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指着地上昏迷的容嬷嬷,也不避讳洪蕴就站在一旁,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也算想明白了,洪蕴这种超规格的“妖孽”反正说他坏话也瞒不住。
嘉靖心里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难免有一些无力感。
不过听了陆炳的描述后,他心里不止是无力了,有些恐慌也泛了上来。
似乎,不止一件事超出了他的掌控。
若是当上皇帝之前也就罢了,当上了皇帝之后,这兢兢业业的十五年来,他压制阉党,平衡朝臣,自信朝中诸事皆在掌指之间。
结果突然跑出个老嬷嬷,却能知道如此多独家密辛,这就很吓人了。
按这容嬷嬷的习惯,明明知道却对一切守口如瓶,谁知道她还有知道些什么呢?
而且最该忌惮是,一个洞明世事的老嬷嬷却似乎在宫中无依无靠?而且对皇帝被害不置一词。
那么有没有可能,这容嬷嬷身后藏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黑手,其本身就是某些人安排的棋子呢?
所谓细思恐极,这到底是嘉靖擅查毫微,明见万里;还是杞人忧天,与空气斗智斗勇呢?
……
嘉靖的上位是因为前任皇帝武宗朱厚照的殁后无嗣,而现在陆炳告诉他,朱厚照的无子是人为。
这就很尴尬了呀,不要说陆炳,他自己都觉得朱厚照是被他害了。问题是,他真的完全没有动过手脚啊!
当了皇帝连亲爹都不能认,完全不符合嘉靖的三观啊,当年嘉靖还为这个事硬刚了一波朝臣。
既得了念头通达,又树立了新皇的权威。
结果今天莫名其妙背了个锅,当真是一脸懵逼啊。
还是所谓细思恐极,自己没有搞过朱厚照,朱厚照自己也不可能搞自己。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底下那堆标榜“忠孝仁义”的臣子里面有人敢对皇帝下手了呀!
而且还把手伸进了宫里,甚至可能就是当初推自己上位的大臣之一,那要是哪天他们看朕不爽,该不会……
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先武宗上位之后提拔“八虎”,监察大臣,远离紫禁,避居豹房,或许也是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吧。
甚至亲上战场,礼贤下士,化名“朱寿”,自提将军位,这些荒唐举动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和自保手段。
现在想想前朝气氛一向扑朔迷离,这还真说不定就是真相呢。
……
嘉靖十八年,即洪蕴入宫的三年后,大明的百姓还没有多大的感觉,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但朝臣的日子却是不好过。
中国古代的官场讲究的那是“和光同尘”,美其名曰“水至清则无鱼”,大家平时尽量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才好“浑水摸鱼”嘛。
但三年前开始,嘉靖似乎开始不听话了,对这朝堂上的臣子时而打压,时而安抚,而且打压理由千奇百怪,令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嘉靖用人也是奇怪,“忽贤忽愚”是个最恰如其分的评价了。
最明显地表现就是,东厂复起,虽然不再消去了刑讯之权,但监察建议之权却是分毫不少。
而前些年打压阉党、整治吏治,一直站在皇帝一边的皇党成员张璁却被致仕了。
这位张璁一直以来可谓兢兢业业,不贪、不腐、不争、不党,本身是以当年支持嘉靖追封先父为帝的皇党形象立身,可却是如此“忠臣”却是被致仕了,其中之意不得不令人深思。
据说其回家之后,叫来自家孩子交代了什么,却是不许他们日后为官,其中细节暂且不表。
嘉靖一十八年,二月的一个晚上,移居温州的张璁正卧在床上,却有一个身影掠了进来,一身黑衣,却是陆炳。
张璁一惊,坐起身来,“皇上等不及了吗?”声音宁静。
“你该知道,你的机会也就到此为止了。”陆炳开口,“三年了,皇上已经算是念旧情了,说吧,当年还有谁?”
