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二三事 这一天
近午，睡到自然醒的叶静雅从里屋游出，弟弟妹妹们坐在地上埋头剥玉米，每人前面一只畚箕，畚箕里是多少不等的玉米棒子。叶大强仰靠在两个大竹筐中间，望着遍布蛛网的房顶无所事事地发呆，筐里满满的玉米棒子。叶静雅心想，这两大筐玉米一定是哥哥今天要完成的任务。
整个大堂安安静静的，没人说话，只听得见那几个小的剥玉米的声音。大壮眼睛半睁半闭盹在弟弟脚边。
“大伯呢？”叶静雅问。
没有回答。
“爸爸妈妈呢？”
没有回答。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当当当敲响了，她咕噜：“这钟一定是坏了。”随手搭了件外套在肩上，转向叶大强：“二哥，快点，赶不上大伯我可不想走路去干活。”
“你还想去干活？嫌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妹妹突然瞪过来，腮帮子鼓鼓，跟着小妹也瞪过来，弟弟也瞪过来，大壮也……
“哎，你们都瞪我干嘛？走，二哥，我们干活去，这些人一定是没睡醒。”
叶大强懒懒地拍了拍其中一个筐：“这是你今天的任务……”
“那是哥哥的吧，我可是干大事的，剥玉米这种小事你们来就好了。”一边说一边抽身向外，走到门口，又回头，“二哥，你真的不去吗？现在坐不上车，晚上回来还可以坐。”
哥哥拖着一只大黑桶从猪圈里出来，抬头望见她，顿时脸比桶还黑：“叶静雅，你干什么去？”
“去地里干活。”
“你还想出门？还不快回屋剥玉米去，完不成任务你就等着晚上挨揍。”
“人家可是干大事的，我才不剥什么玉米，让妹妹他们——”
“干大事？你自己看看几点了……妈妈早上说了，今天谁要敢跨出门槛一步就揍谁。”
那只悬在门槛上的小脚乖乖收回，想想又不服气：“那你呢？你都到院子里了。”
“我在喂猪，不然你来喂猪我去剥玉米？”
“那……我还是去剥玉米吧……”
太阳公公洒下满满一天井的金色阳光，头顶的天空湛蓝无云。
叶静雅不禁兀自感叹：“这么好的天气不能出去玩，真对不起自己……”
一道道灼人的目光射过来……
“哎，你们老瞪我干嘛？二哥，他们怎么啦？我起来到现在就一直瞪着我，我粥都还没吃呢我……”
叶大强着手建造“宝塔”，笑而不语。一时间，弟弟妹妹们连他也一块瞪进去了。
叶静雅向监督员哥哥诉冤：“哥，你看这些人早上到现在一直瞪着我，我忙得连粥都没时间喝，一直在干活……”说到这里，赶忙从长木椅上滚向竹筐，信手拿起一个玉米棒子，“老是瞪我，连大壮都跟他们学，我又没得罪他们，不信你问二哥，我都快忙死了……”
“再不快点的，晚上妈妈回来你就等着挨鞭子！”哥哥只扔下这一句。
“我跟你说他们瞪我呢，无缘无故好像我欠他们钱一样。”比窦娥还冤的样子。
“你本来就欠他们钱，除了大壮你谁的钱没欠？”
那灼灼的目光更加灼灼了……
“呃，我是说……我粥也不喝了，先干活，干活最重要，早点把任务完成……哎，今天爸爸有什么奖励啊？我肯定是完成得最快最好的那个……”终于剥下第一粒玉米。
“昨天你跟二哥，你们两个，害得家里一粒黄豆都没有了，全部赔给人家，还想要奖励？要不是你们，今天我就不会被关在家里不能出去……妈妈说了，那筐玉米今天要有一粒不剥干净，晚上回来就……哼！”
妹妹一提到受害，原本有健忘症的弟弟小妹脸上又浮现出愤愤的表情，怒瞪过来，叶静雅不禁暗暗叫苦：“唉，真是又难过又漫长的一天……”
叶大强目不旁视地只管搭建他的“宝塔”，“宝塔”愈发高了，一大堆棒芯全给他抱了去。
