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暖梨花落 第二十三章 鹿死谁手

    冬天的冷风再一次席卷紫禁城，刮在屋子上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乌云在阴沉的天空上割出一块块阴影，分不清白天黑夜。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珠子，乾清宫的寝殿中，小银吊子上熬着药，满室温热的药香味。

    自那日敏妍惨死，福临伤心过度吐血晕倒，中途醒来亲自将敏妍的遗体火化，送回了科尔沁，回来即是病倒了。

    圣母皇太后每天在乾清宫照顾福临，每每看着福临苍白憔悴的样子，她都心痛难忍。伤心之余，更觉得敏妍之死必有蹊跷，于是命苏茉儿暗中彻查，只是苦无证据罢了。

    佟妃几次想来侍奉皇帝，被圣母皇太后拒之门外，只留恪妃在旁时时照看。

    这样的尴尬，令佟妃愈加惴惴不安，然而想到证物已经被处理了，又稍稍安心了些，每日在景仁宫闭门不出，安心养胎。

    恪妃在一旁拧了热软巾伺候皇太后敷脸，皇太后感受着玉兰花汁的清雅芬芳，懒懒说道：“蕙月，哀家记得你是最受不得寒气的，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恪妃温婉一笑，接过太后脸上的软巾，重新浸泡到了象牙盆里的玉兰花汁中，轻轻说道：“为皇上侍疾，替太后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皇太后笑了笑：“虽说是本分，可是身子还是要注意。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哀家派了李太医在你宫里候着了。请个平安脉，也是好的。”

    恪妃从容放下毛巾，感激道：“多谢皇太后关心，臣妾告退。”

    出了乾清宫上了暖轿，顶着密密的雪珠子回了永寿宫。

    李太医已经在屋檐下候着了，见到恪妃回来，行了个礼。

    恪妃笑道：“李太医久等了，外面风雪大，快进来暖和暖和。”说着吩咐雨薇，“去给李太医上热茶来。”

    李太医笑着道谢，上前打了帘子，跟随恪妃一起进了屋子。

    顾不得喝茶，他取出丝帕覆在恪妃的手腕上，细细把脉。

    须臾，他收了丝帕，笑道：“娘娘身体康健，不用担心。”

    恪妃眼中精光一闪，皱了眉头：“李太医，本宫去年请关太医诊脉，说本宫寒气伤身，有这回事么？”

    李太医微微惊讶，说道：“娘娘的身体确实有过寒气入侵的现象，只是那时正值隆冬，症状有所加剧也属正常，若说伤身，根本不存在。娘娘正值青春，恢复得快，已经没事了。”

    恪妃惊得一身冷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低声问道：“你告诉本宫，本宫能不能怀孕生子？”

    李太医郑重道：“娘娘身强体壮，为何不能诞下皇子呢？”

    恪妃被这句话一瞬间打得灵魂出窍，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说道：“多谢李太医，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

    李太医不明所以，只得恭敬退下。

    恪妃心中腾起一阵恼怒，挥手就把桌上的甜白瓷盘子摔了个粉碎。

    雨薇听到动静进来，见到地上的碎瓷片，连忙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恪妃却咯咯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吓得雨薇手足无措，许久，她止住了笑，眼睛中闪着可怕的光芒：“你去，太医院，再去请一位太医来。”

    雨薇连忙去了，不一会儿领着一位太医进来了，细细诊脉之后，与李太医所言完全吻合。

    一切已经不言而喻……她苦心经营，斗倒了皇后，原来是给她做了嫁衣！

    真是笑话，枉自自诩聪明，原来被耍得团团转。

    恪妃恨得眼睛都要出血了，她深吸一口气，吩咐雨薇：“准备浴汤，我要仔细沐浴，再给我拿一套素衣。”

    雨薇点点头，去准备了。

    乳白色浴汤中飘着鲜嫩的玫瑰花瓣儿，玫瑰花儿，是那个人生前最钟爱的花朵。

    她捻起一片，鲜红的花瓣发着馥郁的香气，其实敏妍又何其幸运，早早的就离开解脱了。

    她对自己，也是相信的吧。如果不是自己劝她赏赐佟妃东西，又怎么会把刀子递到佟妃手里。

    不明不白地就欠了一条命，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就算自己要下地狱，也要拖着佟佳氏一起！

