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盘花的汁液是天然剧毒,五境之下的修行者几乎不可能凭借修为将毒逼出,对于三境以下的修行者,可以说是见血封喉。
但在刀剑兵刃上喂毒,在长陵是极其可耻的事情,即便是在整个秦国,也只有在胶东郡一带的流寇狂徒,才会在自己的刀剑上涂抹这样的剧毒。
带着这样兵刃的人,自然只可能是来杀人,而不是来找自己谈什么事情的。
听着那偶尔才响起一声的轻微呼吸声,丁宁的脚步依旧没有停止,面上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他甚至没有看那条嵌在冰面上的船一眼。
然而突然之间,他的右手已然握住末花残剑的剑柄,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在空气里拖出几条剑路。
一道简单的白色剑符瞬间形成,消失。
片白霜之中,数根冰棱瞬间冲刺在乌篷上,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乌篷里的修行者在下一息便准备暴起出手,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行迹会暴露,丁宁竟然会毫不讲道理,丝毫不问缘由地悍然出手。
在极度震骇之下,冰棱尖锐的前端已经刺入乌篷之下,隐匿在其中的黑衣修行者体内的真元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已经来不及施展什么剑式,伸手拍击在后方的篷面上,一声更为剧烈的破裂声还未传出,整个人已经像一只受伤的黑色大鸟般以古怪的姿势掠出。
这是一个蓄着短须的修行者,嘴唇有些宽厚,目光如鹰隼般锋利,根本未蒙面。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让他震惊的是,他的身体刚刚和破裂的篷面脱离,还根本未来得及思索接下来用什么方式反击的这一瞬间,一道如无数白色小花簇拥而成的剑光,已然狠狠地扎入他的腰部!
那个他认为可以瞬间杀死的酒铺少年,竟然算准自己的反应一般,毫无停歇地掠到乌篷的后侧。对方瘦弱的身体,拉伸到极限,以一种好像弯曲贴在乌篷上的姿势,斜着身体,出剑无比精准地刺入他的腰部,刺入他的内脏深处!
短须黑衣修行者听到自己的体内发出类似充气的羊皮筏子破裂般的声音。剧烈的痛楚让他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反射性地往后弹跳起来。
他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在急剧流逝,但是他右手里散发着甜腥气味的黑色短剑还是扬了起来,想在自己死去之前给丁宁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脖颈上传来一股剧烈的刺痛,一股向下的冲击力使得他根本未完成一个往前挥刺的动作便狠狠地往后摔坠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感觉自己就像屠夫手里的一块肉,被狠狠拍在案板上。
当他的背部和冰冷的黑色冰面撞击之时,他才听清楚自己脖颈上发出的“哧哧”声,接着是周围冰面上发出的无数更细小的“哧哧”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丁宁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停留,在自己受痛弓起之时,对方手中的剑已经从自己的腰部抽离出来,然后急速地刺入自己的脖颈。
这时的声音,是滚烫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中啧洒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冰面上,灼出小孔的声音。
怎么可能!
明明是一个未经战阵的市井少年,怎么杀人的手段,反而比自己更为残酷,更为熟练!
他首先感到莫名地震惊和不可思议,接下来便是恐惧。
只是他张开嘴,却连任何声音都发不出。
他最后的感觉,便是腥热的鲜血从喉间涌来,瞬间将他口中的空隙填满,从他的双唇涌出。
短须黑衣修行者,就像一条刚刚被屠宰的黑鱼一样,扭曲地躺在冰面上。猩红的热血触目惊心地在冰面上扩开,又迅速渗透下去两剑刺杀对手的丁宁面容出奇的平静,他就在染血的冰面上站稳,直起身来,转身看去。
一个青袍修行者和一个身穿暗红色团花锦袍的修行者,已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同样都没有蒙面。
青袍修行者短发,四十余岁的样貌,眉毛稀疏,双瞳有些特异的褐色暗红锦袍修行者一张圆脸,身材矮矮胖,和长陵许多脑满肠肥的商贾没多少区别,只是微眯的眼睛里散发着毒蛇般森冷的光。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让你们来杀我,但在这里来杀人,你们也太嚣张了。”感受着这两人此刻才开始散发的强大气息,丁宁依旧没有丝毫紧张,反而用一种同情的语气微嘲道,“这里是鱼市啊,你们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溜一圈,然后轻易离开的地方么?”
