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喜欢在雪中飞行,天目会受到一定影响,遍体生寒却让她感觉到自由自在,她已是餐霞道士了,飞行速度比从前快得多,很快就围绕断流城飞了一圈,然后向西飞行,直到百里之外。
符箓师们在空中放置了大量用作监视的飞符,一张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以竹片作骨架,上面画着复杂的图案,像是简陋的无线风筝,在固定的区域内来回飞行。不是每一张都能抵抗雨雪,许多飞符因为不堪积雪的重负,越飞越低,最后坠落到地面,成为一团无用的废纸。
芳芳靠近飞符,吹去上面的雪花,施放简单的除湿法术,她对符箓了解不深,所以不敢做得太多。有两只飞符在得到芳芳的帮助之后上下晃动了几下,似乎在表示感谢,芳芳猜测这大概是地面上的符箓师操纵的结果。
秃子比芳芳更开心,他飞得不够快,所以牢牢固定在芳芳的肩上,张嘴去咬雪花,厌倦之后又用空闲的一缕头发撩拨飞符,偶尔遇到一股强大的寒风,他就不停地张合嘴巴,慢慢扭转方向,吹出不同音调的呼声。
“再——快——点!”秃子大叫,脸颊像风吹麦浪一样起伏,嘴里仍然发出呜呜的叫声。
芳芳加快了速度,道袍猎动,脸上却不受影响,迎面而来的风雪连她的微笑都无法冲淡,没多久,她停下了,再往前几十里就是不洁之气占据的领地,贸然冲进去可能会有危险。
“怎么停下了?”除了附近的雪花,秃子什么也看不到。
“快到妖族的地盘了。”芳芳用天目望去,惊奇地发现不洁之气也受到雪花的影响,似乎有萎缩与稀薄的迹象,“咱们该回去了。”
“那绕点远路,尽量多飞一会。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芳芳笑着答应一声,转而向南,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才折回断流城。她向南方也望了一会,数支诸侯国的军队正在风雪中艰难地向断流城行进,即使有符箓在前面劈风斩雪,马匹在雪雨掺杂的地面上仍不敢跑得太快,时不时有士兵从马背上掉下去。
几支军队离得已经不远了,不等天亮就能到达断流城。
“这次大战我一定要参加。”芳芳低声自语。
“我也要参加!”秃子大叫,用力地磨牙,“我要是咬住谁。打死都不松口,哦,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就更不会松口了。”
芳芳飞回断流城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雪势仍然没有变弱的趋势,地面上积了几寸的雪,下层的雨雪正在凝结成冰。
客栈庭院里仍有一个人在练拳,幻化出来的九条手臂,即使是天目也无法分辨真伪。慕行秋正练得兴起。积雪上面却只留下淡淡的脚印。
芳芳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秃子也闭紧嘴巴,直到慕行秋收势之后他才兴奋地叫道:“小秋哥,我们也要上战场。”
慕行秋冲他们笑了笑。“小点声,其他人都在休息。”
秃子压低声音,“如果我立功了,可以自己选奖励吗?”
“你不是想要一具身体吗?”慕行秋走过来。
“我又不想要了。不是自己的身体,用着不舒服,而且我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挺好的。其实我想要一面镜子,我的镜子全在老祖峰,一面也没带出来,唉,如果我有心,一定伤心死了。”
“嗯,我会替你要一面镜子。”
秃子面露喜色,“不要普通的镜子,我要跟你们一样的铜镜,能发光的那种。”
“你没有法力,铜镜可不会发光。”
“那我也要。”秃子飞在空中跳了两下,声音不自觉大了一些,又急忙压低声音,“道士的镜子闻起来味道都不一样。”
慕行秋从百宝囊里召出自己的那面铜镜,“打完这一战之后,左流英和申继先不给你镜子,我就把这面送给你。”
秃子用更低的声音欢叫,立刻冲到铜镜面前,围着它绕了一圈,贴近了用鼻子轻轻嗅闻,“像刚刚熬出来的糖浆,咦,上面还有字呢。”
铜镜是圆形的,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细细观看,果然在正面边缘发现了几个字,正好环绕一圈,用的是古老字体,慕行秋只能猜出两三个字,芳芳轻声念道:“百炼神金,象天圆形,鉴宝天地,威伏魔精。”
慕行秋转过铜镜,背面也有两个像是符箓一样的大字,慕行秋一直以为那是普通的图饰,芳芳看了一会,勉强念道:“月轮,好像是这两个字。”
“原来铜镜还有名字。”秃子恍然,用一缕头发在镜面上轻轻摩挲,更加喜欢了。
除了自己炼制的主法器,几名道士的其它法器都是庞山物祖堂的珍藏,吸气道士本来连鉴赏都没有资格,因为这场大变故,每人分得一套。
芳芳也拿出自己的铜镜,她还一直没有用过,比慕行秋的月轮镜稍小一点,正面边缘的文字一模一样,背后的字却明显不同,“应该是……奔曜。”
“好怪的名字。”秃子的目光在两面铜镜上转来转去,“曜就是星星,所以这两面镜子一个叫月亮一个叫星星,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两人同时一笑,芳芳收起铜镜,“我要去见首座,西边的不洁之气好像有些变化。”
慕行秋点点头,“把秃子留下吧,我们很久没聊天了。”
“我要留下,我要留下。”秃子蹦蹦跳跳,芳芳应允,自己去见左流英。
慕行秋带着秃子走出客栈,进入无人的街道,踏雪闲逛,秃子非常高兴,在他前后左右飞来飞去,甚至闯入无人居住的房舍,不管见到什么东西,都要加上一句“我家里从前也有”。
走出两条街之后,秃子厌烦了,回到慕行秋肩上。“小秋哥,你要跟我聊什么?”
