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洛阳,风云王府,你大半夜钻进了我的房间。”
玉指轻轻按在唐翎心房位置。
“那时候你向我提及此事,我还一头雾水。只不过这段时间我总是昏昏沉沉的,以前的许多事情都渐渐回想了起来,特别是那朵芸香花。”芸儿脸上浮起甜蜜笑意,“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像一块石头般坐在我的村子外面,吓得村里的叔叔伯伯阿姨大娘们躲得远远的,我光是站在你前面一会儿,爹娘便提心吊胆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天还心有余悸。”
“我有那么可怕么?”
“他们说,你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但是我不觉得。”芸儿又说,“我当时只觉得,你很孤单、很可怜。”
唐翎似是如释重负:“还好。”
“嘻嘻,你怕我借机报复么?就因为你吓着了我的爹娘?”芸儿小手无力落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没有力气欺负你了。”
“要不,我送你回屋休息?”
芸儿轻轻摇头,而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不了,我怕再次躺下睡着后,便醒不过来了。”
轻轻一语,却把唐翎不愿面对的事情再次点破,瘦削身躯一震,无语回应。
芸儿又是笑道:“你果然是个笨蛋,以为自己不说,我便不知道了么?别忘了,我陪在你身边十余年,你打什么小算盘,我全都知道;我自己的状态,我比你还要清楚。”
唐翎依旧不语。
“你说过,你在百年前亲身涉入尘世纷争,认识了咬金伯伯他们,也与不少朋友死别,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唐翎想了想,开口已将当日与程咬金的对话再说了一遍:“对旁人而言,转生轮回,乃是斩断前尘因缘;对我而言,他们的来世转生,只是我失却了记忆的朋友。”
“那我……”
“但我不知道为何,唯独无法接受你离开。”
一声“无法接受”,引出唐翎压抑已久的哽咽。芸儿如今紧靠唐翎身边,清楚地感觉到往日云淡风轻的风云王此时再也无法自控的颤抖,娇俏脸上不觉露出几分责怪:“你这笨蛋,我不是说过了么?身为凡人,本就有先你一步离去的结果。你也与我约好了,待我转世重生,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那……我等着你?”
不顾这是否唐翎为了安抚自己的故作掩饰,芸儿听到后仍旧显出了笑意,只是,如今她已无法如往日一般以活泼嬉笑来表达自己心中喜色。
“我困了,但我不想睡着啊。”
梦呓声,再起。
“翎,答应我,稍微悲伤一下就够了,不要沉溺太久,好么?”
未有回应。
“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生气哦。”
“说吧。”
虽说传入耳中的回应暗含悲恸,但芸儿脸上依旧泛起笑意:“这段日子来,我吸收到的元气养分只有小半用来滋养自身,其余的全部用来为孩儿养魂了。反正留给我自己也没有多大涌出,还不如让孩儿以后好好成长,你没想到吧?”
“我的确没想到。”
“嘻嘻,我是不是……”
梦呓声渐弱,最后二字,已无法传入唐翎耳中。
……调皮?
坐于原位,唐翎未有动弹半分,生怕自己的某一个动作,会打扰到自己娇妻的安眠。
曾经历过无数岁月仍旧不变的瘦削面孔之上,首次划落泪水。
此时。
山谷之外。
两道身影早已守候在此多时。一者脚踏虚空,无悲无喜;另一者白发青瞳,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按住自己心房,似是希望这徒劳举动可以抑制住自己无法停止的颤抖。
“你们早就知道了?”
不顾身上异状,九天开口便对空中身影展开质问,往日的冷眸竟莫名其妙地留下热泪。
已然感知到山谷中情况,“人”长叹一口气:“对,正如你、芸儿、‘灵’一样,自解开六界困灵阵的一瞬,我们便知道了今日之事将会到来。”
“既然知道,不但毫无出手相助的打算,甚至还劳你大驾,亲自到来。”九天冷然声音,满是嘲讽,“名为探望,实则是监视唐翎会否自解身上锁灵纹,以恢复功力救芸儿一命——你们还真是他的好兄弟。”
“好兄弟”三字,九天说得咬牙切齿,深深冷意亦没有半分掩饰味道。“人”受此讥讽,却也没有动怒,只是摇了摇头,随后将自己以及所有圣者的无奈道出:“并非不愿出手相助,而是吾等本就无能为力。”
“哼,想来这又是你们的狡辩了?”
“山谷中的一草一木皆蕴含着无尽灵气。这些日子来,芸儿用作果腹的食物,旁人若是只需咬上一小口,便能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而‘灵’如今虽无法动用自身本领,但他一滴血元,却也足以能让一方水土的生灵尽数飞升,偏偏芸儿她……”“人”斜眼看向九天,“创世九圣者,理应能够掌控这片天地苍生的一切,但你们之特殊,早已跳出了吾等了解,更罔论掌控。单说‘灵’对芸儿的依赖,你认为凭他本领,为何连挽留芸儿的魂魄也做不到?”
“这只是你们为自己的无能而作出的开脱而已吧?”
“人”转而正视妖体:“解释或开脱,两者有何区别?如今又有何意义?”
两句问语,也不知道是疑问,还是自问,未待九天再次出言讥讽,“人”的身形已消弭在夜空之中。
自始至终,九天视线一直紧紧盯着山谷之中,直至“人”悄然离开,也未有受她正视一眼,而在创世圣者退出对话之后,她才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苦涩清凉。
泪?
颤抖着抹去盈眶热泪,注视着那几分湿润从自己掌心中渐渐消失,九天只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你的不舍,我已知道;你的担忧,我也知道。”九天恼怒着搓拭自己双手,“为何我要知道?你们的事情,与我何干?于我何用?”
失去往日冷峻的语言,带着数不尽的悲恸随风飘荡,唯独未有传进谷中,似是怕惊扰到里面那个因挚爱离去而无语凝咽的“凡人”。
同时。
千里之外,皇宫之中。
一名衣着华贵,看似妙龄的女子此刻亦在擦拭着不知为何而流的泪水,同时另一只手正掩着心口,似要抑制那莫名生出的剧痛。
一阵眩晕感生起,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流淌而下。
在她身后,数名宫娥婢女正不知所措。
“延灵,你……无恙否?”
发问者,正是闻讯而来的当朝天子李隆基,贵妃杨玉环紧随其后,此刻见到延灵,二人皆是心头一紧。
杨玉环缓步走上前去,温柔地将延灵揽入怀中,轻声问道:“延灵,你是否身体不舒服?”
深感怀抱温柔,延灵这才回过神来,只是她的言语却依旧让旁人不明所以:“我不知道……我的心突然好痛,我想大哭一场,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环姨,我该怎么办?”
“哭吧。”附在延灵耳边,杨玉环如此轻声说道。
首先响起的是低声抽泣,随后,抽泣渐渐变为哭泣,再变为嚎啕,延灵在杨玉环怀中尽情发泄着自己莫名其妙而涌现的悲痛。而被晾在一旁的李隆基摆了摆手,将一众宫娥、随行太监尽数遣散后,在近侍高力士的搀扶下缓步走回自己寝宫。
“天罡前辈,我儿将要迎来她此生宿命了么?”
夜空之下,多年前的某次相会在一国之君心中再次重现,也让他显出了自己落寞一面。
神界,天恒山。
三千年来,此处早已被划为禁地,与外界隔绝。
今日,一声空洞问话于此回荡。
“为何……我心中……竟……泛起……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