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克还在震惊之中,那边厢已经动起手来。
李牧所率赵兵训练有素,站位掩护合理而得法,匈奴人仓促间没有配合,胜负很快就分了出来。
为同胞出头的几个匈奴人四散奔逃,有的跳上马一溜烟跑出榷场去了,有的钻进人群逃了。赵军也不追赶,只是擒住了持斧伤人的那个汉子。
从毡帐里钻出来好几个衣衫不整的异族女子,看见地上溅的血和倒地不起的匈奴人,都连声娇叫,看向李牧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她们捧出赵人的军装和皮甲,给得胜的一方披挂上,好像在伺侯即将远行的自家男人一般。
“按你们匈奴的规矩,伤人该做何理论?”李牧还在方才砍人的兴奋之中,提起那把铜斧走上来一脚踩住匈奴人的脑袋。
“伸出手!”李牧冷酷地说。
匈奴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犹豫半天也没把手伸出来。
李牧对他说了几句匈奴话,这人心一横,眼睛一闭把左手伸了出来。
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李牧手起斧落,一只人手飞了出去,落在硬梆梆的冻土上还跳了一下。匈奴汉子在地上翻滚挣扎,却愣是忍住一声不吭。
砍完人手,李牧伸手从地上捡起那粒金子掂了掂揣进怀里,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凶器一丢,自家宝剑往腰间一挂,领着手下分开众人朝榷场深处走去。围观的各族男女好像目睹了一桩壮举一般给他们喝彩。谁也没注意有个一身脏兮兮的小男孩钻进了妓寮,抱着一包衣物逃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肥信口中的“少年英雄”?李克看得三观都碎了,与其结交的心也淡了,还是先祭五脏庙吧。
终于找到一家中原人经营的面食铺子,两盏老酒下肚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李克在火塘边舒展了身子,就着盐渍的野菜和白斩鸡肉猛吃。
“老板,你这里可否留宿?”
店家是本左近土著,看了李克的装束打扮觉得奇怪。
“榷场东边有驿站可以落脚。客人是从朔方云中来,还是从邯郸而来,容小人多一句嘴,头两天来了几个邯郸的大官要关了榷场,听说场监大人与他们正在理论,也许过不多久这里就都是兵了,客人若要长住恐怕得早做打算……”
“场监——李牧?”
“正是。”
“邯郸人是从四方馆来的?”
“小人不知什么馆不馆,只知道这几位的车马那可真是上好的。”
“几个人?”
“好像是三个,一辆车四匹白马,一根杂毛都没有……”
听到此言,李克料定四方馆已经知道了他的动向,先一步派人前来阻截。
这一餐吃了小半个时辰,李克几乎横扫了店里的所有饭菜,末了抛下一粒金子,说声会帐,往外就走。
刚一出店就感觉异常,人群里有几个面孔他刚才见过。正是那几个跟李牧对敌的匈奴人中的成员。至少有四个人在跟踪他。
所谓财不外露,都是刚才李克的那粒金子惹的祸。
李克正要离开,找地方收拾这四个人。身后店家跑了出来。
“客人留步,您这么抬举小店真是让小人过意不去……”
李克回身看到老板拎着两大串刀币走了出来。
“小店只有这么多了,客人如果不弃,随时可以到本店用饭……不必再付钱。”
李克拿过钱不由得苦笑。各色刀币里除了少量齐赵燕三国的以外,所多的是各种小封国所铸的针首刀,甚至塞外流通的劣质货币,叮儿咣当地挑在李克背后的弓弦系口上,就像个广告,说:看啊,这人有钱。
天色此时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大气透明度好到不现实,李克装做毫不在意地信步来到榷场边缘偏僻所在,暗中把方位记牢,把退路在心里描画好。这时面前闪出一个人影。
早知道你们要来,李克心中暗笑,背靠一处残缺的土墙转过身,双脚立定。刚才他默记了匈奴人的招数,发现那种粗糙的环首直刀在他们手里跟劈柴的家什一样,没有什么章法,纯是野路子,跟自己见识过的剑客可差得太远了。李克料想以一敌四并不困难。
来人也把身体影在黑影之中,一步一步走过来。李克面对此人,心想——至少还有三个家伙没有现身。他把虎皮和弓矢往地上一扔,故意把那两串钱摔得叮当做响。肩膀扭动,躯干发出一阵骨节的响声。
黑暗之中两人面对面不足十步,空气一滞,互相都感到了对方浓重的杀机。
来人未曾料到李克早有准备,先是一顿,然后突然脚下发力,滑步上前,呛地一声兵刃出鞘。
李克黑暗之中不敢卖弄空手入白刃的险着,而是抢上去贴身施展一招制敌。在他出手的那一刹,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人不是匈奴的!