“哎，好累呀，先休息休息，过一会再剥。”叶静雅把手里才剥了三粒的玉米棒子一丢，也找来几根棒芯开始建造“宝塔”，暗下决心要建一座超越叶大强的“宝塔”来。
所谓“宝塔”，即两根棒芯两根棒芯地往上垒加，呈方形或菱形，垒得越高说明越厉害。
叶大强的“宝塔”已近十层，他正小心翼翼地往上添“砖”加“瓦”。叶静雅以最快的速度打好“地基”，又利落地接着往上砌，原本迷迷糊糊懒懒散散的她到得此时已是两眼放光，精神抖擞。
干活的时候是一个人，玩的时候立马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是叶静雅的典型特征。
“大哥，你看！”小妹叫哥哥，手指向忙得不亦乐乎的叶大强和叶静雅。
妹妹劝她：“不用管他们，反正完不成任务挨打的又不是我们。”
小妹哼道：“晚上二娘回来打你们！”
刚说完，叶大强的“宝塔”轰然倒塌，除了最底层的“地基”还完好无损，其它都弹飞出去了。
真不可思议，怎么会飞出那么远呢。
叶大强瞅都不瞅一眼他那莫名被毁的“杰作”，只管皱眉死盯着两个妹妹，直把两个小丫头盯得莫名其妙，没了底气。
“……又不是我踢飞的。”从声音判断，妹妹已经开始心虚。
小妹也低下头去：“也不是我踢的。”弱弱的声音。
她俩的反应，要是叶静雅没猜错的话，叶大强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叶大强的心思，叶静雅可从来没有猜错过。
“要不是你们叽叽喳喳个不停，我的‘披萨斜塔’怎么可能会这样？还说不关你们的事！不关你们的事？难道关……关我的事？都二十多层了，二十多层了知不知道……”比平时高八度的嗓音，一边拿手比划着，那模样仿佛那塔比弟弟还高，其实才刚与弟弟的膝盖齐高，“你们自己说吧，怎么办？”
“那……”妹妹愁容满面，欲语无语。
小妹的声音更弱了：“那……我们一人帮你剥一个玉米。”
“才一个？！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这么高的‘披萨斜塔’，世界上最高、最好看的塔，让你们给吵没了……二十个！一人二十个！一个都不能少！”简直狮子大开口嘛，竟然还就动手搬起来了，不过也难怪，这么大一筐玉米，要靠他自己，今天就是不吃不喝不玩不睡也完不成任务。
除非有奇迹出现。
然而，要想出现奇迹，就得自己去创造。叶大强早已深明此理。
这一刻，叶静雅也幡然大悟。
不过，别看小妹牙才开始长，小丫头却已经学会讨价还价了，她伸出两个手指，对叶大强说：“两个！”
妹妹附和：“对，两个，二十个太多了。”
“十九个。不能再少了，就十九个。我那可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塔，三十多层呢，都快五十层了……要不是我好说话，哼，换了静雅，十九个？她才不愿意咧，你们起码得一人帮她剥二十个，还一个都不能少……不过我这个人呢，你们也知道的，一直都这么好心，对吧，弟弟？我就当做好事算了……”
说话间，本该他完成的一大筐玉米已全部搬家，只剩下唯一一个他刚剥掉几粒的，拿在手里瞅一眼，丢到一边，“这个留着晚上烤着吃……”
两个妹妹眼睁睁看着畚箕里的玉米越剥越多，满得都跑出来了，再看看叶大强的竹筐，已空空如也，成了他闭目养神的躺椅，她俩于是气哼哼地，埋头接着剥玉米……
看一垫长一智。
叶静雅心服口服的同时暗暗催促自己，加速加速再加速，赶快把“宝塔”砌得高高的。
终于，足够高了。
“弟弟，帮我拿一个玉米。”
“玉米就在你旁边。”弟弟头也不抬，虽然他的任务只有五个，却比谁都兢兢业业，可惜这半天了畚箕里还没见半粒玉米，大约是还在琢磨着该怎么剥。
