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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绕到楚州馆后面的一条巷子里,一辆黑色的马车无声的停在巷道里。
马车的前檐角,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家兵子弟郭奴儿脸抹得有些脏,就像是不爱清洁、坐在马车前的小车僮,在巷道里等候主人访过客从坊院里出来。
韩谦揭开车帘钻进车厢里,灯笼散发出来昏黄的光晕,也从揭开帘子照进车厢里来,姚惜水与赵庭儿坐在车里,问道:“王文谦那边有什么反应?”
姚惜水甚至都不明白韩谦为什么坚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见王文谦,也不知道韩谦有什么理由能说服王文谦,让楚州同意跟他们这边暂时两厢无事。
不过,韩谦坚持如此,李知诰那边也担心王文谦搞起事来,破坏力太大,然而今天这样的日子,李知诰、李冲甚至信昌侯李普都实在是无法脱身,柴建又带着人出城去了,便同意韩谦过来一试。
姚惜水表演过剑舞后,左右无事,便随韩谦一起过来。
“楚州秘间马上就会从桃坞集外围撤出,柴建那边可以肆无忌惮的出手了。”韩谦说道。
姚惜水心想这算是什么事?
韩谦在临江侯府不惜公然羞辱王家父女,也暗中对王家父女揭开自己的身份,实际上是不惜狗急跳墙,也要威胁住王文谦收手。
这时候,王文谦即便再怀恨在心,也不会直接逼这边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让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坐收渔翁之利的。
韩谦见与不见王文谦,楚州的秘谍今夜都应该撤出去暂避锋芒,那韩谦坚持要过来见王文谦,意义又在哪里?
韩谦不愿意多说,姚惜水只能怀疑他趁李知诰、柴建等人都无法脱身,支持要见王文谦,实际上是为了抬高他在三皇子身边的地位。
因为这么一来,以后真要跟楚州那边再作联系,自然是韩谦出面最为合适。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伸手敲了敲车厢壁,示意郭奴儿驾车出城。
只要不经过太子直属兵马所控防的城门,临江侯府的侍卫武官腰牌,比京兆府所签发的通行证都要好使。
马车沿着秋浦河北岸的泥泞道路,往宝华山西南麓缓缓而行。
金陵作为六朝繁华之地,大楚在此奠基也有十三年,除了金陵城以及京兆府所属十一县外,大小镇埠也是如星罗棋布。
沿秋浦河北岸往东行十八九里,有一座叫龙华埠的集镇。
龙华埠距离秋湖山别院还有十四五里,但距离屯营军府的西辕门,只有六七里,可以说是从西面进入龙雀军屯营军府之前的最后一处人烟稠密之地,也可以说是龙雀军屯营军府的前哨站。
龙华埠近百年以来,就是金陵城外极为重要的一座集镇,沿河屋舍鳞次栉比,临河的码头舟楫密集,怕是有十数艘大小船舶停在龙华埠的码头前。
穿埠而过的主干道也铺上石板,沿街木楼大多建有两层,前铺多有茶酒肆金银铺,也有依红偎翠的艳丽女子站在楼前街头揽客。
事实上,在一年之前,龙华埠还要繁华,往东通往江乘县,往北裤衩子河通扬子江,往西通金陵城,从渡口南下,又有道路通往溧阳、溧水、永阳,也有河道相接,商旅交会。
最繁盛时,龙华埠商旅云集,有店铺百余家,每日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恰恰是朝廷将龙华埠以东赤山湖北岸的桃坞集,划为龙雀军的屯营军府收编染疫饥民,商旅就远避龙华埠而走,市况骤然间就萧条下来了。
此时看龙华埠的码头停泊有十数艘大小船舶,实不足鼎盛时十分之一。
听着姚惜水看车窗外微微叹息,似感慨龙华埠远不及往日繁荣,韩谦心里只是一笑,暗感要是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四年后信王不甘心坐以侍毙,率楚州军渡江围攻金陵数月,将使这座八百年绵延近七百年的古都毁于一旦,城池内外及京畿诸县百余万口人,仅存十之一二而已。
真要发生那一幕,而到那时候姚惜水还没有殒于兵灾,又会有怎样的感慨?
马车檐角的灯笼,通过车窗,将昏黄的光照射进来,姚惜水哪里知道韩谦在想什么,她只看到韩谦嘴角那一抹冷冽的浅笑,心头暗忤,暗想龙华埠前后一年,兴衰两态,他心里即便没有特别的感触,但冷漠如斯,当真称得上生性凉薄了吧?