    她从容换上那身素衣，钗环尽去，素面朝天地去了慈宁宫。

    皇太后正在喝着奶茶，听到恪妃来了，她放下茶盅，请恪妃进来。

    一身素衣的恪妃，长发几乎委地，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端庄跪在太后面前，一副脱簪请罪的模样。

    苏茉儿看着带着人出去了。

    皇太后淡淡问道：“蕙月，你这是做什么？”

    恪妃的语气悲怆而悔恨：“罪人有罪，特来向皇太后请罪。”

    皇太后缓缓站起，走到恪妃面前，拿了她手里的盒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麝香香气扑面而来。

    皇太后眼中精光一轮，登时把盒子丢到一边，大怒：“大胆！恪妃，你有什么话好说！”

    恪妃眼中含泪重重磕头，额头触地：“皇太后明鉴，此物从景仁宫而来，那日……先皇后赐给佟妃衣物，佟妃的贴身侍女雪吟用麝香熏衣，佟妃动了胎气，以此诬陷先皇后。”

    皇太后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半晌才问：“你是如何知道？”

    恪妃的声音带着浓浓悔恨：“臣妾愚昧无知，被佟妃欺骗，以为先皇后害臣妾寒气侵体，不得有孕。推波助澜，连累先皇后故去，臣妾自知罪无可恕，但也不能看着真凶法外逍遥！”说着，她依然抬头，“臣妾死不足惜，只求皇太后饶恕我的家人。”

    圣母皇太后只是静静地看着恪妃，许久许久之后，她俯下身去，扶了恪妃起来，说道：“蕙月，哀家一向认为你懂得分寸，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敢作敢当，哀家佩服你这份胆气。你一向无心圣宠，独善其身，不得已卷入这场阴谋之中，哀家不想赐死你，但是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就做哀家的眼睛，慢慢来赎罪。”

    恪妃脸上毫无喜色，再度跪倒：“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皇太后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道：“去吧，不要走漏风声。”

    恪妃福了福，退了下去。

    苏茉儿进来，收拾了地上的麝香，叹了一口气。

    皇太后冷冷一笑，吩咐道：“把东西收好了，咱们去景仁宫，看看佟妃娘娘。”

    景仁宫中，佟妃懒懒地歪在炕上，脸上尽是春风得意的笑容。

    雪吟在一旁凑趣道：“娘娘真是好筹谋，等您腹中的皇子一落地，母凭子贵，您肯定能够入主中宫。”

    佟妃得意一笑，笑道：“要你在那里说。”

    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刮进来一股冷风，雪吟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却吓得一哆嗦：“皇……皇太后……”

    皇太后威严的眼睛冷冷地从手足无措的主仆二人身上刮过，淡淡笑道：“这是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雪吟吓得说不出话，只在那里哆嗦。皇太后冷笑：“把这个为虎作伥的贱奴才找个没人的地方杖毙。”

    立刻有孔武有力的侍卫把吓得晕过去的雪吟拖了出去。

    佟妃吓得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看着缓步走向自己的皇太后，她的声音都碎了：“皇太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皇太后轻笑，到她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问她：“上一次你麝香侵体，可好了一些？”

    佟妃心中一跳，勉强笑道：“臣妾已经没事了，谢皇太后关心。”

    皇太后不说话，戴着纯金护甲的左手轻轻抚摸着佟妃的肚子，淡淡道：“有了这个肚子，真好。任凭把白的说成黑的，也有人会相信。佟妃，哀家知道你不想承认，但是人证物证都在哀家的手里，由不得你。”

    佟妃感觉有万千冰雪迎头而下，不……不是说证物都处理了吗？怎么会这样……

    皇太后站起身来，声音冷得毫无一丝感情：“你的胆子真是够大，诬陷皇后，你意欲如何啊？”

    佟妃一下子撕破了自己脸上那温婉的面具，狰狞笑道：“意欲如何？皇太后心里明白！只是这人从来都不是生下来就要害人的，皇太后想听我的故事吗？”她神色激动，“一出生就被别人捡走，为了算计每天过日子，进宫以来便身中剧毒，受制于人，皇太后知道这种日子吗？”

