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老宅子门前有一座青石牌坊,是清朝末年官府立坊。表彰两位伯父同登科榜及第举人,尤其大伯父殿试进士,而且由皇帝钦点, 在清朝科举中也属少见。一时轰动省府,本地县官更积极树进士坊,以旌表德行,成幕后恩,流芳百世,光宗耀祖。牌坊竖立在门前偏南的十字路口。
青石牌坊四柱三门,四柱均各有两个一米多高雕雄狮的石柱加固。牌坊三米多高,三米多宽,中门上有两道横梁,横梁中间镶嵌一块横匾《进士坊》,一根柱子上刻官府褒扬之词及年月。横梁和四根石柱上雕刻祥云缭绕的凤凰,翩翩展翅的白鹤,舒卷自如的荷叶。浮雕生动,图案精细,工艺讲究。
青石牌坊经历三个朝代,历经劫难。清朝末年立牌坊的时候,仪式非常隆重,县官主持,各级官员、乡绅名人参加立牌坊仪式。巍峨的牌坊成了全城的风景,成了成功的象征,更是李氏家族的骄傲。
逢年过节,曾祖要派人清洗石头牌坊,保持它的青石本色,保持它的恢弘气势。清朝是进士坊鼎盛时期,也是李家蓬勃发展的时期。
结束帝制,进入民国,对牌坊肃然起敬的人们少了,偶尔有路过的人顿足,看一眼精美的石头雕刻,读一读牌坊上的撰文,仰慕这里有两位成功人士,光宗耀祖。年头多了,牌坊上落满灰尘,美丽的花纹也模糊了,后人偶尔清洗,但不再像曾祖时期那么视做荣耀。城里人已经习惯了这个古迹的存在,不再新奇,老人们看见牌坊,有时候给年轻人讲有关它的故事。
曾祖老宅门两旁有一对旗杆,旗杆固定在旗杆石上,旗杆石高一米半,宽四十厘米,厚十六厘米,有两条石头合成,上下有两个六厘米方孔,高高的杉木顶上挂着彩色旗子,官府树立旗杆为彰显两位伯父的功名,也为当地青年树立榜样,激励青少年勤奋读书,考取功名。一些文官、学子、青年人路过旗杆,鞠躬敬拜,武官则下马致注目礼。旗杆上挂彩旗,彩旗定期更换,以保持它的鲜艳,高高的彩旗迎风招展,显示这里是贵人贵地。
日本投降之后,城里人又回到原居。我们一家人从乡下逃难回来,旗杆不知去向。一日,邻居老江悄悄对我父亲说:“刁二把你家的旗杆偷走了,锯成一段一段,堆在他家破院子里,准备翻修房子当檩条,找他要过来?”父亲摆摆手说:“算了,朝代更迭,旗杆没有用了。他家困难,两根旗杆做成檩条算是物尽其用吧。”老江说:“那是你家祖上留下的,也是全城人的景物。刁二太不地道,鬼主意打到老祖宗留下的物件上,亏他想得出!”
城里有一个修建于清康熙年间的阁塔,奶奶为求神保佑,为其捐过钱。阁塔为三层,八角形,密檐式,塔高约二十米。每层石柱支架,外有栏杆,内有旋梯可以上下。阁是藏书、藏经、敬拜神灵的地方。解放以后,古老的东西不再时兴,先是阁里上百年的书、经被盗,发现的时候,曾经有人报告新政府,政府办事员说:“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偷就偷了,留着毒害人的思想。”后来阁的门窗被有人拆走,雕梁画栋的木头塔檐被偷走,后来好端端的一个阁塔坍塌了,木头被人捡去烧火,砖头被人捡去修房,坍塌的阁塔废墟一片,它向人们哭诉:这里曾有一个古老而魅力独特的古建筑。
家里人猜测:青石牌坊会遭到厄运吗?
果不其然,一九五〇年农会有人提议推倒牌坊。这事惹着李家的一位族人,他多年前家境破败,土改时被定成贫农,由于平时做事逞强,人送外号“二五零”。“二五零”总想找个挣钱的机会,参与拆牌坊的人,农会给工钱。这个活很多人愿意干,大家都穷,挣个钱不容易。“二五零”找到农会:“拆牌坊的事我干了。”农会头说:“算你一个。”“算我一个,不行!这事我牵头,我包啦!”农会:“你是老几?”“二五零”说:“这牌坊是给李家祖宗立的,我是正根正苗正宗李家后代,这事该我负责!你不让我承包,我天天在牌坊底下坐着,你拆!你干瞪眼吧!”农会知道“二五零”赤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问:“你计划要多少工?”“二五零”:“一天按十个工,干十天,少说一个工二十斤小米,算算吧。”
农会一算账:两千斤小米?不行!于是农会的人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咱的亲戚朋友要参加,分一碗羹吃。农会和“二五零”一番讨价还价,商定好开工日期,完工付钱。石头柱子、石头墩子、石头横梁都连在一起,先砸断,推倒,大块石头千斤重,小块的也有几百斤,然后把石头堆在路边。这活不好干,一帮人累得汗流浃背干了好几天。可想当年立牌坊更艰苦,没有机器,全凭人力呀!
