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在山路上踽踽独行,衣袂在风中翻飞,路旁是葱茏的灌木,脚下石板间布满青苔,枯黄的落叶被微风卷起,响起细微的沙沙声,神学院出乎意料的宁静,他稍稍有些不适应。
或许见惯了鲜血与死亡,步入这种安静祥和的环境会有错位感,田物觉得自己本不属于这里……他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一辈子行走在腥风血雨之中么?挣扎在复仇与被复仇之中,那才是他的世界,不能放下的是手中的刀剑,不能拥有的是怜悯同情,不能触碰的是光,无法洗刷的是身上的血。
田物缓缓抬头闭上眼睛,他在听风,世间各地的风声都不同,有些风排山倒海呼啸如万马奔腾,有些风阴惨凄厉如怨妇夜啼。神学院的风声轻盈柔和,如群山的合奏,一曲轻快而又浩大的乐章。
空中忽然飘来什么东西,打着旋随风而落,田物一愣,上前两步伸手接住。
“斗笠……”
田物低头看看手中的斗笠,重量很轻,竹篾编织得非常精致,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田物下意识地闻了闻,陡然惊醒……脸色有些尴尬,自己在干什么啊?
他摇头笑笑,正讨厌这大太阳呢……就有人把斗笠送到了他的手上,真是及时。
田物戴上斗笠,能在这个时候享受到一片阴凉其实也算是一种幸运?田物向来不喜欢太强烈的阳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都不喜欢那些温暖灼热的光,仿佛能穿透身体灼烧灵魂。
他是最后一个通过问门的人,这是早已刻进骨子里融进血液中近乎本能的谨慎,只有最后一个走,背后才不可能有人。
他想起那个名叫张峰的胖子……那家伙很烦人,田物最不喜欢的就是自来熟,分明没有半点关系,却凑上来说要交朋友……真是可笑。
他不希望再碰上那家伙。
麻烦越少越好。
田物踏上山顶,伸手按住斗笠以防被风吹走,他淡然地望着山谷对面的高楼,那里是丹青楼……听说那栋楼里有个怪物。
去看看……也不碍事吧?田物这么想。
萧凛实在不知道石人教的是什么……但更无法理解的是张峰这个胖子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别小看这个‘一’字,天底下所有的道理都在这里面了。”石人迫于萧凛搬出校长的压力只好允许张峰旁听,他让张峰坐在门槛上但不能进入教室,因为他可不是自己的学生。
“哈?”萧凛一头雾水,“一字能有什么道理?”
“愚昧!你的悟性怎么就这么低呢?”石人恨铁不成钢,“老君曾写下道德经三千言,书中提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囊括天地至理。”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萧凛是个半文盲,“老君是哪位?道德经又是什么?”
石人压下脾气,安慰自己这小子只是个凡人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作为人师,担负的正是传道受业解惑的重任,所以耐心解释。
“老君是个老头子,道德经是一本书。”
石人自认为自己解释得非常完美。
“道生一,一生二又是什么玩意?”
“你看……”石人在背后的墙上划下一个“一”字,“这是一个‘一’字。”
萧凛点点头。
“它是个公的。”石人说。
萧凛当场表示自己接受不了,“这‘一’字还分公母哪?”
“当然分,这世上什么东西不分公母?”石人驳斥,“石头都分。”
“哪有公的石头?”萧凛问。
“我就是公的石头。”石人振振有词。
萧凛无话可说。
“明白了?明白了我们就接着讲……现在我要让它生个‘二’字,该怎么生?给它找来一个母的‘一’字。”石人接着在墙上再划了一道,“你看看……这是个什么字?”
“……二。”萧凛愣愣。
“看见没有?一生二,就是这么生出来的……”石人说,“如果就一个公的‘一’字,能生出来‘二’字么?”
“……不能。”
“一公一母才能生,这不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了么?”
萧凛怔忡半晌,“如果那个‘一’字也是公的呢?”
“什么?”石人一怔,“这怎么可能是公的?”