听到丁宁这样的声音,青袍修行者面无表情,暗红锦袍修行者却是摇了摇头,学着他的话语道:“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发觉我们的,但发现了还敢引我们出手,即便这里是鱼市,我们依旧来得及在杀死你之后离开。”
在他的声音刚刚响起之时,一柄黯淡无光的薄薄小剑,已经贴着丁宁身后的一根木柱急速落下,朝着丁宁的后颈飞至这是五境的境界,毫无预兆的飞剑暗袭。
只是丁宁明明已经闻到这柄飞剑的气味,此时却一动不动,就连出剑斩击这柄飞剑的打算都没有。
“不对!”这两个修行者同时感觉到了异样,眼瞳都是急剧地收缩。
暗红锦袍修行者感应到来自脚下冰面下的寒意,心中生出极大的恐惧,他的真元从脚下狂涌而出,双手狂抓,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然而他和身旁的青袍修行者发觉已经太晚,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
“哧”的一声裂响,他脚下黑色的冰面上出现一个裂口,喷泉般喷出些冰末和水汽。
一柄赤色的小剑从他的右脚底刺入,接着却是挂着一股血泉和碎末,像条怪蛇般,从他的脑后飞出来!
他瞪着双目,往后重重仰倒,直到此刻,他都未能发现这一剑是谁发出的。
他那一柄薄薄的飞剑失去控制,颓然飘飞,从丁宁身侧数尺处滑过,斜斜切入一根木柱,微微震荡数下,便如一只死去的蜻蜓般一动不动。
“呜”的一声怪鸣,青袍修行者袖中飞出一柄如竹叶般轻薄的淡青色飞剑,在他身周围绕飞舞,散开无数条剑影,就像有无数竹叶在不断地洒落。
他面色微白地紧盯着那柄在阴暗里若隐若现的赤色小剑,只是悄无声息地让这柄赤色小剑潜到脚底冰下,让自己和同伴都毫无察觉的手段,就意味着对方的境界在自己之上方才若先出手的是他,自己便已经迎来死亡。
疾如密鼓的脚步声传入他和丁宁的耳中。
脸色更为苍白,甚至紧张得额头上全部是汗珠的沈奕,背着没有脚的披发男子出现在青袍修行者和丁宁的视线里。
一眼看清依旧好好站立着的丁宁和那两具躺在冰面上的尸体,在第一时间感到庆幸的同时,沈奕也再次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背着的披发男子。
他这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固定思维是错误的,没有脚不意味着不快。
便在此时,青袍修行者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急促的厉喝,他脚下的冰面碎裂开来,整个人往一侧飞掠出去。
“当当当当……”
恐怖到了极点的密集金铁撞击声在他身外响起,无数剑影像不真实的一般,在他身外爆开无数团微小但耀眼的大花。
沈奕的呼吸彻底停顿,他感觉到背着的披发剑铺老板体内的真元在急剧地奔流和释放那柄原先在阴暗里若隐若现的赤色小剑的气息彻底改变,从一开始的悄然隐匿,到现在变成纯粹的快速疾斩!
