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之见过邻居韩家的小孩子,皮皮的,上蹿下跳,嘴里学着大人的话,天天把衣裳弄成泥,可她不记得自己那样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便晓得自己是“爹娘赔钱养着的”,所以她没有撒娇胡闹的资格,只有勤勤恳恳,喂鸡,跟着爹娘去地里干活,拔草,捉虫,做饭,洗衣裳,种种大人做的活计,她都努力的,把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可就是这样,如今看来竟然也是不够的。
如果跟着亲生父母,都是一场苦难,她想象不出,若是去给人当童养媳,那是什么样的遭遇。
在坚硬的床板上翻了个身,右眼的眼泪不慎倒灌进鼻腔,呛得她闭着眼猛得咳嗽了起来,那声音就带了嘶哑的涩意。
便是害怕又如何呢,他们都舍得了,想来也是知道她会害怕的吧?可是知道又如何?世道吃人,并不因为一个人半个人的想法会改变。
流泪是因为自己伤心,并不是为了获得爷娘的怜悯,绘之的泪水流干之后,眼睛慢慢的恢复了清明。
屋里再次出现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撩了覆盖着额头的头发,抬眼望去,就见自己面前竟然放了一颗长生果。
一只老鼠,坐在木板边缘,正定定的看着她。
苏家是没有长生果的。
绘之有点惊讶的愣住了,而后又想笑,家里的老鼠胆子可真大。
她这样想着,就见那老鼠伸出小爪子,往前推了一下那颗大大的,仅仅凭着外表就能判断里头有两颗饱满果子的长生果。
长生果滚到绘之眼前,被她的手指挡住。
绘之想笑一笑,张嘴想问“这是给我的吗”?可她的鼻腔还有泪,一动弹,就想汹涌而出,想起老鼠并不会说话,她便低下头,将长生果拿在手里。
小老鼠见状飞快的跳下床板,跑掉了。
长生果是炒熟的,味道很美。这样的美味,很久以前过年的时候,她曾在邻居韩家婶娘那里吃过一颗。婶娘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比绘之年纪还小,却比她长得都粗实。
婶娘有儿子,娘没有,所以婶娘的命比娘要好。
她曾经也偷偷想过,自己要是托生到婶娘的肚子里头……
这样的想头,不过是一丁点的幻觉,既不顶饿,也不能叫人快活太久,活还是要干,日子还是要熬着。
穷人家是生不起病的,药比人值钱,生了病也没钱买药去。
到了中午绘之强拖着病体起来做饭。
夜里她又听到她娘在同她爹说话。
“你看她瘦的,再给孩子吃点好的,养养她……”
爹不同意:“养了也是给人家,再说养白了养胖了,那也不会多给粮食!到了人家里,还不得被嫌弃吃的多?”
绘之听了这话便把祈求的话都牢牢的锁在了肚子里头。她放开了心思,身上的病也轻了不少,便没有同她娘说自己曾经病过的事。
不过第二日,她娘还是给她做了一碗鸡蛋糕,一个鸡蛋,加半碗水,上锅蒸出来满满的一大碗,略放一点盐,便是世间美味。
“吃吧。”
绘之低下了头,拿起勺子。
她娘出了门,跟她爹絮叨:“也是个养不熟的,都不知道让让人。”
听到这话的绘之仰起头,将即将流出的眼泪又逼了回去,这次仍然被灌进鼻腔,不过她却没哭出声来。
吃完了饭,爹说带她出门走亲戚。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绘之半路上看着她爹也撑不住饿,拿了饼子在偷偷的啃。
或许不能用“偷”,因为那是他“赚”的,本也没有她的份,她没有出力么。
一路上,绘之好几次都想鼓起勇气,跟她爹说不要将她卖了,她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就只在家里住住,而且还能帮他们干许多活,可看着她爹含着饼子的腮帮子,终于还是偃旗息鼓了。
就算这次不被卖,迟早也还会有下一次。
走到绘之几乎走不动了,两条腿灌满了泥浆似得,终于到了“亲戚家”。
到了之后,她便站在门口的一处墙角。绘之不说话,她明白这些人在打量她。
她也在打量亲戚家。
看宅子比他们家要过的好,再看那男孩子壮的像小山,可见是吃的饱饭的。
看过这两样,再看别的,就叫人心里发沉了。
亲戚家只有一家三口,男女都粗实,女的能顶她娘两个粗,男人女人脸上都是刻薄的相,别问绘之怎么知道的,她从小惯会看人脸色,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这样一个能吃饱饭的亲戚家,其实,叫绘之说,她宁愿自己去地里挖草根度日。
这家的女人像打量牲口一样将她打量一番,还扯开她的衣领看她身上的皮肤,闻她头发的味道。
绘之忍着恶心,装作憨呆的任凭她动作。
而后她见那女人出去对她爹说:“不是个傻子吧?我们家可不要傻子!”
爹的声音没了平常面对她的那种高高在上:“不是,不是,在家干活可勤快了。”
屋里的绘之嘴角扯了扯。
就算爹说的是实话,此时说出来,也没人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卖主自然是把东西往好里夸,可买主们也都希望自己能捡漏能买到好东西。
只是买卖双方讨论的商品是自己,这种感觉就不太美妙了。
心里嗤笑一声,她望了望屋子,算计着要从这个家里逃离的可能性有多少。
其实要是真的决定做一件事,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绘之几乎是下意识的模仿她见过的那些虫子或者其他小动物,它们惧怕人的时候,会装死,会表示温顺无害,可一旦人被过身,它们则会瞅好了机会飞快的逃跑。
她没读过书,可这并不妨碍她增长生活中的智慧。
外头又传来声音:“你这要走了,父女俩不再见一面。”
“呵呵,见啥,她在这里吃饱穿暖的,我们两口子也算放心了。”
绘之往窗户那里走了两步,最后一次打量那个她称为爹的男人的长相。
男人果然没有告别就打算走。
这家人给了他一辆独轮车,车上放了两袋黄豆。
他笑得很开心,就好像他说的是真的,绘之是来享福的,他很欣慰。
其实他才是一个读书人,祖上还是有点积蓄,从小在学堂里跟着念书到十几岁的,只是世道不好,后来渐渐落魄,完全沦为粗鄙。
绘之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拐出门口,走到老远处,她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女人又进了屋,“叫绘之是吧,走,跟我去做饭,我试试你的手艺。”
绘之照旧没有做声,低着头跟了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