“怎么不可能是公的?”萧凛问。
石人沉吟,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这样的学术问题……该怎么证明这个‘一’是公的呢?它尝试着又加了一笔。
“这不是个‘干’字么?”萧凛一愣,“不是‘二’啊。”
石人又改了改。
“这是个‘工’字吧?”
“够了!”石人怒了,“我说它是母的就是母的,谁有意见?”
萧凛目瞪口呆,这家伙真不会误人子弟么?他回头看看张峰,胖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脸上挂着深以为然的表情,满眼都是“真的好有道理啊!”
“我们言归正传。”石人接着讲,“道生了一,一生了二,二生了三,三生了你们。”
萧凛心说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怪……石人嘴一张自己的父母就成了……“三”?三是什么玩意?
“你知道‘道’是什么?”石人问。
“知道啊。”萧凛点头。
石人惊诧,自古以来修行界对“道”之一字争论不休,说法颇多却无人可以服众,萧凛这小子怎么可能知道?难道真是悟性奇高的天纵之才?灵光一现竟解决了困扰修行界千百年的难题?
“道是什么?”石人不耻下问。
“道就是你啊。”萧凛回答。
石人猛然一窒,细细回味这话其中意蕴竟仿佛无穷无尽,石人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于是又问:“为什么?”
“道不是生了一么?你也生了一啊。”萧凛指指石人背后的墙面,“你还生了二出来,你不就是道么?”
石人默默无言,安慰自己童言无忌……半晌才平复心情。
“……我们继续,我不知道‘道’是什么,但知道‘一’什么。”石人说,“所以我只能教你认识‘一’,这个字你如果认识了,全天下的东西你也就都认识了。”
“我已经认识了啊。”萧凛说,“不就是个‘一’字么?”
“你认识个屁!”石人冷笑,“你认识的是扁担。”
张峰坐在门槛上听石人讲课,他自幼博览群书,耳濡目染之下眼界见识与萧凛自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老师曾告诉自己神学院云集了这个世上各个领域最顶尖的大师们,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大多脾气古怪,谁的面子也不给,若想在他们门下学习,家势身份都不管用,只有自己亲自登门拜访求教死缠烂打,他们才有可能什么时候兴之所致指点你一下。
但就算是这一下,你也赚到了。
石人就是这样一个大师。
它的名号不显,又三百年未曾收过学生,仙界大多不知道神学院里的这个老怪物,他们知道的是三百年前的那个人。
石人可是他的老师啊……这风格真的一模一样。
老人摩挲着下巴,他面前摊开着稿纸,纸上墨迹未干。
青囊书是绝世的孤本,在千年岁月的侵蚀和馆长的粗暴对待下早已支离破碎,严大夫可不敢直接用那种无价之宝,他把竹简搬回校医院即刻展开修复誊抄工作,不眠不休半个月才收工。
严大夫希望能在这本初代医圣的著作中找到蛛丝马迹。
华佗传说有一手起死回生的神妙医术,才被世人冠以医圣的名号,并入八贤者之列。扁鹊先生是医道开创者,医圣华佗才真正把医术发扬光大。
“百疾杂论,经脉篇……”严大夫轻轻翻看祖师爷的手稿,“气血阻塞,浑身青紫,却又非毒物所伤……这究竟是……”
书中内容描述翔实,严大夫一页一页翻动书稿,微微皱着眉头,在医术上他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困难的问题。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老人回忆自己当初见到的症状。
“莫非真的只是某种未曾见过的怪病?”严大夫思索,但他又能嗅到不寻常的意味。就像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流,看上去安然无事,一旦遇上陆地,却将掀起滔天巨浪。
严大夫希望防患于未然。
房间里很静谧,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严大夫抬起头舒缓身体,轻轻掀开窗帘,可以看见坐着轮椅的白裙女孩正在路旁的花圃内浇花,微风卷起少女柔顺的长发,露出青春绝美的侧脸。
万物安然,岁月静好。
怎么看都不像是广厦将倾……难道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