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未听懂启澄的话,只焦灼的扶着他束手无策,“这里,这里没有大烟呀!我送你回家?”她努力把启澄的一只手臂抬到自己的肩膀上,企图可把他架起来送回叶邸。
启澄痛苦的抽搐,憋足力气推开余姚,瘫软的伏倒在地,恳求道:“趁我……趁我还有意识,别送我回去!我必须要戒掉它!我不能困死在叶家!”
“那些事以后再说好不好,你先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拿绳子……绑住我!快!”
余姚木然的点点头,横冲直撞的去找麻绳。少顷她拿着麻绳回来,蹲跪在他面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手脚绑住。他的大烟瘾已经犯起来,在冷冷的理石地面上打起滚,那是源于阿毗地狱的悲惨。她不忍看下去,躲进屋子找来酒喝压惊。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再传不来启澄的嚎啕,她蹑手蹑脚的重回启澄跟前,他奄奄一息蜷缩在地,衣衫也浸透大半。她伸出手碰他,他用微弱的气息,道:“谢谢。”
二人相视而坐,她给他斟满酒,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我在家里戒不掉的。”他睁了睁眼睛摆脱掉眼角的泪,“在家里试过太多次,大烟就摆在我面前,根本控制不住。我娘她们嘴上说着要我戒掉,但烟瘾犯了又纵容起我来。”
余姚以为他是来讨小公馆地方戒烟瘾,便请他放心来住,这里清静也方便他休养。可启澄却拜托她另寻觅居所,她瞄了他一眼,笑道:“你若请我帮忙总要对我讲实话吧。”
启澄喝下杯中酒,道:“花柒与我还未有夫妻之实,我铁心要离开叶家永远不再回来。”
“要与叶家恩断义绝,从此形如陌路?”
启澄换成一幅放荡不羁模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根本不屑我爹那点祖产,娶花柒是他们用大烟控制了我,要我这一辈子困在这腐朽大院,真不如一刀杀了我,我有我的抱负。”
“你为何要来求我?你可知我随时能去裔勋那里告发你。”
“你死过一次,你能理解我的绝望。”
绝望?对叶家人的绝望?她问:“你恨你爹?”
“恨过,恨他纳了你,辜负我母亲。除此之外,我爹还算及格。”
她嗤笑,“所以前几年你乐于羞辱我。”
“那时总想知道你是个什么狠角色,谁成想你那么……”
“说下去呀,那么什么?”
启澄不接茬,沉默一会儿,“这一次你帮帮我。”
她很想帮他,可花柒该怎么办?日后裔勋再怪罪她,她不能感情用事。
“我帮你戒烟,剩下的事我不管,还有,你要做好我随时出卖你的准备。”
余姚命他先离开小公馆,在附近隐蔽处躲下。她快速前往晓南阁找到棠柠,把事情始末娓娓道来。棠柠苦劝她为何非要卷进叶家是非之中,余姚退下紫罗兰翡翠手镯,指着割腕留下疤痕向棠柠说道,我寻死是因为绝望。启澄若不离开叶家,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我想救他一次,想让他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美好。
“那么你来晓南阁是为了什么?要我帮你藏匿叶启澄?”
余姚点点头,“我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小公馆不安全。”
“日后叶裔勋怪罪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启澄被棠柠安排偷偷住进晓南阁的地下货仓,交代常贵福莱等人切记保密。棠柠总是无条件的帮她,她自觉幸运。她在割腕时,首先想的不是裔勋而是她。她不惧生死去绺子窝救自己,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余姚独自回了府中,并未听闻启澄不见的消息,怕是二房那边还没察觉。晚间,她同裔勋闲谈,故意把话引到启澄身上,询问他对抽大烟的看法,又问怎么安排启澄未来。裔勋仿佛有很多想法,但最后只淡淡道出顺其自然吧。
几日后家中已寻遍奉天城,哪里都找不到启澄的踪迹。花柒自觉被叶家人欺骗,气急败坏跑回娘家。与他爹娘哭诉,花老爷原本就不疼爱她,又恐事情闹大叶家再索要回彩礼。花家家道没落府库捉襟见肘,她又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留她在花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便打发她回了叶府。她母亲原本已是不受宠的姨太太,自然为她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劝闺女,不管叶启澄去了哪里在不在家中,她花柒依旧是他正牌夫人,叶家也亏待不得她的吃穿用度,总比在花家生活的好有地位。花柒犹如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在婆家被骗娘家又不要她,小小年纪怎能承受这巨大打击,回到叶家便生起病。余姚来探她,瞧着炕上病恹恹的花柒,她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她哪里是什么救人的天使,她就是个害人的魔鬼。
长长的一日才刚刚开始,挨到晌午她已心乱如麻。她跑去叶记商行,因她几乎未来过这里,一众办公人员拦住她不许她往里面闯。她咬咬唇,“我是裔勋的三姨太太。”办公人员自然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这才给她让了路。她急匆匆冲进裔勋办公室,里面恰有宾客在,吓了众人一跳。她不管不顾抓住裔勋,“我知道叶启澄在哪,你跟我走。”
马车上不等裔勋开口,余姚先道:“这件事就是我做的,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裔勋狠捏住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家里已经急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忍住疼痛,“到了,到了你就会明白。”
裔勋随棠柠来到晓南阁的地下仓库,启澄这时正犯起烟瘾,福莱早已把他捆在椅子上。几人透过缝隙向里面窥望,启澄像是匹脱缰的野马,恨不得把身上的椅子撞碎,每一圈麻绳随时都要挣断,那一声声痛苦的哀嚎惨不忍睹。裔勋心如刀绞欲推门进去,余姚在后面死命抱住他,“你不能进去!他马上就要戒掉了!”
