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天空,灰沉沉的一片,已经落起了零星的雨点子,而东边的天却依旧隐着淡淡的亮光。
永顺在院门外来回的踱着步子,并不停的用手背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一脸焦急。
“永顺,出什么事了?”邵云见他这般,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匆匆拾阶而下,朝永顺踱去。
“大少爷,您可来了,老余头死了!”永顺抬头看到邵云,一溜小跑迎了上去。
邵云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永顺,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到永顺又急急的重复了一遍道:“少爷,老余头死在江苏了。”
“……”邵云怔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老余是他安排去苏北进货的老伙计。年前盘点库存时,便发现碧螺春吃紧,而且好多存货因为连着阴雨天受了潮,都被尽数处理掉了。再者,近些日子碧螺春的销量一直都很好,除了从别的店里调剂外,还是需要有专人去趟苏北。本来自己想跟着老余一块去的,结果出了阿籽那些事,就只好让他一个人上路了,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大少爷,老余头去那会,苏北还安稳着,想不到就这么个把个月时间,那片子就打起仗来了。”永顺面有恸色,捻过衣袖拭了拭眼角,继续道:“听三顺说,现在苏北是归了冯国璋的势力了,那些官兵早把边境都封了起来,他们一时出不来,便想从湖北绕回来,结果……结果……老余头就死在路上了,三顺一个人回来了。”
“三顺人呢?”年关前的腊月,邵云就听说云南,贵州,广西纷纷宣布独立,组成护国军,进行讨袁战争。而年关刚过,外头就开始沸沸扬扬的传起了袁世凯马上要下台的流言,还听说北洋军阀内部也分裂成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势力和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势力,但是他们都似乎对袁世凯的复辟有所不满,冯国璋甚至还暗中与护国军联络。消息一出后,当时就一片哗然,结果不到半月的功夫,袁世凯就在二月二十五日那天宣布撤消了帝制大典的筹备,想来离下台也不远了。这期间,邵云还听邵文在聚餐中提起过,皖系掌握了南方的一些省份,而且也开始独立了,两方势力一直在内战争权。看看江浙一带的太平盛世,他着实想不到外头早已混战一片,民不聊生了。
“在茶庄……”永顺话还未完,邵云已疾步朝府外而去。
邵云的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闷闷的难受。老余跟了父亲几十年,一直在邵家的茶庄布置,经验丰富不说,人也勤快能干,邵云刚接手那会全依仗着他在旁帮衬,对自己而言,他不仅是邵家的老伙计,更是自己的好师父,好搭档。而现在他却这么无缘无故的没了,这让邵云如何不心痛……
落下的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连那一点天光都快被掩没。邵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回过头问道:“老余呢,三顺把他带回来了吗?”
“少爷……三顺自个儿能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老余头……”永顺一触到邵云眼中的哀伤,再也说不出话来。老余头素来对他们这些年轻人和蔼可亲,又肯言传身教,不比一般的老伙计喜欢倚老卖老。他们明里没规没矩的爱跟他瞎闹,可是心里谁不都是把他当师父看的。他就像往常一样出去办货,就死在了异乡,连个尸身都没带回来。
“少爷?”永顺赶紧取了一把伞,为邵云挡雨,低低的唤着他,可他像是压根就没听到,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将永顺远远的落在后边。
邵云抿着唇,平视着天的最尽头,有点失神,有点茫然,任由雨水将自己的衣衫打湿……人生竟是难料,想最后见一见老伙计的面,却也是这般的难……
马车急急的朝茶庄赶去,车轮碾过石子地面发出沉重的轱辘声。
“大少爷来了……”邵云还未到门口,站在茶庄外头的从人就迎了上来。他急忙撩了车帘,跨下马车。一群平日里朝夕相对的伙计们,都冒着雨,一脸哀伤的围了半圈,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少东家。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沥青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雨花,四周的空气潮湿阴冷,邵云望着大家,蓦地红了眼眶。
“唉……下这么大的雨,大家先让少爷进了铺子再说呀!”跟着邵云下车的永顺,看着众人不动,忙不迭的提醒着他们。
“对,对,对……让少爷先进了铺子再说……”大家猛然惊醒,分成两道,将邵云让进屋内。
邵云刚迈进铺门,一眼就看到了窝在角落里的三顺,而三顺也同时看到了他。
“大少爷!是我不好,没把事办好,还害的老余头……”三顺一下扑到在地,“他是为了救我,都是为了给我挡子弹,才死的……”
“起来,这不是你的错。”邵云缓缓蹲下身,想将跪在地上的三顺扶起来,可三顺却死死攥住他的袖口,大哭起来。