“那……帮姐姐拿点棒芯。”
“棒芯全部你抱着。”
“哦……呵呵……”一时想不起来该使什么诡计，两个妹妹是不会再中计了，估计她俩这一整天都不会再搭理任何人，还是只能打弟弟的主意了——
“弟弟，帮姐姐剥这小半个玉米，一会姐姐再帮你剥一整个好不好？”说着，递过去那个只剥了五粒的玉米。
这时，大壮忽然张开眼，“哼”一声，一个旋身，尾巴正好打在“宝塔”上……
“哈哈哈！”叶大强放声大笑。
叶静雅凶恨地把他瞪了一眼，大壮自然也不会放过，最后，目光定在弟弟身上——
“弟弟，大壮是不是你好朋友？”
弟弟避开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头接着默默研究怎么剥玉米。
“我跟你说话呢，弟弟！”
“我跟大壮已经不是好朋友了，我们已经绝交了。”蚊子似的声音。
“昨晚上我明明还看见你给它喂饭！”
“今天早上我们才绝交的……”
“你……知道我的比，披……二哥，是比萨还是披萨呀？”
“披萨。不对，是比……比萨，好像是披……等一下，我先去问哥。”叶大强起身去问哥哥。
“我不管，反正我的‘宝塔’是让你的好朋友大壮给扫飞的，你就得帮我剥玉米！”也开始动手搬玉米。
“比萨斜塔，哥说的。”叶大强重又躺下。
“我就说嘛，肯定是比……比萨斜塔，知道你好朋友大壮犯了什么错吗？居然把我的披萨斜塔给扫掉，世界上最好的一座塔，都高过二哥那个了。”
“比我的矮，矮三层。”叶大强纠正她。
“听见没有？还差三层就高过二哥的了……我好不容易才建好，就这样被你的好朋友大壮给毁了，二十个！一个都不能少！我是比二哥好说话，不然……哼！”典型的得理不饶人没理一样不饶人的小人，屋顶的灰被她咋咋呼呼震得纷然飘落……
弟弟垂眼嘀咕：“人家跟大壮都已经不是好朋友了……”
“就是，静雅，你不能欺负弟弟，人家弟弟都说了他跟大壮已经绝交，你只能叫大壮帮你剥。”叶大强装好人，如他所愿，弟弟无限感激地望着他，就差没奔去把藏了几天的两毛钱取来给他了，若不是已经被他骗了去……
叶静雅恨得真想给叶大强一脚，眼见弟弟脑袋低垂，不说话，她只当是默许。
“其实二十个已经很少了，对吧？换了二哥，他肯定会叫你帮他不止二十个，起码……起码十五个……不过我也是很喜欢大壮的，一直对它很好——你们只是没看见而已，不信你们问……问大壮……对吧，大壮？喏，看见没？它说是的，还说我是对它最好的人……它是你好朋友，有了这个教训就要记住了，以后要看好它，要它乖乖的，你看，像姐姐我，多听话，爸爸妈妈叫我剥满满一大筐玉米，我就剥满满一大筐，一句话都不说的……”一边叨叨不绝一边动作迅速地搬玉米。
“叶静雅，你干嘛？弟弟才多大你就要他帮你！还想全部都给他？”哥哥忽然出现，怒目圆瞪。叶大强一下坐起来，向哥哥表功似的嗓子亮亮地说：“我刚还说她了，不听，就知道欺负弟弟……”
两个妹妹立马墙头草一边倒：“她不想剥玉米，就知道玩，在那里建什么宝塔，还说她的宝塔是世界上最高的，明明比二哥的矮……是大壮踢飞的，又不是弟弟，还想叫弟弟全部帮她完成任务……”
“把你们的全部都给她，叫她自己一个人剥，晚上妈妈回来就说，说她欠你们钱不还，自愿帮忙抵债！完不成任务看妈妈怎么收拾她……”
转眼，叶静雅面前的大竹筐淹没在等待脱粒的玉米堆里……
突如其来一场暴雨。叶静雅苦苦期盼的雨。
趁着抢收院里摊晒的谷物，得以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越界。收拾完毕，雨过新晴，哥哥站在院子当中观赏后山上冒出的大大小小的瀑布，一副痴迷沉醉状，或许在哥哥眼里，那虽远比不上德天、黄果树瀑布，却也是难得的奇观吧。弟弟站在哥哥旁边，扬声惊叹：“哥，瀑布好大！好大的瀑布！”