赤红色的剑体围绕着这个想要逃遁的青袍修行者,编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
青袍修行者的飞剑被压至身外数丈范围,身影更是被逼得彻底停顿下来。
“你已经跑不掉了。”披发剑铺老板唇角微微翘起,冷漠地说道,“即便你能胜得了我,你今天也跑不掉了,更何况你连我都不可能战胜。”
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赤色小剑又倏然后退,在阴影中飘忽不定。
交手只是这片刻时光,青袍修行者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
“我末必要跑。”然而他却是看着披发剑铺老板说了这一句话。
就在他这句话响起的同时,他脚下的冰面骤然裂开。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剑一样,直接插入下面的冰面,沉入冰冷刺骨的浑浊泥水里。
那柄始终旋飞在他身侧的竹叶般的淡青色小剑紧随其后,“哧”的一声没入水中。
“丁宁师兄!小心!”沈奕骤然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叫。
浑浊黏糊的泥水掩饰了那人身上的许多气息,飞剑更是将冰面下的水流搅得极其混乱,青袍修行者显然不想走,他此刻如同化成一条巨大的毒蟒,穿行在水底,要将冰面上的丁宁杀死。
然而此刻,丁宁依旧极其冷静,只是用一种异常诚悬的语气说道:“我要活口,对鱼市有好处。
沈奕呆住。
黑色而浑浊的冰面上,突然产生奇异的湍动。无数股阴冷的气流从冰面上涌出,但冰面却没有丝毫破损。
在下一瞬间,他看到冰面上长出许多黑竹,无风却摇曳着。
股庞大而恐怖的阴寒气息,让这片区域彻底变成鬼域一般,任何声音都消失了水面下的颜色更加阴沉,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握住那条巨大的毒蟒。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极短,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长。
那柄在阴影里若隐若现的赤色小剑飞回到披发剑铺老板的袖中,而丁宁身前不远处的一片冰面,却是奇异地往上拱起来,好像有一棵笋,正从下方的泥潭里长出。
“咔卡咔咔”数声轻响,这片死寂的区域里终于有了声音。
数块碎冰往上飞出,坠下,一股极其浑浊而阴气沉沉的水流如怪物一样涌出,翻倒在旁边的冰面上。
泥水像黑油一样在冰面上铺开,里面露出的身影正是那个青袍修行者,此刻他浑身也被泥水染得漆黑,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无数在冰面上摇曳的黑竹好像从不存在一般,悄然散去。
“咝”的一声抽吸声,直至此时,沈奕才恢复呼吸的能力,剧烈地呼吸起来,他才彻底明白长陵的鱼市到底是何等地方。
一个拄着黑竹杖的佝偻老人缓缓地从一条木道上走出。
沈奕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就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这显然是一个七境的宗师级修行者,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个修行者修炼的是秦国罕见的阴神鬼物之道。
虽然修行的手段没有正道外道之分,但修行典籍里记载得十分清楚,这种阴神鬼物之道的修行者到达七境,要比修炼寻常功法的修行者更加艰难。
“你想要怎么做?”拄着黑竹杖的老人收敛所有可怖的气息,平淡地问丁宁。
丁宁对他和披发剑铺老板行礼致谢,说道:“神都监应该对他很有了兴趣,我认识一个官员叫莫青宫。”
黑竹杖老人微微摇了摇头:“你和王太虚走得近,你应该明白,暗地里的事情就要暗地里解决,和庙堂扯上关系,便会引来许多祸事。”
“我明白这些。”丁宁看着他,认真说道,“但关键就在于,想要对付我的,应该就是庙堂里的人物,而且地位肯定不低。我今后还要来鱼市,他们这次又不顾鱼市的规矩所以不能让他们背后的那人有所收敛的话,市井之间便更没了规矩。”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这个黑竹杖老人诚恳地补充道:“而且就算有什么变故,也是两层楼顶在前面。”
黑竹杖老人沉吟片刻,道:“我会着人将他送出鱼市,送给王太虚处理。”
丁宁此前的心情都极度平静,此亥听到这个老人应允,并想到接下来的可能,他的心脏却是也不可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深深地躬身,再次对着这个拄着黑竹杖的老人行礼致谢。
“你是故意给了他们出手的机会,借用了鱼市的力量,下次最好不要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拄着黑竹杖的老人没有回礼,只是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说道,“任何人都不喜欢被利用。”
丁宁没有做任何申辩,只是恭谨道:“下次不会了。
“你知道我是可以对付他们的修行者?”拄着黑竹杖的老人离开后,披发剑铺老板目光微冷地看着丁宁,问道。
“不确定,但至少肯定你和掌管这里的人有关系。”丁宁看着他说道,“而且我给沈奕预留的时间足够,即便你觉得不能应付,也来得及让别人过来这里。”
披发剑铺老板的目光扫过被丁宁两剑刺死的修行者的尸身,说道:“即便是在道上沉浮了许多年的人,都未必有你的决断和深思熟虑,怪不得王太虚那么看重你。”
丁宁道:“先生的飞剑也是非常厉害。”
披发剑铺老板没有回话,却是对着沈奕道:“你背我过来,背得累不累?”
沈奕一愣,道:“不累。”
披发剑铺老板说道:“不累便劳烦你再将我背回去。”
沈奕又是愣,随即微汗道:“这是自然。”
丁宁微微一笑,道:“我先和你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