跟着进来的众人,见到三顺这么伤心,也都掩面擦起泪来。起先知道老余头是因为三顺才死的,他们都怪起三顺来,可要是老余头没有替三顺挡那一抢,现在死的人就是三顺,难道死了老余头会伤心难过,死了三顺就不会伤心难过了吗?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邵家有口安稳的饭吃,到了外头,连草芥都不如,甚至随时都会丧命,这一切都没有办法,如果真的要怨的话,就只能怨这个动乱纷争的世道,而不是同样可怜无辜的三顺。
茶铺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一帮男人低低隐忍的抽泣声。而邵云的眸中也逐渐迷上了水雾,他正紧紧的握着三顺伤痕斑斑的手。
缓缓扶起情绪渐渐稳定的三顺起身,邵云这才发现他的腿原来瘸了。
“三顺,我来扶你,别让咱们少爷受累了,他一听这事,天还没亮就赶来了……”永顺急忙上前,想替邵云接过三顺的胳膊,而三顺也尴尬着想要推辞,可邵云眼中闪着不容拒绝的眸光,两人终没再说什么。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三顺刚一坐下,猛然发现邵云正对着自己,深深的一拜。他一慌神,着急起身时差点跌倒,幸好被站在身旁的永顺扶住。
“三顺……邵家对不起你和老余,我更是对不起你们!”邵云的喉头有点哽咽,只一刹那,一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的淌了下来,“我只能行这些虚礼,然后就是……拿钱给你们,老余的一条命,还有你的腿,吃的苦,我统统都不能弥补……我……”
“少爷,您别说了,怎么怨都怨不得您的,这一切都是老余头的命。”
“老邵家能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您千万不要想太多。”
“……”
伙计们都开始七嘴八舌的劝着邵云,而邵云只是尽量镇静的环视着众人,心里早已百感交集。他也真是说不下去了,人已死,无论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只能想想如何善待活着的人,弥补他们各自的家人和孩子。
“少爷,余老头没了,大家都很伤心,可难过归难过,这急着要的碧螺春还是没着落啊。”茶庄另一个伙计老傅,和老余差不多年纪,虽然干的没有他年数长,可在铺子里也算的上一个老人了,他正拿着一册账本递给邵云。
邵云接下一翻,原来是订单本。老傅又继续道:“就前不久,便又有人来订货,而且数目不小。原本我不想接的,但是一想这岂不是砸邵记的招牌?又想着余老头快回来了,这几百斤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也没报给您。可现在好了,余老头不但……没回来,连碧螺春也没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邵云又仔细的翻查了一下近些日子的订单,除了这笔大数目的,还有几笔零零碎碎要碧螺春的,加起来数目也不小,而且价格比去年的高出很多。心中不禁疑惑,照以往来看,都是西湖的雨前龙井比较畅销,价格也卖的上,其次才是黄山的毛峰,再次是江西的庐山云雾。至于碧螺春一直都处在不咸不淡的状况,有时还压根无人问津,怎么突然就紧俏起来了?难道是因着直皖两系的战事吗?苏北附近一战乱,交通就会被隔断,东西一旦运不出去,外面商人自然而然就开始高价囤积起来。想来想去,也就这个理由还站得住脚。
“少爷,要不我们把单子都退了!把钱赔给他们就是了。”永顺也凑到邵云的身旁,看着他手中翻开的账本。
“不成。”邵云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并不是心疼赔人家十倍定金,咱们邵记之所以要定那么高的违约金,就是为了证明我们百年老店的诚信,让顾客没有后顾之忧。这单子既然已经接进来了,就万万不能退。”
“可这兵荒马乱的要怎样去苏北进货啊?”大少爷脸上的执着让永顺心里一恍然,他该不会非进了碧螺春来不可吧。
三顺坐在一边,低垂着头,极力的思考着。再抬头时,他的眼中已闪着豁然开朗的眸光,正好与邵云看过来的目光相对。
“走水路!”两人相视,异口同声道。
“虽然边境都封了,可是军火还是要靠码头运进去的,只要打通了码头,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通过海船进出,至于苏北境内,还算安稳,交通基本通畅。”三顺望着邵云的眼睛,急促的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刚去过苏北,比较熟,还是让我去。”
“不,我亲自去。三顺你瘸着腿不方便,况且我不想再看着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再出什么事。”邵云笃定的面上似乎没有一丝妥协的余地,见众人张口要劝,急忙摆手拒绝,“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可我已经决定了,知道你们一大棒子人等着我回来,我怎么舍得不保重自己。”
话音刚落,便见三顺一瘸一拐的来到邵云的跟前,他看着邵云,眼中也写满了坚定,沉声道:“三顺跟少爷一道去苏北,您也不必再说什么,反正我是去定了,我要把和老余头一起没完成的任务完成!”
邵云一瞬不瞬的望着三顺,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的额了下首,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众人都默默上前,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两人握在一块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