不少乡亲们围观、感叹、可惜。有人说:“石牌坊不妨碍谁的事儿,推倒干什么?”有的说:“那是一道风景啊!”农会的人说:“凡是封建的东西,统统要推倒!”
大概半年后,妇女主任家盖房子,把牌坊的石柱横梁砸断抬走,放到刨好的地槽里当房根基。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有人讥讽地说:“石头垒墙稳当啊!”“牌坊是咱城里人的一道风景儿,妇女主任凭啥盖房子用?”有的说:“石头堆在路边妨碍交通。”一个立马反驳:“我家盖房子找农会,好说歹说咋不让用?”一个高个子诡秘地说,“妇女主任门儿硬!”大家一阵哄堂大笑。街坊们都知道妇女主任和农会主任有一腿。说话间,一个矮个子气冲冲走过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高个子说:“那牌坊是古迹,是人李家的。退一步说,古人留下的东西,也该国家所有吧?”矮个子:“你什么阶级立场?”高个子:“你大帽子吓唬谁?”说着两人就往一块凑,一会儿就扭打起来。矮个子跳起来,一拳头打得高个子满脸开花。看热闹的人路见不平, 几个人气愤地把矮个子按在地上,抡拳就打,嘴里说:“你一个外乡人欺负我们!你是妇女主任的亲戚怎么啦?狗仗人势!”众人赶快拦架。乱哄哄之中,妇女主任从里边走出来,只说了两句话就镇住了:“牌坊砸坏埋在地下是革命行动。诽谤我就是攻击新政权!”
看热闹的人见妇女主任发飙,大帽子乱扣,再围观下去,没有好果子,说不定找你个茬口,弄到农会“修理修理”,于是人们纷纷溜溜散去。
大个子说话并非空穴来风。妇女主任三十多岁,倒三角脸,一副哭丧相。说话嘎嘣脆,走路一阵风,啥事都爱出风头。土改时候是斗人急先锋,凭着大胆能说当了妇女主任。她丈夫是个窝囊废,在家经常被她使唤得溜溜转,训斥得大气不敢出。一日邻居们听到她家突然爆发战争,她丈夫怒不可遏地吼叫:“你滚!不要脸的娘们,勾引野汉子到家里做苟合之事,农会主任算个球,我告他去!”一会儿听到女人哀求哭泣的声音。
这事穿风过耳,让农会主任老婆知道了,她跟踪过丈夫,盯梢过妇女主任,没有抓到过。听别人说,阵地多次转移,当下又挪窝到农会主任家,这叫灯下黑呀,这是主任老婆没有想到的地方。一日她对丈夫说:“我回娘家看看,明天一准回来,”丈夫说:“好,好,多住几天吧。”老婆想:往外支我,给你腾地方,美得你!
农会主任老婆在街上转悠一个多小时,估摸着是时候了,悄悄返回家,房门虚掩着,隔着门缝她看见床上一条扯开的被子下,露出四条光着的腿摽来摽去,她想闯进去,又一想:没有第三人证明,他们死不承认怎么办?我要让这对狗男狗女好好丢丢人!于是她把门上挂着的锁啪嗒一声锁上了。然后一溜小跑到治安所报告,看到两个办事员,办事员一听,农会主任和妇女主任偷情,这事抓还是不抓?他们犹犹豫豫,女人一再催促,两人才磨磨蹭蹭慢慢悠悠跟在女人后面走去。
女人到家一看,房门依然锁着,心中暗喜。打开房门,三个人进到屋里一瞅,空无一人呐。床上的被子凌乱,女人一摸被子还热乎。“不对,插翅难飞呀!”女人正在纳闷,两个治安员的脸一下耷拉下来:“人呢?你醋意太大啦!我们公务繁忙,没空陪着你胡闹!”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女人心中嘀咕:上天入地啦?于是在屋里仔细检查,一看后窗户开着。不用说,跳窗户逃跑了。女人捉奸不成,反被训斥一番,心中十分窝火。后来在街上碰见妇女主任便指桑骂槐,对方也不示弱,两个女人当街对骂好几次。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城里四关的人都知道这件破事。妇女主任不管怎么丢人,丢人没丢钱,不算破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