“唉,陆同知,不,陆指挥使!往事已矣,而且此为利国利民之事,你等怎么就是不明白!皇上不也有所得益吗?”张璁一声叹息。
“呵!”
陆炳嘴角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带着丝丝嘲弄,“你不说也可以,但我应该早就说过,这是皇上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既然你不要那就去死吧!”
“你!老夫为了大明的……”
一道刀光闪过,张璁已经仰倒在地,血从他颈部的伤口喷薄而出。
他睁大双眼,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甘与难以置信。
但是很快,脑部的供血不足让这位“忠义”老大人的眼神开始涣散,他自己的一生仿佛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转过。
少年时的风发意气,青年屡试不中的焦虑,初得隽时的欣喜,见识了武宗荒唐行事的不满,第一次真正使用那股势力后的惶恐,为国换新天的大义……林林总总,光怪陆离。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儿时自己所做的诗,好像是幼时赠与族兄的:
“有个卧龙人,平生尚高洁。手持白羽扇,濯濯光如雪。动时生清风,静时悬明月。清风明月只在动静间,肯使天下苍生苦炎热。”
声音似呢喃,如细语,朦胧不清。
但他心里真正想起的诗句却是:
“独蹲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吾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血液从口里往外冒,嘴唇似乎是在颤动,在说着些什么。
“哪……个……敢……作……”
陆炳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看见了一只血泊里的癞蛤蟆。
……
“什么!是张太师?怎么可能?”嘉靖想过种种答案,就是没想过这个人。
“这不可能,也不应该。他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嘉靖思虑过后仍然不能相信,这个从“大礼议”事件开始,一路坚定支持着自己的老臣会有这般手腕。
一手灭去先帝的化育能力,这不止是手段的高超,更是在这个封建社会里,在程朱理学熏陶下,对“天子”、“君主”这个理念的背叛,对礼法的亵渎。对读书人而言,不仅大逆不道,而且历经叛道。
而且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那个时候哪来的势力和手段?
张太师其人一生可谓波澜起伏,少而不凡,族内公认;
长则若仲永,七次科考名落孙山,令人叹惋;
正德十五年二月,八应礼部试才终于得隽,次年三月则正德帝薨(即朱厚照);
同年五月,正德朝的末尾,终于在补行的殿试上得中二甲,时年已是四十七岁,可谓大器晚成。
……
上述种种只是为了说明,张太师在武宗(朱厚照)死时尚未真正为官,不过一届白身,没有可能有这种弑君陷人的能力。
至于弑君的理由,虽然难倒是可以脑补一些出来,比如屡试不第的愤懑?
嘉靖和陆炳念头急转,脑中一团乱麻。
“呵,你们可别看低了这位老太师。”
洪蕴随意找了把椅子坐着,似是无聊的摆动双腿。
“如果不是半路那个容嬷嬷年纪太大,憋得也太久,问一说三,把事情抖了出来。我又不想让自己展现能力弄得虎头蛇尾,影响我的目的,我才不会和他老人家对上。”
洪蕴倒是很有些感慨,“大概二三十年前,湖南、安徽一带的武林里有位好汉诨名‘邪书生’的,你们认识吗?”
嘉靖自然一头雾水,他虽然对江湖有些戒心,也有布置,但却不至于天天了解,当什么江湖掌史,去记那么多年前的“某地少侠”名字,虽然情报里肯定有就是了。
陆炳是曾经在江湖里打过滚的人,又在锦衣卫里任职,上任前倒是把一些之前积累下的卷宗放过一遍,还有些印象,迟疑回答:
“莫不是那名每隔两到三年就要装作书生,走一遍入京官道的‘邪书生’?”
“陆卿知道此人?”嘉靖好奇的问道,“莫不是有何特异之处?”