两个妹妹也加入其中，仰望后山赞叹不止。
叶静雅叶大强得寸进尺，趁此越过院门，飞越到河边，一起越狱的还有他俩早预备下的两个捕鱼网。
河边汇集了几乎所有的伙伴，惊喜的喊叫此起彼落。
河水漫过路面低洼处，一些鱼非常骄傲地游到上面来。大伙争着抢着捕捉，这里正屏气凝神要逮住一条闪闪发光的鱼呢，弟弟妹妹们出现了，叶静雅即刻扳起脸来，用大人腔训道：
“谁让你们出来的？还不赶快回家去！掉河里看妈妈不打你们。”
“那你们呢？”小家伙们齐声反问。
“我们？我们只是出来拉臭臭而已。”
叶静雅一听，暗自埋怨叶大强的胡扯能力日无所长，每次都说拉臭臭，每天臭臭n次，谁信呢。她对几个小的大着声：“你们是不是想天天吃青菜？”
“不想！”
“想不想吃鱼？”
“想！”
“那还不赶快回家去！在这里妨碍我们怎么能捞得到鱼。”
弟弟小妹二话不说，立马手牵手转身往回走，妹妹却不动：“姐姐，只要你不叫我们回去，我跟弟弟小妹他们帮你剥玉米，你还有那么大堆任务没完成呢。”
那两个小的听见，又掉转回来：“姐姐，我也帮你剥玉米，我也帮你……”
叶静雅佯装勉为其难，把手里卷成喇叭状的大芋叶递给弟弟：“好吧，反正一会会捞上来很多鱼，我跟二哥我们两个也拿不完……”
叶大强忙摆手划清界限：“我可不跟你一起，我们得分开来，否则晚上又该说全部的鱼都是你打捞的。”
两个妹妹闪到他身边，主动帮他捧住装鱼的大喇叭。
弟弟嘟着嘴接过叶静雅手里的芋叶，不情不愿地，她拿大话安慰他：
“跟着姐姐我是你的荣幸，别人求我还不让跟呢……拿好了，眼睛张大点，一会捉了鱼别又让它们跑了，晚上的菜可全都靠我们了。”对着叶大强他们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不断传来两个妹妹的惊呼，叶大强鱼网一从水里甩上来，她们就欢叫着扑上去。
这里弟弟哈欠不止，跟在叶静雅后面，比村长的大喇叭还大许多的芋叶里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姐姐，二哥阿财他们捞了好多鱼上来，我们还一条都没捉到呢。”又一个哈欠。
“不要着急，心急……干不了大事，我们是捞大鱼的，他们捞的都是小鱼。”
“阿旺已经捞上来好几条大鱼了，还有虾和螃蟹，还会有大鱼吗？”
“……我们捞的是那种最大的、叫鱼王的鱼，知道吧？哎，小孩子跟你说了也不懂，总之，你记住了，不是鱼王姐姐是不会要的，懂吗？”
“姐姐，鱼王长什么样？”
不及回答，鱼网忽然剧烈动了一下。
“哈哈，鱼王来了，弟弟，快！”
将鱼网奋力一提，倒扣着一甩，弟弟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厚实的青萍绿藻里蹦出一只大大的赖蛤蟆……
“姐姐，是赖蛤蟆！没有鱼……”别看弟弟小小，赖蛤蟆他可不会说成青蛙。
“这个……”搔首寻思该怎么继续糊弄，一只青灰的不知是鱼是虫子的小东西从鱼网中弹出来。
“哈，鱼王！弟弟，那个是赖蛤蟆，没错，赖蛤蟆……这个才是鱼王！真正的鱼王！赖蛤蟆……赖蛤蟆只是它的保镖，看见没？鱼王！”
捉起那只比蝌蚪还小的东西，煞有其事地在弟弟眼前晃一晃，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芋叶里，似鱼又似虫子的小东西扑腾两下，肚皮朝天不动了……
“姐姐——”
“嘘，不要吵，鱼王要睡觉了。”
“二哥，你们看，姐姐捞到鱼王了！鱼王……”