也不知道是自己功夫大涨,还是对方太弱,李克感觉不到恐惧,而是对黑暗中方位不定的剑锋心生感应,刺客的动作如同在战术课上分析弹道包络线一样,被分解成各种可能,在黑暗中对方的招术如见如睹,而他力所不及的方位就是破绽。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李克的武技的确已经上个一个新的台阶,之前学习的手法几乎完全忘了,气息与动作浑然天成,简炼有力,也分不清什么军旅拳或者马伽术,而升华为一种对节奏和时间的精确判断,一种在气势上不惧怕任何对手的决心。这种全新的能力骤然施展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刺客剑术堪称凌厉,却不料李克空手而来与他正面硬碰,瞬息间剑锋走空,刺客感到正面强大的气场忽然不见,急忙抽剑。
一剑不中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刺客未及回剑手肘就叫李克托住,拳尖捣在刺客肋骨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侧身把整个人扔了出去,顺手把剑还给下了。
李克一招得手,再不让人,手中持剑抢步封住对方去路。
“什么人!”李克低声说,不等对方回答一剑就戳了过去——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先下手为强。
刺客没想到李克这么厉害,就地一滚躲过这剑,低声说:“壮士好身手!”听声音很年轻而且——非常耳熟。
李克忽然给气乐了,他又一剑扎过去,对方一躲,大声嚷道:“我输了还不行吗!我是场监校尉李牧!”
对方报上官职,李克这才住手。
“你好歹也是赵国军官,怎么干这种没本的买卖?”
李牧不答,而是反问:“阁下扮做胡儿却不懂胡语,试问天底下有几个胡人猎户是拿金子付账的?”
“老子有钱你管着吗?”
“阁下若不以真面目示人,本将一个呼哨就横唤来上百兵士。”
“我是李克。”李克冲口而出,能一招击败李牧,他已经知道自己分量,再不想遮掩。
李牧一愣,道:“大王明发诏书,说肥信李克都已身故,原来是假的,那么……肥老先生何在?”
“他恐怕是真死了。”
“……”
“是战是和给句痛快话,你想叫人也随便你!”
“客卿大人随我来。”
李克去捡刚才抛下的虎皮跟弓矢,结果摸了个空。
“奇了怪了……”
李牧道:“何事奇怪?”
“你好好的军官不当,还兼职做强盗,这就很奇怪。”
“此地民风如此,日后阁下自当了然。”
两人走到有亮光处,李克细看李牧,原来他已经换上一身黑色胡服,正是隐身夜行的着装。
妈的这不就是劫道的贼吗!
“你这是带我去哪?”
“自然是本将的所在,阁下虽然已‘死’,但也是来到本地的位份最高的大夫。”
李克停住脚步,手里的剑微微一挑,说:“四方馆正在秘密捉拿我,你若是想骗了我去邀功可办不到!”
“本将可有那么无耻?”
李克思考了一会,说:“你的确够无耻……”
李牧为之气结,说:“本将对肥老先生在天之灵起誓,若存心不利于阁下,人神共愤——这样可好?”
两人来到一处官署的后面,闪进小门直奔后堂。李牧吩咐点灯,小兵捅旺火塘,献上茶汤,两人落坐。
“阁下一进榷场,本将就注意到了,这才有了刚才失礼的举动,客卿大人勿怪。”
“恩,我也早就注意到你啦,这么冷的天,你就那么光溜溜地钻出来,不怕冻掉了什么器官吗?”
李牧的脸上也没看出红是没红,他说:“大人是在讽刺在下……为国戍边,常年都见不到女子,我带有功的士卒偶尔去消遣一下,也是为增进袍泽之情……更何况本将负责榷场事务,千头万绪——这妓寮本是此地的红火生意……”
“你这也是去视察工作,顺便与下级同甘——共苦,是吧?”
“正是,大人见笑了。”
这时一个兵卒走了进来,李牧问他:“赢了?”
“禀大人……输了。”
“废物!”李牧拍案而起,伸手往习惯的位置去摸剑。
李克说:“在这呢。”然后抛给了他。
李牧接剑就往外走,李克跟着。他们来到官署前厅,只见前厅燃着几个火盆,围一圈人,其中有胡人打扮的客商,也有赵军装束的兵士。这群人正在乌烟瘴气地喝彩。
圈子中央是两个伏地的妇女正在拔河——用各自的头发。
二女的长发被结在一处系了个死扣,都在死命朝后使劲,其中一个败相已露,叫对方猛一用力拉倒在地。
胡商里有一拨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各色胡语响彻官署。
“慢!”李牧跳上歪在一旁的签押案大叫。
人群嘈杂,根本没人听他的。李牧抄起一盏酒扔进火盆,火炭四溅,所有人都看向他。
“本将宣布,此局无效!”
李克这才明白,这是个赌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