开玩笑,陆炳这种锦衣卫高层,上任前交接翻一遍卷宗就得了。
要是这种几十年前的偏门典故毫无特殊之处,他都能一遍记住,陆炳的记忆力就不是“能力强”能解释的了,而是快上天了。
“回皇上,这‘邪书生’很有意思,每两到三年就会扮成书生打扮走一次入京的官道,凡遇绿林人士打劫,就反向打劫回去。
那段时间,许多绿林人士都不敢动书生打扮的孤身学子。
微臣还曾和同僚打趣,以后入江湖也装成书生绕一圈,也算为国出力了。
因其人其行特殊,故此微臣有些印象。”
“嗯,这倒是有趣,江湖中人行事果然是千奇百怪,不过这与太师有何干系?
洪小先生莫不是要告诉我,太师就是这个‘邪书生’不成?
哈哈哈,若是如此,那这‘邪书生’每年清理官道又恰逢京科,倒是说得通,说得通,哈哈哈!
小先生,你看我这说书撰文的功力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
嘉靖自以为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想洪蕴却拿一种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嘴唇扬起,似笑非笑。
直看得嘉靖止住了笑声,心里发毛。
“皇上圣明!”
洪蕴面上不显,仍然装的高深莫测,心里却是暗暗吃惊的,
“还真被说中了?!!
难道历史上都说皇帝是代天牧民、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并不是什么大义手段或者立法宣言,而是却有其事不成?
只是他自己似乎是不知道的,似乎也可以归类为无意识状态下的一种言灵?
嗯,值得研究。”
“小先生你这么说,难道太师还真是那个武林人士‘邪书生’?”
“皇上这就有所不知了,可能陆小哥哥说的卷宗时间太久,朝廷本身又没有在江湖上下太多功夫,所以有所缺失。
但我只告诉你们一点,‘邪书生’在江湖上虽然多以诨号行走,甚少显露本名,但有那么几次,却是有人听到过他自报家门,唤做‘罗峰’的。”
“什么!罗峰?”
“罗峰书院!”
君臣二人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罗峰”二字不正是张璁所建,且曾经任教的书院名吗?
陆炳之前被洪蕴震惊了太多次,却是深信不移,只可惜自己没有早发现‘邪书生罗峰’这条线索。
而且把张璁建书院前大张旗鼓祭祀,祭文中大赞“罗峰书院”,而解释为什么叫“罗峰书院”的上梁文——伏以大罗之山,宗一郡之主……都能穿的到处都是。
当时还有人酸他是文人脾气,沽名钓誉。
只要是文章,不管干什么的文章都能让其他人知道,只怕是恨不得天下都知道才好。
却不想人家这才是老谋深算,过了明路之后,要不是今天小先生特意一起提起,谁又会联想到“大罗之山”的“罗峰”就是“邪书生罗峰”呢?
而且为什么张太师可以直面阉党,打压“东厂”、“西厂”却从未遭到报复,这也有了答案。
要知道嘉靖刚上位那几年,正是太监们被先帝(朱厚照)给宠得无法无天的时候。
那个时候,“东厂”和“西厂”的耳目无孔不入,而且高手如云。
哪怕在远离朝堂的江湖,那也是臭名昭著的。
至于嘉靖,一个“真正为君者”不偏听偏信,或者说成“多疑”也不错的特点,却是让他保留了几分:
“不,还是不够,小先生不能以两个名字相同的简单的相同,还有‘邪书生’出道和太师上京的时间恰巧相同就简单做推断吧?
尤其是这种名字上的巧合,更是天下皆有之,这可说服力不够啊。
而且小先生不过六岁稚童,哪怕生而神异,有些神通,又如何能晓三十年前的江湖秘闻?。”
“皇上!”陆炳一急,生怕嘉靖惹怒洪蕴。
毕竟在陆炳眼中,虽然认可了洪蕴深不可测,但是洪蕴六岁的年纪毕竟还是硬伤,万一不小心洪蕴孩子气一上来,那不就悲剧了吗?
