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在灵堂哭得死去活来,旁边的人好说歹说,总算止住了哭声,可她的双眼已经肿得桃子似的。接着,家族里村子里下一辈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灵堂烧纸,等他们叩首完毕作揖的时候,孝子们站立起来还礼。就这样,一两个,三四个,烧纸,磕头,哭泣,作揖,孝子还礼,一直进行了两个钟头。偏偏遇到王五的媳妇,借着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冤屈,眼泪汪汪,凄凄惨惨,哭了个昏天黑地,别人再劝也不听,别人再拉也不起来,就这样哭哭啼啼,痛苦之极,竟然昏迷过去……秀兰跟奶奶学过一些医疗知识,连忙把王五媳妇搂在怀里,掐着她的人中穴,一会儿,她缓过气儿,望了望秀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时王五凶神恶煞地走过来,冲着媳妇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跑到人家灵堂丢人伤脸来了,你给我回去!王五正要伸手去抓媳妇的头发,被秀兰在他的手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掌:住手,这是灵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王五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儿,德仁把他拉在一边劝说:王五,你打媳妇是出了名的,难怪媳妇有冤屈,哭得昏了过去。你不反省自己的错误,反而来教训媳妇,情理上更说不过去了。村长看见了,就把王五叫过去教训了几句,王五这时只能唯唯诺诺地承认错误,表示今后要疼爱媳妇,再也不打骂媳妇了。
午饭的时候,秀兰叫王五媳妇和自己坐在一块吃饭,王五媳妇还有点不好意思,秀兰鼓励她:要挺起胸膛做人,再不能窝窝囊囊地活下去了,有事情找妇联,找村长。王五媳妇的眼睛闪着亮光,似乎对今后的生活有了信心。王五并没有走远,等媳妇吃了饭,好说歹说把媳妇劝了出去,下了保证,今后要好好地看待媳妇,两口子恩恩爱爱地过日子。王五媳妇啥时候见过王五这样温柔,也就笑嘻嘻地原谅了他……
下午,远道的客人前来吊丧,同样的烧纸,磕头,哭泣,作揖,孝子还礼……村上的干部来了,学校的老师来了,只是烧一张纸、做一个揖,意思意思。后来,来了一对德仁叫哥叫嫂的亲戚,两口儿趴在灵堂伤心地哭着不起来,后来硬把女的叫起来了,男的却贵贱叫不起来,两个男的把他搀扶起来,他又挣扎着趴在地上哭泣……知道内情的人悄悄地议论着:老两口有三个儿子,依靠两口的辛勤劳动,儿子先后结婚分门另户,现在却没有一个愿意养活体弱多病的父母了。人们咳声叹气,可怜的父亲只能趴在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冤屈了……
天黑下来,门里门外的探照灯亮如白昼,在一片嚎啕的哭声中,门口锣鼓乐器响起来,慷慨激越的秦腔吼起来,村口的电影歌曲唱起来,两桌麻将玩起来,人群聚集得过会一样,中老年人围着自乐班看秦腔,年轻人大都看电影去了。看戏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德仁拿着纸烟,一个一个递送着。自乐班唱得很卖劲,一开始一段一段地唱,是主家出了钱的,后来就是亲戚出钱点唱的。亲戚人多,点唱的戏也多,一直唱到半夜三更,也唱不完……后来,唱戏的不累,看戏的累了 ,观众越来越少……终于,戏唱完了,电影演完了,麻将打完了,所有的人都坐在桌旁吃臊子面,端饭的出出进进,吃饭的汗流满面,一直吃了个尽兴。族长吃完饭,放下碗,催促德仁、秀兰快去休息:明天早上待客,上午出殡,可不能睡懒觉了。
急急忙忙收拾完毕,秀兰和孩子去上房休息,德仁就在门房睡了,这里离灵堂近些。……天色未明,厨师们就敲门进来,拉响鼓风机,准备早饭,早上自然是臊子面。一会儿,院子的几张桌子就坐满了人,打墓的、抬丧的先吃,其他的吃饭顺序由族长安排,专门有人拿着名单叫人。德仁正站在哪里观望,在锅上帮忙的水莲悄悄地端来一盘四碗汤面说:这是个乱事,你和秀兰孩子先吃饱肚子再说。德仁把盘子端进上房,水莲又匆匆地端进来两碗汤面:你们一人一碗先吃,我抽空给你们再端,一定要吃饱吃好,午饭还不知道啥会吃呢。
秀兰对着德仁笑笑:这个水莲嫂子倒挺关心你的。
红梅说:妈,人家关心我们全家嘛。好了,吃剩下的汤,倒在后院算了,我和红玉再去端饭,保证你们吃饱吃好。
就这样,红梅、红玉跑出跑进地端饭、送碗,他们一家总算吃饱了肚子。
六个席口,一次可以容纳36人吃饭,所以吃饭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当然,吃的是臊子汤面,关键在于厨师给碗里捞面的多少,捞的面少了,小伙子可以吃十几碗甚至二十碗。要是捞面的数量增加一倍,那么吃饭的碗数就减少一半。但是,本地汤面的特点是汪、煎、稀,捞的面太多,不合规矩,别人会嗤之以鼻的。因为开饭早,八点多钟全部吃完。眼看太阳升得好高,族长有点着急,一声命令,守在门口吹唢呐的唧唧呜呜地吹起来,一阵阵悲凉的气氛便扑面而来……孩子们挑着二十杆纸幡开路,抬丧的早就把棺材移到门外,几根数丈长的白布拴在棺材上,男男女女孝子扯着白布,德仁披麻戴孝,一手拄着哭丧棒,一手扶着头顶烧着纸钱的瓦盆,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到一群孝子的前面,跟着族长一声命令“起丧”,德仁把灰盆摔在地上,大放悲声,秀兰和其他孝子一齐嚎啕大哭,抬丧的抬着棺材慢慢地向前挪动,吊丧的队伍一步一步跟在后边。这时,家家门前点燃一堆麦草,防止邪气进入。望着泪眼模糊的德仁,望着庞大的吊丧队伍,许多旁观的村民感叹着:你们看,人家也是上门女婿,和亲生的儿子有啥区别?