马车最后停在一间茶楼的余对面,姚惜水远远看到傍晚时出城的柴建,这时候竟公然坐在对面茶楼里饮茶,还特么面朝大街而坐。
不过姚惜水转念想柴建这么做,也无不当。
枢密院职方司今夜要有密探在桃坞集外围无故失踪,他们再怎么掩饰,赵明廷那边也应该知道桃坞集屯营军府有问题了。
而桃坞集既然无法再潜藏在水面之下,那还不如利用这点,将赵明廷那边的视野彻底的吸引过来,只是要让他们暂时看不穿桃坞集的虚实就可以了。
吏部奏疏,天佑帝已经朱批送到门下省缴覆,颁行就这两天的事情。
实际上不管韩道勋、韩谦父子身上是不是已有破绽被赵明廷看到,但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下也必须下极大的决心,才有可能通过门下省,去直接封驳天佑帝朱批过来的奏疏。
毕竟安宁宫要这么,也是直接对抗或者说忤逆天佑帝的意志,所冒的风险也绝对不小。
他们要做的,只是要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下不了这个决心就可以了。
“姚姑娘要是也想进茶楼坐坐,面容就要稍加修饰才行。”韩谦说道。
借着跟车辕一侧相接的小窗透进来灯光,姚惜水睁眼看着赵庭儿将一种软蜡膏轻轻的抹了韩谦的脸上,使韩谦的脸颊变得蜡黄、凹凸不平起来,随后又用深黄色脂膏在韩谦的脸颊上勾画了几笔,竟然叫韩谦脸颊在灯下显得瘦陷、病容颇重的样子,真是神异无比。
看到这一幕,姚惜水知道韩谦身边的婢女能试制出远超晚红楼的上品胭脂,绝非偶然。
当然,她也猜到韩谦这时候要她改变容貌,随他上茶楼跟柴建见面,实际上也是要赵明廷暗伏在附近的密探看到,这也要弥补她与春十三娘在凝香楼胭脂铺露出来的破绽,避免赵明廷有可能注意到晚红楼的存在。
赵庭儿傍晚前扮成乞儿到侯府后院箭场见李知诰、柴建,通知韩谦、姚惜水的藏身地,这时候看到韩谦一身丐装走进茶楼,柴建示意分散坐在茶楼角落里的几名扈卫稍安勿躁。
不过,也是因为猜到眼前走进来的三人,是韩谦与姚惜水以及韩谦身边的婢女所扮,柴建才能从眉眼轮廓间看出一些依稀相仿来,暗感赵明廷真要有什么手下潜伏左右,只会认出他们是今日从凝香楼胭脂铺逃匿的疑犯,而不会认出他们的身份来。
“柴大人,这边情况如何?”韩谦坐过去,一脚跷到木凳上,看柴建跟前五香烂豆等几碟小食,揽到身前,伸手抓起来就塞嘴里,自嘲的说道,“在侯府光顾着跟王文谦置气了,都没有填饱肚子,柴大人让店家到隔壁的牛二驴肉店,买两斤干切驴肉过来。”
柴建没有惊动店小二,直接让旁边的一名扈卫去买两斤干切驴肉过来。
“屯营之内已经闭寨,三天内都会加强戒防。目前,是你韩家家兵范大黑、林海峥以及赵无忌带人分组散在外围,也已经发现五名可疑人物,试图接近屯营,但对方也很警惕,看到情形不对劲,已经逃入宝华山深处。”
三皇子大婚,临江侯府那边不能有一丝懈怠,秘曹右司的人手又因为怕泄密,傍晚前手忙脚乱的分散潜藏起来,柴建可以请沈漾签发命令,封闭屯营寨府,但身边仅有十数人,却没有办法伏杀潜伏到屯营寨府外围的密间。
柴建不得不借助韩谦的人,但是左司兵房虽然有七八十人,但除了韩家九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人都是这几天从屯营军府新招募过去的新手。
柴建实在怀疑韩谦手里的人,能完成这一次反渗透任务。
韩谦倒没有什么担心,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他们是准备不足,但赵明廷派出密间渗透,比他们更加仓促。
再一个,普通人无事是不会随意钻入深山里去的,但过去几个月里,韩谦一直都利用宝华山的地形地势,教导家兵子弟如何进行潜伏、侦察及反侦察,在这方面他们占据绝对的优势!
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他与柴建只要在这里等结果就好。
夜渐深,茶楼东家坐在长木柜后,看到柴建及扈随除了腰间的刀剑,袍衣有时候无意间掀开,还露出甲衣,压根不敢过来催促说茶楼要打烊,忍不住打起哈欠,跟柴建说道:
“要不要派人到对面的妓寨,喊两个姑娘过来唱个小曲?要不然这么坐一夜,很难熬的。”
柴建瞥了姚惜水一眼;姚惜水眼神凌厉的瞅住韩谦,心想他走进茶馆之后,言行粗鲁放肆之极,这时候竟然还得寸进尺来了。
韩谦浑不在意的说道:
“姚姑娘要不想让赵明廷从你身上联系到晚红楼,就应该不在意这事!而且啊,不要觉得变换面容,就一定能瞒天过海。姚姑娘不能融入新的身份,一切都表现得跟所扮演的身份格格不入,这些将都是破绽。要是赵明廷或者王文谦这样的人物,亲自赶过来,看到姚姑娘这样,绝不难将姚姑娘跟晚红楼联系起来,毕竟晚红楼留在姚姑娘身上的痕迹太深、太鲜明了……”
姚惜水再不喜欢听韩谦说这话,但仔细咀嚼,却觉得意味深长,暗感用间篇注疏,即便是韩道勋所著,韩谦也绝对是真正掌握其精髓的一人。
“姚姑娘似乎能听得进我这番话,”韩谦嘿然一笑,跟姚惜水说道,“那就请姚姑娘到妓寨,帮我们挑两个唱曲的姑娘过来——姚姑娘如果要跟我学用间,那一定要记住,模糊掉身上棱角鲜明的特征,才是为间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