棠柠劝道:“已经坚持下七八天,你现在把他带回家就是前功尽弃。”
余姚把裔勋拽出地下仓库,“启澄如果在家里,你们都下不了这个狠心,他在家里戒不掉的。”
“所以启澄来求助你?”
“对,他说他必须戒掉大烟,他不能困死在老宅,他要离开叶家。”
裔勋沉默许久,“他如此恨这个家,如此恨我?”
“若你真不放他走,他应该会痛恨你。只是……花柒怎么办?我今早去探她,我觉得她的病是我害的。”
二人从晓南阁出来,裔勋再次拜谢棠柠,他也觉得窘,“总是拜谢你真是过意不去。”
棠柠笑道:“只盼你对余姚好就是了。”
回到府中裔勋选择了缄默,只差余姚去花柒房里多走动。余姚知道他在下决心,是成全启澄还是毁了启澄。成全启澄那花柒该怎么办?毁了启澄就等同于断送他的一生。站在父亲的位置,他定是想家和万事兴。站在男子的角度,他更愿启澄可实现自己心中抱负。他想起当年被父母扼杀掉的举人之路,他懂得那种感受,他已然困在这座宅邸,为何还要启澄重走旧路?可他也明白,启澄一走归期遥遥,当兵打仗也是凶多吉少。
启澄终于戒掉烟瘾,实属不易!近日他跟着常贵活动拳脚,棠柠又好吃好喝的款待,他已渐渐恢复气色。棠柠笑问他要怎样谢自己。启澄摇头笑说,怕我不是你稀罕的类型。棠柠眼帘一挑,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他摆摆手,“真心谢谢你跟余姚,这是再生的恩情。”
裔勋来见他时,他已生龙活虎,如同刚去讲武堂的那年。父子二人密室长谈两三个时辰。余姚趁此机会与棠柠亲密唠嗑,藤冈修那边再无消息传来,或许他已经接受了婚姻生活。想起最初的情形,感叹猜中了结局,却没想到是那样的结局。
“那时我说过最后会抱着你哭,最后当真如此。”
“棠柠,你定会遇见一个相伴余生的人。”
她掐掉手中的烟,“是你呀?”
“我自然会永伴着你,我是说疼你爱你的男子!”
言语间裔勋启澄已走了出来,余姚瞧着二人脸色尚可,想是父子没有吵的太过火。几日后裔勋托余姚去晓南阁给启澄送去船票,原来父子商讨,启澄不再回奉军军营,而是去上海或者广州,寻找他心目中的更远大的理想抱负。这张船票是营口去往天津的,再从天津去往南方。裔勋对儿子只有一个要求,勿要轻易舍生取义。他们放弃了花柒,任她在叶邸自生自灭。
送启澄走的那日,裔勋死不肯下马车。启澄拜谢余姚,又托她好好照顾父亲。余姚不知自己有没有做错,也不知道此去一别还能不能再见启澄。本是离别时刻,她自有些许伤感。
“你那日说了一半儿什么?”
启澄不回,只道:”我爹能寻到你是他的运气。”
“你不要奉承我,当年你顶看不惯我,我都知道。”
余姚再唤裔勋下车,他仍然不肯露面。启澄朝着马车内嚷道:“爹,我给你唱个《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裔勋在马车内已落下热泪,再无法控制住自己慌忙下了马车。只见启澄向后倒退几步,跪在裔勋面前,大喊:“爹!儿子不孝!启澄此去请爹勿念!”启澄叩首,却迟迟抬不起头。
“滚吧!犊子长大留不住!”
二人望着他远去,启澄真的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