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尔卓德·拉克斯塔克以北
艾希紧紧跟着前面那个身形壮硕的管家,身后是年迈不堪的老妪。经过长达三天三夜的亡命逃窜,脚下路径已经由苔原变成了雪地,前方出现无数地处高地却深陷低凹的冰窝子。她本是阿瓦罗萨年轻一辈最骁勇善战的战士,现今却如此不堪,似一条丧家犬。
三天的亡命逃窜,让艾希有些狼狈不堪,原本白皙的面庞已经覆满淤垢,此刻若是脱下那身略显精致的袍子,倒更像一个流落街头的拾荒者。她呼吸急促,身心俱疲,虽然自己还能坚持继续赶路,但看了看身后的老妪,她还是停了下来,老妪此刻已经瘫倒在了雪地上。“族叔,休息一会儿吧。”她转身跪坐在雪地上,将老妪扶起,让其得以靠在自己身上,又从背囊里取出最后一个饼,扳下一块喂到老妪嘴里。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妪牙早被时间磨平殆尽,那张嘴像一朵枯萎菊花般萎缩着,此刻正艰难的蠕动,竭力下咽着那块干瘪坚硬的面饼。
管家半百年纪,他转过身来,瞧着坐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老妪,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一个休息的好时间好地点。”
“三天三夜都过来了,总不会还缺这点儿工夫,”艾希取出水壶,倒了些在手上,细心地让老妪汲啜,然后又将快见底儿的水壶放到唇边一饮而尽,她舔了舔依旧干涸的嘴,红唇已黯淡下来,不复以往润泽,因缺水而干裂得厉害,上面附着着一些血液和唾液混合凝结的块状物,“族叔,若是到了最后关头,你便带着阿嬷逃吧。”
她没有说自己该如何,但管家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无非就是奴仆先走,主子断后之类的荒唐蠢话,母系氏族最忌讳妇人之仁。他神色一动,趁艾希起身查探追兵时,眼珠子毒蛇般盯向老妪,那老妪原本萎靡不振,蓦然感觉一阵阴冷自脖子划过,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见女孩折过身来,立时收回阴冷目光,又变得恭谦起来,“小姐,不能再停留了。”
艾希点了点头,弯腰正准备背起老妪,管家却道:“不能再带上她了。”
她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抬头迎上这个老管家的目光,管家不卑不亢,“咱们已经耽搁很多时间了,追兵还紧随其后。”
“这样的言语,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艾希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继续手中动作,想要将老妪扶起来,却没来由受到一股沉沉的阻力,“小姐,放下我吧。”
艾希手一顿,她看了看怀中的老妪,又盯了盯那位管家,这两人都是侍奉自己家族多年的老仆,此刻却同时极端地反驳自己,管家低垂着眼帘,她默不作声,只是背起老妪,负重前行。
前面是一亘连绵的雪峰线,翻过这些雪山,再往前走,就要到凛冬之爪的地盘儿了。
以圣城拉克斯塔克为中心,方圆千里都是阿瓦罗萨的领域,然而身为阿瓦罗萨的族人,艾希却从未来过,见过或者听过在本族有这么一块儿地界,这是一片低洼海子与高原雪山的结合部,成群的皑皑雪山首尾相接,山脚连着山腰,山腰挨着山顶,甚至山脚衔着山顶,山顶则缭绕着浓浓云雾,见不得群山真容,下面是一片片低洼大坑,里面的水没有结冰,清澈见底,形成了无数或大或小的湖泊。
艾希背着老妪,呆呆地站在这片神奇的地域,她腾出一只手,将额前青丝撩到耳后,得以更加真切地观察这瑰丽的景色。
“真美!”