弟弟抱着大喇叭乐颠乐颠地奔过去，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小家伙大字型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喇叭坏了也不管，鱼王泼出来也不顾。
一只大老鸭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鱼王！我的鱼王！”
扑过去，刚伸出手，那长长的鸭嘴便一啄……
弟弟止了哭，怔了片刻，果断投奔叶大强去了。
叶静雅独自接着打捞，又半天过去，这下连赖蛤蟆也没有再捞上来一只，除了一网又一网的河藻、浮萍。
终于有些心灰意冷，颓然独坐于菜园子石栏上，捕鱼网丢在脚边，望着喜气洋洋的每一个人唉声叹气。
一丛金针菜盛开着几朵黄灿灿的花，一只蜻蜓留连其中，停了下来，乍看好似一架小型飞机，大蓝眼睛十步之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叶静雅见过的最大的蜻蜓，她敢肯定伙伴们养在蚊帐里的所有蜻蜓也没有这只大。
原本垂头丧气的她陡地两眼放光，强按捺住狂喜，悄悄拿起鱼网，待要扣下去，大蜻蜓轻轻地飞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如此难得一见的大蜻蜓，她怎肯就此放手，非捉住它不可，这可是绝好的向大伙炫耀的资本呀。
蹑着脚跟在大蜻蜓后面，手举长长的鱼网，在第三个也是最大的池塘边上，大蜻蜓终于停下来，停在一朵雏菊上。她不由嘴角上扬，信手将鱼网向后抛去。
一片嗷嗷鬼叫……
原来大伙全都跟在后面。
“谁也不许跟我抢！”回身瞪着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张开双臂，“它是我的！我第一个发现的，不许跟我抢！”
她后退一小步，伙伴们便上前一大步，她后退一大步，他们便上前两大步。无奈，只能使出权宜之计：“它是我们的，我们大家的，人人有份，不过，只能我来捉，因为……因为我是第一个看见的……”
宝贝到手前，自然是“我们大家的”，到手后，那就是我叶静雅一个人的了，嘿嘿……
美丽的大蜻蜓触手可及，她忍不住偷笑了两声，然后屏住气缓缓伸出手，捏住尾巴的前一秒，大蜻蜓扇动一下透明的翅膀，飞走了，姿势优雅，无声无息，她发急，不顾一切猛扑上去……
八月的水葫芦长得可真茂盛，花儿仿佛明年再也不开了似的竞相绽放，绽满一池塘的紫蓝。
叶静雅终于没有了挣扎，黑黑的脑瓜顶渐渐没入水中，完全看不见了……
伙伴们骇呆了，一个个石像般立着，瞠目结舌望着满池耀眼的紫蓝，回不了神了。
“扑通”一声，真正的鱼王出现了——方叔叔衣服鞋子也不及脱便一跃而下……
迷糊中，隐约听见急切的叫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呼唤，有水滴到脸上来，流进嘴巴里，咸的。
叶静雅慢慢睁开眼——
“爸爸！”
实在是意外的惊喜，这个时候能见着爸爸，除了雨天和夜晚，爸爸是极少在家的，不是上山下地去干活，就是拉上自酿的米酒到别村或集市上去兜售，反正总有忙不完的活。
然而仅高兴了几秒，叶静雅便难过起来，忙又把眼睛闭上。
妈妈怎么也在？还有许叔叔？专会拿针扎人屁股的许叔叔，还会给人吃好看但是难吃死的各种药。伙伴们谁见了他不远远躲开，心里都讨厌他，只不敢说出来而已。他怎么也在呢？
“姐姐，”爸爸轻轻摇她，“姐姐乖，跟爸爸说话。”
“姐姐……”
妈妈的声音，焦急，夹杂一丝难得的温柔，粗重的鼻息打到脸上。
“姐姐……”
“妈……”哭丧着脸小声叫。
“哪里不舒服？跟妈妈说，哪里痛……”妈妈把爸爸挤开一点。