    皇太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甚至连发髻上的那条东珠明黄色流苏都纹丝不动。

    佟妃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仿佛溺水的人抓不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说完了吗？”皇太后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你跟哀家说这些，是想借哀家的手帮你出气？还是，想让哀家可怜你？”

    佟妃久久无言。

    皇太后昂起了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听好了，哀家可以让你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只是，这孩子一落地，就要送到哀家那里！”太后全然不顾佟妃惊慌的摇头抗议，“你这样丧心病狂的人，不配为皇子之母！景仁宫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是想求哀家饶你一命吗？哀家成全你！”

    佟妃哭着拉住皇太后的衣角，苦口相求：“皇太后，不要……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你杀了我都行，不要抢走我的孩子！”

    皇太后把被她攥在手里的衣角扯了出来，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立刻有十来个精奇嬷嬷进到景仁宫来，搬走了房中所有的可能伤人的利器，搬完之后，有精奇嬷嬷日夜不停地看着佟妃，直至她安全生下皇子，求死不能。

    皇太后回到慈宁宫已经是日暮时分，进了慈宁宫大殿，她从容脱下外面的紫貂毛斗篷，苏茉儿连忙奉上手炉和热奶茶，皇太后坐在宝座上，暖了一会儿手，端过奶茶喝了几口。

    她目光闪了几闪，问苏茉儿：“那东西搁哪儿了？”

    苏茉儿答道：“收到库房了。”

    皇太后不置可否，说道：“拿到这里来，你亲自去郑亲王府，让郑亲王立刻进宫，哀家有事要跟他说。”

    苏茉儿心中一跳，连忙去了。

    皇太后端坐在那里，仔细地思考，她鹰一样明亮的眼睛蕴含着无数心思算计。

    大半个时辰过后，郑亲王匆匆进了慈宁宫，跪在大殿上。

    皇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切地赐座，而是一言不发。郑亲王的脸上，冷汗如雨而落。

    “咣当”一声，皇太后把装着麝香的盒子丢到了郑亲王面前，冷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郑亲王看到滚出来的麝香，不明所以：“奴才不敢，皇太后何出此言啊？”

    皇太后冷冷一笑：“哀家瞧着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推荐了个不明不白的野种进宫为妃，上蹿下跳，挑拨帝后感情不和，拿皇家血脉的性命污蔑皇后蓄意夺嫡！”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济尔哈朗！你安的什么心？”

    郑亲王震惊抬头，皇太后说的每一句话，字字句句都足以令他万劫不复，他悲声道：“皇太后，奴才实在不知道啊……”

    “不知道？”皇太后怒极反笑，“你不知道，就敢把人往宫里送？你当皇家是你家的菜园子吗？还是你意在谋逆，让大清朝都姓了佟佳氏！”

    谋逆之罪……他亲眼见过多尔衮的下场，这种罪过他担当不起，他伏在地上道：“皇太后，济尔哈朗对大清是忠心耿耿啊！奴才自知失察，请皇太后处置。”

    圣母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你一生为大清南征北讨，立下无数功劳，如今跟先帝一辈的亲王里面，就只有你了。只是佟佳氏罪孽深重，害死了哀家的亲侄女，皇帝伤心得一病不起，且不论蒙古四十九旗该如何讨个说法，万一皇帝有个好歹，哀家看你是一百条命都不够抵！”

    郑亲王已经明白了皇太后的用意，他语气沉沉：“皇太后请放心，无论皇上有何命令，奴才听命就是。”

    皇太后微微笑了笑：“济尔哈朗最是聪明，那么，你要记着你说的话。”

    郑亲王再拜，这一次角逐，他再一次输得彻彻底底。他不敢抬头看面前的这个女人，因为她所散发的那种威慑力，实在太大，让人如芒刺在背。

    一番后宫与前朝的连消带打，最终以议政王大臣会议之首的郑亲王的无奈妥协而告终，而这场惊心动魄的算计中，最大的受益人——皇帝，得知之后默许了对佟妃和恪妃的惩罚，身体也渐渐地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