“你们在左流英房间里都做什么?”
秃子想了一会,“左流英天天对着祖师塔呼吸,兰奇章对着一堆法器施法,他累的时候就换芳芳,我和曾拂聊天,哈哈,她老大不小了,什么都没见过,还得我讲故事给她听。累了我就睡一觉……”
“芳芳最近是不是也比较累?”
“啊?她……还好吧……最近我总在睡觉……”秃子突然支吾起来。
慕行秋没有强行追问。笑着说:“我要在你身上试一个小法术,你愿意接受吗?”
“愿意,可是我没有身子,哪来的‘身上’?”
“有脑袋就够了,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困倦,还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钻进脑子里,不要管它,也不要试图阻止,你就……”
“我就干脆睡着得了。”秃子抢着说。闭上双眼,“来吧。”
慕行秋没学过控心术的法门,只在曲循规身上尝试过一次,这时再次施展念心幻术。寻找当时的感觉,慢慢进入秃子的思维。
秃子的情绪比普通人还要简单,对慕行秋完全没有戒备,念心法术得以轻易向深层进入。在外围试探了一会。慕行秋渐渐找到诀窍,发现对秃子没有什么危害,于是放心大胆地观察秃子的脑子。
这是一次合理的尝试。秃子本来就很单纯,对他又没有任何抗拒,慕行秋半生不熟的幻术因此能够产生效果,否则的话,即使只是一名普通人的头脑,他也不可能突破。
记忆像厚厚一层摞起来的纸,每一张都是一段长短不同的画面与声音,互相影响互相叠加,得有一定的技巧,才能将它们分离出来。
秃子的记忆也比较简单,远远不如曲循规的复杂,尝试了几次之后,慕行秋终于能够一张张地揭开,于是鲜明的场景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像是栩栩如生的梦境,声音也直接在脑子里响起,而不是传入耳中。
慕行秋看到芳芳在雪中飞行,施法吹去飞符上面的积雪,他忍不住微笑,险些因此中断念心幻术,急忙收束心神,加快翻拣的速度,很快,他看到了左流英房间里的情形。
一间普通的客房,桌椅床架等物品都堆在角落里,空出大部分,左流英在离地数尺的半空中结跏趺坐,两手分别捏出不同的法诀,两座一模一样的祖师塔围着他缓慢地旋转。
慕行秋再次加快速度,屋子里的人走来走去,只有左流英从来不动。
很快,他见到了芳芳突破吸气七重达到餐霞境界的场景,她也坐在空中,与左流英面对面,全身笼罩在一层浮光当中,看上去很轻松,只是脸色略有些憔悴。
再往前就是七日诅咒期间了,第一眼看去慕行秋吓了一跳,芳芳站在空中,像疯子一样向四面八方施法,她学的是冰法术,冰刺到处乱飞,在她身边有一个更大的光罩,吸收了所有法术,没有造成伤害。
可芳芳的神情完全不对,一向冷静的她,脸上的神情恐惧到了极点,比七年前她被蛇妖追逐时还要害怕,她施法完全没有目的,对房间里的每个人都露出憎恨与恼怒的目光。
慕行秋还不擅长整理别人的记忆,所以他是从后往前翻拣,疯狂的芳芳看上去是在逐渐好转,依次表现出心丧、恐慌、憎恨、苦恼、自怜、怀疑,最后她站在秃子记忆中的慕行秋面前,按着他的心口,替他“去除”诅咒,实际上转移到自己身上,那时第一天的妖火诅咒已经结束,带来的软弱在慕行秋身上没有明晰的体现。
六天时间里,芳芳也有清醒的时候,坐在床上显得极为疲惫,曾拂抱着她,在诉说什么,慕行秋没有注意。
在一段记忆里,兰奇章略带愤恨地问:“这么做值得吗?”
疲惫的芳芳露出微笑,“从他骑马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一切,也是我全部的道劫,我愿意为他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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