“妈，你怎么……也在这里？”
妈妈呆住了，和爸爸对看一眼，继而忧心忡忡道：“这是我们家呀，你不记得啦？难道……这是我们家呀，姐姐……”
“我知道。”意识到又说错了，忙翻着眼珠子望向屋顶，改用更微弱的声音问：“这里真的是我们家吗？”
爸爸妈妈又对望一眼，眼睛都红红的，满面忧愁，爸爸哑声对许叔叔说：“小许，麻烦给她量量体温。”
许叔叔先摸了摸她额头，过了一会对爸爸妈妈说：“没有发烧呀，也不像有什么毛病，这小姐姐平时睡觉刚起来是什么样子？”
“麻烦你了小许，给她量量吧。”爸爸仍然坚持要量一量体温。
体温计夹在胳肢窝下，爸爸蹲下来轻声叫：“姐姐，跟爸爸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哪里痛，只要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都要跟爸爸说，不要怕，许叔叔在这里，许叔叔是最厉害的医生，姐姐……”
爸爸别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跟许叔叔说也可以，还记得我吧？叔叔上次刚给你——”见她撅着嘴把脸扭向墙面，许叔叔笑了，“没关系，跟许叔叔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痛啦或者不舒服之类的，都说说……”
这关切的语气，仍然得不到她的半点好感。
“姐姐，跟许叔叔说呀。”妈妈催促。
“我很好，哪里都好，我刚才只是……太想睡觉了。”
“姐姐，要说实话……”爸爸脸上不知是泪是汗一直源源不绝，擦了又擦，一只手捏紧了她的小手腕。
“没什么事的，这小静雅刚掉下去我也就下去了，哥，嫂，你们就放心吧，她不也常去大池子那里玩水吗，听说潜水最厉害了这小静雅，跟那谁，天天去……”叶静雅真希望方叔叔能不要说话，他要一直这么说下去那还得了，今天就是侥幸不挨妈妈揍，明天也逃不了，迟早的事，便插嘴说：
“爸爸，我真的很……”伸个大懒腰表明自己真的没事，伸了一半，僵住了——怎么有人在哭？极力克制着的抽噎，不止一个人……撑起半身转首一瞥——
大到哥哥小到弟弟，二哥叶大强和两个妹妹在中间，一溜排开跪在一个个木炭画出的圈圈里，所有人臂上腿上全是一棱棱紫鞭痕，甚至还渗着血，每张脸上涕泪横流。从未挨过打、连句重话都没受过的哥哥两只胳膊上竟也紫痕遍布，脸埋到胸口，两肩一抖一抖……
倒抽一口冷气，乖乖躺好，摆出适恰的表情：“我……我很不好，爸爸，我一点也不好……”
妈妈又急又气：“姐姐，要说实话，好就说好，不好就……就跟许叔叔说，说哪里不好。”
“我……哪里都不好……”
“才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我再看看”许叔叔取下体温计，迎着亮细看，“整好三十七度，没发烧呀……”
“我……我头痛，爸爸，刚才我撒慌了……”
爸爸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柔声道：“姐姐不怕，跟叔叔说实话，好了就说好，哪里不好就告诉叔叔，告诉爸爸，除了头痛还有哪里痛？”
“哪里都痛，心最痛，爸爸，这里最痛……”手按在右胸口上。
许叔叔笑了：“小孩子家哪来的心。”
“我长心的！我有心！哦，头好痛，耳朵，耳朵也好痛……”装得简直跟真的一样，多亏平时常有机会练习。
爸爸手心手背再次试探她的额头，眉头又皱起来，转向许叔叔：“好像真有点烫。”
“那就打一针吧，我再给开点药。”许叔叔打开那只黑色方箱，丑陋的箱子，里面装满丑陋的瓶瓶罐罐针针筒筒。