管家冷眼看着这座大山,在符文之地,在弗雷尔卓德甚至在阿瓦罗萨,从不乏欣赏美的人,他们大多已经死在了美的脚下,而或许这个美不胜收的地方,便是他们一行人的葬身地。
弗雷尔卓德那些落魄吟游诗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山路十八弯”大概便是形容此径了,山与山首尾相接,余下的斜坡便是真正的山路,尽管艾希有个绰号叫丛林猎手,但在背着个老妪的情况下却步履维艰,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湖泊,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天气极冷,汗水却浸透了她的背部。一滴咸涩地汗滴从额头上滑落下来,钻入艾希的眼睛,让她睁不开眼,她咬牙前行几步,转过最后一道弯口,将老妪放下身来,顺势瘫坐在地,双手揉了揉眼睛,鼻子却嗅到一股硝烟的味道,她眼角余光在朦胧中一瞥,忽地愣住了。
所谓曲径通幽大概便是这般模样。艾希庆幸自己踏着那野径,跨过了无数个湖泊,穿过了无数个拐角,见着了这片仙境。高只有十余丈,方圆却不知几许的巨大火山口横亘在她眼前,周围是无数皑皑的雪山,它们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圈,众星拱月般将火山拱卫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微张的嘴表达出她此时的震惊,那座巨大的火山口离她不过咫尺,与其他山不一样,上面甚至都没有一丝雪迹,也没有一丝缓和到可以令人攀登的落脚点,它像是一根巨大而笔直的烟囱,又像是一个放大无数倍的铁匠炉子,透过黑黢黢的坡面,还可以瞧见流淌在那岩层中丝丝猩红浓稠的岩浆。
艾希柔和的面孔被熔岩映得通红,因汗水冷却而有些发冷的身躯也暖和起来,她感觉面部袭来一阵灼热,不由后退两步,身子却被人猛地撞开。
她转过身去,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的两位老仆。老妪倒在她身后,背部浸满了刺目鲜红,一把寒铁弯刀痛快地刺透了她的心脾,弯刀的另一头是满面冷漠的管家。
“小姐,我知道你喜欢这里的景色,”管家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个濒死老妪,“现在老奴能让您永远待在这个美丽的地方,”他说着抽出深入老妪背心的刀,又干净利落地补上那么几下,“碍事。”
艾希愣愣地盯着老妪,看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余年,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血沫,然后撒手人寰,她为自己挡了致命一刀。
她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甚至连愤怒都消失无踪了,有的只是杀死眼前这个叛徒的欲望。
她取下斜挎于肩的曲弓,竭力拉出此生最具杀意的一箭,却不料管家早有准备,数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艾希的箭法了如指掌,只是微微一扭身,便错开了这极具杀伤力的一羽。
“小姐,”管家顺势贴近身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还是太年轻了。”
艾希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她面色通红,却是淡淡地盯着管家,嘴里憋出几个字,“为……为什么?”
“你不适合做阿瓦罗萨的战母。”
“呵……艾娅才是战母……即使你杀了我,她依旧还是战母……”
“你母亲倒是一个做战母的料,就是太刚愎自用……”管家摇了摇头,“你与你母亲倒是两个极端,任谁折中一点儿,也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了……但是小姐,你想没想过,为何有人敢在阿瓦罗萨的地盘儿上大张旗鼓地追杀你这战母之女?”
艾希遍布血丝的眼中透露出一丝丝不可思议,“我……我母亲她……怎么了?”
“她现在自身难保!”管家冷哼一声,目光竟泛起了一丝丝温柔,“老奴服侍小姐也已有些年头了,我很了解你的脾性,以你那软弱性格,为人妻母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将来若是接手阿瓦罗萨,只会带领我们走向覆灭罢了,若是小姐甘愿做那金丝雀,不去争那王位……”他说着目光一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良禽折木而栖,弗雷尔卓德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和睦的地方,小姐到了黄泉可别怨老奴……”
艾希只感觉脖子上的力道愈来愈大,自心而发的竭力感让她双目发黑,她知道自己将即刻死去,嘴角却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能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大概也算使一种幸运吧,那轮回路大概也是美不胜收的吧?这倒也是件能够让人含笑九泉的事。
清脆的“嚓嗤”声响起,随着管家一声凄厉惨叫,艾希猛地跌落在地,她趴在地上,意识模糊,却竭力睁开双眼,只是依稀瞧见自己眼前是一截断臂,那只手臂从肘部断开,切面光滑平整,刀很快,肉与筋整齐分明,血液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喷洒出来,那离体的五指似乎还没有失去知觉,在她眼前抽搐痉挛着,上面握着杀死阿嬷的刀。
她意识渐渐消沉,最终陷入那深沉无梦的黑暗中去,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依稀瞥见一个健硕背影,疯癫狂暴男性粗嗓嘶声道,“杀你的人叫泰达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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