁，轻轻唤道：“三姨太？”

    缪霁蓝没有回神，也没有理会桃喜，只是沉沉的坐下了身。她刚才差点被不理智冲昏了头脑，现在仔细想来，台上的人左不过二十出头，又精通曲艺，怎么可能会是他。只是那双眸子实在是太像了，可这世间长得相像的人比比皆是，何足为奇。

    见三姨太面上已恢复了原本的清冷，桃喜长吁了一气，可依旧紧张的望着她。

    缪霁蓝掀开茶盖，抿了一口，她的眸光早已离开台上的人，别到了其他的地方。过了好半饷，她才幽幽的转过首来。

    桃喜不敢问什么，只是担忧的看着她冷艳的眸子，那深藏在眼底的情感若隐若现，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我没事……”缪霁蓝抿唇轻笑，如一朵雪莲在山谷的最深处徐徐开放。

    桃喜自失一笑，乖顺的点了点头，心里不自觉的泛起了思量。再看台上那美艳绝伦的玉环，已失了兴趣。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啊……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一把秀气的纸扇在邹松堂手中翻旋迭转，一会优雅展开挡住半面丽姿，一会又执手负背轻盈踱步。

    一旁的三姨太螓首微摇，饶有兴致的跟了他一叹三折。只一节过后，她便款款起身，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对着桃喜说道：“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缪霁蓝背对着戏台，看了一眼随她一道起身的桃喜，淡然道：“你要跟我一块回？”

    “是，我送您回去。”桃喜有些恍惚的回道，“请三姨太稍等片刻，允我先过去二少奶奶那道个别。”

    沉醉其中的青澜终于察觉到缪霁蓝欲走的身影，忙不迭支起腰身，搀了碧水来到她俩的跟前，娇笑道：“娘，怎的现在就要走了？刚才光顾着听戏，没注意到您来了，是青澜的疏忽。”

    缪霁蓝不语，只是平视着前方，不着痕迹的一笑。

    “二少奶奶，我陪了三姨太先回幽兰居……”桃喜刚要启唇告辞，却被青澜亲昵的挽住。

    “哎呀，怎么桃姨娘也要走呢？难道今日红昌的戏不合你的意?上回我看你可听的如痴如醉那！”青澜迅速的睨了一眼台上，撅嘴嗔道，“噢，对了！我记得那次他可是借了你一折孔雀东南飞的，你到现在都还没看完吗？该不是入迷了吧？”

    桃喜心下一慌，竟无从接口，只好窘迫的垂下了首。虽说是邵文无理取闹拿了去，可毕竟东西是丢在自己手上的，想来自己还得亲自上邹松堂那好好解释一番。

    “桃喜，我们走。”缪霁蓝不愿听青澜多言，径自踱开莲步朝外而去。

    “娘，这可是邵文的一番孝心呢。”青澜猛地松开挽着桃喜的手，跟了缪霁蓝身旁道：“他嘴上不说，可我最是了解他脾性的。虽然明着是请了红老板来府上给我解闷，可那心里是实打实的为了孝敬您！”

    “哦?二少奶奶果然天资敏慧，想来也是知晓我们母子的关系吧？”缪霁蓝突然对了冯青澜展颜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她平生最是厌恶这般巧言令色，“二少爷的这番情义，还是应该二少奶奶留了自个儿消受才是，咱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到到场，过过眼瘾也便足了。”

    桃喜第一次从三姨太的口中听到母子二字，让她忽然想起了邵文，他其实什么都有，却独独少了一份人世间最重要的情感，淡淡的苦涩从心的一角渗出，为他亦为自己。

    青澜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又回身拉过桃喜道：“桃姨娘，那就麻烦你送了娘回去了。”

    “二少奶奶，客气了。”桃喜刚福身毕，却发现三姨太已跨入长廊，她忙拾起裙裾，带了金珠疾步而去。

    额前的凤头钗，随着曼步轻轻摇曳，像是于飞的凤凰。邹松堂投递过来的魅惑眼神，从桃喜的身上淡淡滑落，深深的与青澜交织，他周身所散发的光芒与明黄的华服一样耀目。

    青澜早已不去理会那对远远离去的身影，看上去更像婆媳又如何。一个称不上是母亲的亲娘，一个则注定是陌路的贱丫头，自己又何必花多余的心思在她俩身上。有时候，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这醇酒就在眼前，未饮心已醉……

    不知不觉中，桃喜已跟了三姨太到了幽兰居门前。

    “不进去坐坐？”刚拾阶而上的缪霁蓝，回身望了一眼立在青石阶下的桃喜。

    一想起三姨太看到邹松堂时的失态，桃喜嚅嗫道：“我……就不叨扰您了。”

    “你闲着无事，既不想回去看戏，那便随我进去听故事，如何？”少有的轻柔笑颜出现在三姨太的面上，让桃喜心中一愣。

    这个美丽又神秘的女人，她的身上该会有什么动人心魄的故事呢？桃喜不知道自己是被三姨太忽然改变的笑容吸引，还是因着她口中允诺的故事。脚步早已失去了控制，只一味的跟了她跨入石槛，拾步在幽深的曲径中。

    “你一定想知道，当我看到台上人时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缪霁蓝也不明白为什么对着身旁的桃喜顿生了倾诉之意。桃喜的性子与自己完全不像，又不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可她总觉得隐隐之中和桃喜有着潜移默化的想通，虽然现在还不明了，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清楚。

    “他像您曾经认识的人，对吗？”桃喜舒着黛眉，一脸诚切认真。

    “对，像一个人……一个故人……”唇角的轻柔更甚，缪霁蓝将自己的眼神远远落到了苍穹的另一端。天是如此的蔚蓝，只有薄薄的浮云淌在其中，而她此时的心情就像那薄云般幽幽。

    桃喜随着她的目光一起飘远，心里却止不住的伤情，不敢再看三姨太脸上的柔情，也不敢去想何为……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