“爸爸，我……”钻进爸爸怀里。
“不怕，许叔叔打针很快的。”爸爸抱着她，把脸往她脸上贴了贴。
长长尖尖的针头喷出几滴液体，溅在她身上，凉凉的。
迅速在脑子里比较着，打针痛呢还是被妈妈打比较痛，比较来比较去也比不出个结果，可恨许叔叔向来打针都是很痛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讨大伙嫌，妈妈打人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
爸爸妈妈身后的抽咽声更大了，呜呜呜……
“爸爸，要是我说实话，你不要打我，好不好？”
“不打，绝对不打，爸爸说话算话。”
“也不能让妈妈打我？”
爸爸郑重地点了头。
“也不要打针，不要吃苦的药。”
“好，不打针，也不吃苦的药……姐姐乖，快点跟爸爸说实话，许叔叔来了半天了……身上哪里跟平时不一样的？”
“不知道。”对着爸爸摇头，这是实话。
“头痛不痛？”爸爸问。
摇头。
“耳朵呢？”
摇头。
“胸口呢？就是你刚才说的心，痛不痛？”
“痛。心好痛好痛的——那只蜻蜓跑了，好大的蜻蜓，爸爸，你没看见，要是你看见就知道了，那么大一个，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大蜻蜓呢，所有的伙伴都见了，像天上的飞机……”
讲得忘了情，脱离爸爸的怀抱坐好，双手比划，绘声绘色地接着吹，无意间瞥见妈妈的脸，猛一惊，慌忙又躲进爸爸的怀里：“爸爸，我想跟许叔叔说一些话……”
爸爸点头答应。
“我想说的是悄悄话，想偷偷地说。”表达得真是直接又委婉。
“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说！”妈妈这脸色这口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哀哀望向爸爸。
“好了，孩子有什么想跟小许单独说的就让她说吧。”爸爸对妈妈说，然后别过头去。妈妈不肯转身，爸爸把妈妈的脸端过去，两老就这么背对着躺在木椅上的她，默默蹲着。
“许叔叔，”招手示意许叔叔近来，不放心地偏过头看一眼爸爸妈妈，才附耳对许叔叔说，“许叔叔，其实我很好，哪里都好，但是你不要告诉爸爸妈妈，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给我打针好不好？也不要吃药，不吃苦的药……你对我爸爸妈妈说，我不好，哪里都不好，要假装给我打针，不要真打，药我自己会扔掉，求求你……”
不等说完，一只大手猛可将她拎起，噼噼啪啪，屁股瞬间火辣辣地痛……
“让你疯，整天疯不够，害我……你爸都……大老远从地里一路跑回来，这大热天干活已经累死人，害得哥哥也挨了打，你……我先打死你！还心痛，你要长心长肺能这样……我打死你个小东西……”
“妈，我知道错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啪啪啪啪啪……
“爸爸，叫妈妈不要再打了，爸爸，我知道错了，你说过不打我的……”
爸爸忧愁地望过来一眼，摇头长叹，沉默着把脸转向别处……
“许叔叔！许叔叔……”
“不要再叫了啊，马上就好，小孩子身子骨弱，保障些，还是给打一针比较好，一针而已，叔叔再给捡点药，良药苦口，这药它要不苦啊，那病就好不了……”说着，许叔叔轻轻一甩那长长尖尖的针筒，面无表情地同妈妈用力按住了死命挣扎的她……
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