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节,子孙要去上坟,上香烧纸,摆供品。殡葬改革后,坟头平了,一些人就在十字路口烧纸,祭奠先人。我虽然不信鬼神,但也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已故父母的纪念。母亲去世四十年了,每想起她的博爱、善良、刚强、贤惠,崇敬之心油然而生;每想到她命运多舛,受苦、受罪、受累,孤独、凄楚,哀伤,我就热泪泉涌不能自制。往事久久缭绕在脑际。
(一)新寡哭坟
我六岁丧父,每逢鬼节,母亲领着我去上坟。天不亮就起床上路,冬天田野上空旷无人,只有枯树荒草,偶尔听到乌鸦的叫声,吓得我毛骨悚然,腿肚子转筋,额头上沁出冷汗。
到了自家的坟地,祭奠完毕,母亲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坟头上就放声大哭,眼泪滴湿了衣襟,滴湿了脸前的一片土地,她用手抓着坟头的土,恨不能把父亲从棺材里刨出,唤醒。她声嘶力竭地哭诉:“孩子他爹呀,你是我知甘知苦的人,你是我的天,天塌了;你是我的靠山,山倒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七个孩子三个闺女没有成年,两个闺女年幼,孩子成了没爹的孤儿,谁来可怜?知冷知暖的人呀,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凄厉的哭声在荒野上空回荡。我用小手给她擦擦眼泪,拽她的胳膊,一次次地劝慰。她哭得昏天黑地,我也大声地哭喊:“别哭了,你哭死了谁管我呀?”
母亲恍惚中听到我的哭喊,她猛地省悟过来,哭声渐渐弱下来。随后我把她慢慢扶起来,娘俩一脚深一脚浅无力地走在土坷垃地里。回到家的时候,天已中午,母亲一头倒在床上,再无一点力气。每次上坟,哥哥姐姐们要去,母亲不让,怕他们耽误工作,耽误学习,更怕他们悲伤,影响健康。一切苦难她都独自承担,一个寡妇撑起一个家难呀!
(二)小家碧玉
姥爷姓张,家境贫寒,家有几亩薄地,三间土房.他行大,弟兄姊妹众多。姥爷在一家粮店当炊事员,手艺很好,挣钱不多。那时做饭的是下等人,不象现在,名厨高薪。姥爷因为家穷三十六岁才结婚,婚后五年才生育一双儿女。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从七八岁就帮大人干活,下地拔草,拣麦穗,拾高粱,推碾子,推磨。十来岁学做饭,她父亲一旁讲解、示范,她悟性好,一看就会。
姥爷家与王裁缝毗邻,王大婶制作各种服装,她家就是制衣作坊兼服装店。母亲经常到她家玩,饶有兴趣地看她裁剪缝做衣服。有一天她对裁缝说:“大婶,你教我做衣服吧。我娘眼神不好,成天为一家人做衣服发愁。”裁缝大婶看这孩子懂事又勤快,就答应了她的恳求。母亲开始在裁缝店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活,擦桌子,扫地,端茶,倒水,锁纽扣眼,钉纽扣。大婶把裁剪要领、缝纫技巧教给她。心灵手巧的小姑娘,不到两个月就能用一把剪子,一把尺子,大小型号的几根针,粗细不等的各色线,裁制各种衣服,没有机器,正宗手工。
自从母亲学会裁缝,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全是她做,那时候的袜子是白粗布缝制成的。她也喜欢绣花,收集各种花鸟鱼虫的图案,绣出的花鸟样样鲜活。街坊邻居的姑娘出嫁,常请她帮忙做嫁妆。她婶母去世早,她给堂妹、堂弟做衣服。她舅舅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她四舅五舅的衣服也靠她做。母亲一年要做几十双鞋。她纳的鞋底密实,硬壳,鞋样子做得好看,穿着舒适。她一年四季缝缝补补要做几十件衣服。每到冬天她手指头肚上裂开口子流着血。她没有怨言,觉得别人都需要帮助。她没有诉苦,觉得自己辛苦能解决别人的困难。
女伴们让她帮忙干点针线活,她有求必应。有一年冬天,一位邻居的女儿,婆婆让她给公公做一件羊皮袍子。她不会做,也不敢说,实在憋得没办法。她跟婆婆说,想回娘家住一天。下午,她偷偷拿着羊皮和布料回到娘家,找我母亲救急。
做一件皮袍子一般裁缝要两天时间。皮子比布料厚,比布料硬,很难缝制,罩的面料多是绸缎,绸缎做衣服先要上浆,然后裁剪,缝制,熨烫平整,工序多,工艺要求高。
母亲熬了一个通宵,不顾得歇息片刻,不顾得喝口水,飞针走线,次日一早赶制出皮袍子,母亲的眼睛熬红了,眼圈变黑了,一脸疲惫。邻居女儿十分感激,她说:“婆婆让我做皮袍子,是找茬为难我,丈夫对我也不好。我已经两三天吃不下饭了。你可帮我大忙了。”
(三)婚运多舛.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人缘好,有房,有地,开爿杂货店。他第一任妻子是王进士的妹妹,一年后病故。第二任妻子苏氏,她叔叔曾任北京理工大学校长。婚后十年病故,撇下一男四女五个孩子。
奶奶看到急需一个女人料理家务,于是四处托媒人给介绍媳妇。一日媒人通报:张家有女初长成,勤劳善良又聪颖.