出殡的队伍,慢慢地走着,大约半个钟头到了墓地,抬丧的人虽然不停地替换着,也累得不行,刚想休息一下,族长一声命令:加快速度,绕墓转三圈。于是德仁等孝子在前面跑步一般,抬丧的抬着棺木加快速度转了三圈,然后把棺材大头对准墓道放在两根大绳上。吹鼓手吹打了一路,现在才停歇下来。抬丧的人从两边抓住大绳的四头把棺材抬了起来,慢慢地把棺材抬到墓道上面,对准墓道慢慢地放下去,直到落到实处。这时,打墓的下去一人,扶着棺材的小头,上面的人拽起绳子,轻轻地向前悠去,打墓的向前一推,棺材的大头便进了窑洞。打墓的再下去一人,经过一番努力,把棺材全部推进窑洞里。
这时,按照规矩,孝子德仁下到墓道,钻进窑洞,要把棺材清扫干净。当德仁钻进窑洞时,打墓的悄悄地对他说:德仁,我们求求你啦,你发现什么情况,千万不敢说出去。其实,这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按照风水先生画的灰线开挖的。可是,你要是说出去的话,会引起许多麻烦的。
德仁不知就里,只好答应了。当德仁侧着身子沿着棺材旁边钻进窑洞的时候,虽然里面很暗,他一眼还是发现了问题:原来窑洞的角落和另一个墓穴挖通了。德仁本身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不信鬼,胆量大,既然打墓的人都不害怕,自己怕什么呢?他猫着腰向窑洞的角落走去,大着胆子把手伸进另一个墓穴里,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棺木,再把手向棺木的上面摸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须根,厚厚的一层,沿着棺木垂了下来……德仁恍然大悟,难怪人们说小麦的须根能扎一丈多深,看样子不是无稽之谈,特别是在这深厚的渭北黄土高原上。德仁蓦然想起秀兰说过她的母亲就埋在这里,难道这是天意,让他们夫妻在这里团圆,——虽然德仁并不迷信。德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打墓的说:没事,我啥都没有看见。打墓的用感谢的目光望着德仁,德仁沿着脚窝攀上八尺深的墓道。打墓的先用土坯封住窑洞口,再用砖头砌成一道窑面,这样虽然不是砖箍墓,也比一般的安葬排场多了。打墓的在慢慢地砌着窑面,上面等着填土的人着急了,朝下面喊道:快上来,我们扔土了。打墓的连忙喊着别别,沿着脚窝就往上爬,土已经撒在他们头上、身上,撒土的人哈哈大笑,……他俩急急忙忙爬上墓道,摇掉头上的土,拍打着身上的土,抱怨的:以后再给我多少钱,也不干打墓这活儿了。
村民们挥动铁锨,向墓道里扔土,填满了墓道,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椭圆的坟堆,孝子们的柳枝哭丧棒在坟上插成一排,一大堆纸幡在坟前点燃,孝子们跪下磕头、哭泣,秀兰久久地哭着不肯起来,终于被人们搀扶起来,慢慢地离开了坟地。走到地头,德仁回头看时,只见阳光下雾霭袅袅,坟头的柳枝得到雨水的滋润活了过来,长得青枝绿叶,亭亭玉立……德仁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看时,坟堆上插着的依然是缠着白纸的哭丧棒,他叹了口气:人啊,人的一生,人的一生究竟应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