这一点陆炳倒是想的不错,咱洪六岁自从真灵套上了新的魂魄,有了新的肉身。
那种儿童时的内分泌模式还是对他有了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洪蕴在青帝宫里可以对着师傅师兄能够毫无违和地卖萌。
某种意义上,洪六岁的心境经过再一次的幼儿期,就快要到“卷舒开合任天真”的境界了。
例如现在,洪六岁就有点生气了,他歪了歪头: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目光和你们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同。
既然你不相信我,你也亲自看看我眼里的世界好了。”
说罢,一道精神力探出,把他和陆炳的精神力往自己身上一扯,瞬间和他们二人共享了精神视角。
而嘉靖和陆炳先是脑子突然空白,以为洪蕴发难了,然后就感觉自己被揪扯到了莫名高处,下方流淌着一条河流。
但同时却又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是河流中某块被冲刷的一粒尘土,随波逐流,这种抽离感让两人感触莫名却又难以言表。
洪蕴的声音在两人心底响起:“仔细看下去!”
瞬间视角改变,不再高高在上地俯瞰整片流域,而是转入河里,从那粒名为嘉靖和陆炳的微粒开始,向上追溯。
在嘉靖和陆炳的视角里,他们的一生就如同一幅巨画,慢慢在他们眼前展开。
而且奇妙的是,过去的他们身上缠着无数条线,连向画面中的其他人,还有的则延伸向“河流”的上游和下游。
而两人沿着这些线条移动,又在触动别人身上线条时,眼前展开了新的图画,虽然画轴仅仅拉开部分,无法观看到全貌,但毫无疑问,那是那个人的一生。
陆炳在这种视角下漫游到何处我们先不提,却说嘉靖害怕过后,却是欣喜若狂。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仙人的感觉吗?六合八荒无所不至,古往今来无所不晓。”
别奇怪,当你一眼能够看透一个人的一生,小到尿床,大到死亡你都知道的时候,你大概也会高兴的疯掉,嘉靖作为皇帝自然尤甚。(当然,吓疯或者被逼疯也不是不可能啦!)
“嗯咳。”
只是三息后,洪蕴咳嗽了一声,嘉靖和陆炳的神游就结束了,嘉靖眼睛重新回复了神采,里面有怅然若失,又有野心勃勃。
陆炳则是一脸后怕,那种全知的感觉令人迷醉,却也让人畏惧。
如果要比喻的话,大致就像是二维纸片人跳入了四维空间一样。
“未知”和“全知”这两个小伙伴,一向都是这样,既让人向往,又让人畏惧。
不过醒来之后缓了缓,头部立刻就感到有一阵剧痛。
某种意义上,洪蕴算是下手不重了。刚刚的视角转变并不是真正的让两人的真灵升维,当然,洪蕴目前也还做不到。
刚刚是洪蕴把自己眼里的世界传给了两人进行共感,这也是洪蕴的开发的小技巧之一。
不过哪怕有洪蕴作为中转站,两人也的的确确享受了一把半高维的感受,那种信息量根本不是他们肉体能够接收的。
就像在硬盘里塞了一个特别大的压缩包(实际内存比硬盘大的),然后解压到硬盘“本地”一样。
“你……您……”嘉靖欲言又止,“您到底想要些什么?”嘉靖发出了这个疑问。
恐惧来自无限的未知,敬畏则来自无限的已知,只有真正的看到,才会真正懂得那种无所不至,无所不知的感受。
至少,嘉靖觉得,自己要是有这种能力,也可以算是别无所求了,所以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让自己有资格和这样的人对话。
但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洪蕴此次入宫,未杀一人不说;按照嘉靖刚刚亲身感受,在那种状态下,如果不是故意,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找到的。
那么问题来了?洪蕴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现在嘉靖都快把太师的故事忘在脑后了。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洪蕴图谋的东西呢?
难道洪蕴决定坐坐那世上最有趣也最无聊的位置——皇位吗?
不好意思,那天之后居然涨了一个收藏,当真是让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且作者是个可怜的强迫症患者,不考据不舒服斯基,从前面序章都修了好几遍,亲亲们应该就知道了强迫症的苦逼,这个星期整理时间线花了不少时间,见谅见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