李家家道殷实世代书香,曾祖父关心地方公益,助平粜,修城垣,整顿书院,开设工厂,急公好义,世人无不称之。他晚年教诲子弟,勖使向学。其长孙、二孙,光绪癸卯科同榜举人,翌年连捷进士,在京分别供职于内阁和度支部。
祖父任直隶提督,在直隶开设石印局,创办织造厂,积极发展民族工业。他为官清廉,秉公办事,业绩卓著。
堂伯父在京做官多年,仍然顾及家乡百姓。他回乡智斗贪赃枉法的金县长,伸张正义为民伸冤,多年来在坊间传为佳话
媒人打听到张家姑娘贤淑勤劳能干,做得一手好针线,做得一桌好席面。媒人受托一次次上门提亲,姥爷思忖给五个孩子当继母那就是保姆,没有答应。大概奶奶给媒人不少银子吧,媒人一次次地游说,巧舌如簧,姥爷终于答应见一面。
在媒人家里,姥爷看见一位穿蓝布长衫的年轻人,身材伟岸,皮肤白皙,长方脸型,双眼皮,大眼睛里流露着智慧和善良。通天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显现着几分刚毅。年轻人谦虚礼貌,举止文雅,言谈诚实淳朴。这位被当地誉为“美男子”的年轻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给姥爷留下很好的印象。姥爷做主,亲事就定了。于是过大书,送财礼,花轿迎娶。结婚时母亲十九岁,父亲三十三岁。
(四)少年失怙
父亲天资聪颖,五岁入私塾,七岁入国立学校,之后以优异成绩考入保定高等师范学堂。父亲勤奋好学,博览群书,知识丰富。他写得一手好字,蝇头小楷娟秀工整,大笔狼毫遒劲有力,且练就了双手写字的功夫,双手可同时抄录不同内容的文章。他学业优秀,深得老师赞赏。父亲很有才华,可惜命运不 济少年失怙
爷爷睿智多谋,精通金融、经济、工业,秉公办事,很受总督器重,同僚拥戴。三十五岁时,一日连续办公十多小时,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医治无效,以身殉职。爷爷的葬礼很隆重,总督亲自执绋,军队护送,浩浩荡荡回归故里,.这么大的排场,爷爷九泉之下也许感到不安,因为他生前回家探亲总是布衣小轿,从不张扬,低调做人。
随灵柩回来的有一位女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中等身材,面容俊秀,温柔随和,是爷爷在直隶娶的妾。爷爷长年在外,他的父亲担心他饮食起居无人照顾,同意她纳妾。那女子出身小资,识文断字。她爱慕爷爷品貌双全少壮有为,于是不顾家庭反对,跟爷爷结婚。婚后她悉心料理爷爷的生活,没有生育子女。爷爷病故,她随灵柩回来,打算在这里为爷爷守节,与奶奶共同抚养遗孤。奶奶婉言拒绝,对她说:“你还年轻,找户合适人家过日子。不用跟我一起独守空房,心里受煎熬。”那人请求再三奶奶仍不允。临走时她将一块金表送给奶奶,说那是爷爷生前随身使用的物件,给奶奶留作纪念。奶奶说:“你留着吧,留个念想。”奶奶对她嘱咐一番,给了一些钱,派一位亲戚送她。当她走到半院子时,奶奶扭头看见那块金表放在堂屋桌子上,那是她特意留下的。奶奶追上前将表放进她的口袋。她们谦让的不仅是一块表,更是互相理解和情义,奶奶是个实诚的人。
爷爷走了,撇下他孤苦伶仃的独子——我的父亲。父亲十七岁弃学,开始在曾祖父的商店工作。同学们为他中途辍学而惋惜。他的同学中不少人后来成了大气候
二十多岁时,父亲自己开了爿杂货店。雇几位伙计,他自己是东家兼账房先生。他左手打算盘,右手记账,左右开弓。父亲做买卖守合同,讲信誉,童叟无欺。他很怜惜穷苦人,吩咐伙计:老年顾客买东西钱不足的,商品照给;贫穷的街坊四邻买东西,要多给一点。这爿商店生意不错。父亲是个厚道的儒商,不是精明的买卖人,他坚持买卖公平,微利多做,他的经营理念正像杂货店的字号一样,“永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