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二三事 练单车

    这天放学回家，一进院里，叶静雅一眼瞧见屋檐下立着的爸爸的“永久”，四下里一瞧，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将书袋一扔，把玩起脚踏板来，一边快速旋转一边幻想自己骑在上面风一样向前……

    比老鼠还耳朵尖的妹妹，脑袋伸出来：

    “才回来！每天都这样！我跟哥哥早就回了，妈妈回来我就告诉她！”

    “妈妈还没回来？”叶静雅惊喜地反问。

    “妈妈哪天不是晚晚才收工，爸爸刚回来又背上喷雾器出去了，谁像你，什么也不做，就知道玩，玩到现在才回。”

    标准的大人调调。然叶静雅等的正是这句话——的前半句！她无视妹妹那厌恶的表情，拍拍座垫，问：

    “想不想学？”

    “妈妈说了，要高过爸爸的车才能学。”

    踮起脚尖闪电比划了一下，手举得高高，直高过头顶，看着妹妹说：“看见没？我都快跟爸爸一样高了。”

    “可是，要是妈妈知道了……”

    弟弟从外面闷头跑回来，叶静雅叫住他：“弟弟，想不想学？”又拍拍座垫。

    这话问得实在太多余，几乎每次爸爸从外面骑车回来，小家伙都闹着要爸爸教他，这么小不点怎么教？爸爸没法，只能载着他绕村子一圈一圈地兜。

    “姐姐，我也要开车！”弟弟扑过来抢车把。

    叶静雅当下转头瞪向妹妹：“还不快煮饭去，不许跟着我们！”

    “已经煮好了，我还把菜洗了呢，不信你问弟弟。”

    妹妹巴巴的表情望着她，她命令她：“把我的书拿回屋去放好了！”

    妹妹不敢说半个“不”字，乖乖听从——她也想学呀。

    姐弟三人费了不少劲才把车推到外面来，后座上吊酒桶等重物用的大木棍一直都在，成了“永久”的一部分，弟弟妹妹各自握紧了一端。

    “你们两个给我扶好了，谁敢不听话我就不教他，听见没有？等我学会了就教你们。”

    弟弟问：“姐姐，要多久才学会？”

    “很快，今晚保准学会。”自信极了。

    “大山小胖他们学了好久都还不会呢……”

    “这是什么话？拿你姐姐我去跟小胖大山他们比？臭小子，扶好了！一会学会给你们瞧瞧。”

    个头才高过车头一点点，自然无法坐到座垫上去，只能将身子穿进大横杠里，侧着身一上一下地踩着。上车之前单脚溜了好一阵就是上不去，车子晃得厉害，有点紧张，弟弟妹妹人小力气更小，根本稳不住车子，叶静雅于是吩咐：

    “去，弟弟，去叫二哥来。”

    这种事就是在外太空叶大强也会火速赶来。叶大强一到，叶静雅当下便把妹妹轰走。

    有叶大强在，叶静雅胆子大了好几圈，才溜两下便成功登车，一高一低地踩着，随着车子平稳向前，虚荣心迅速膨胀，叫道：“哈哈！我会骑车啦！我会骑车啦！”

    正叫着，车子猛冲上一块突出的石头，车头一扭，失去控制，连人带车应声倒下……

    龇牙咧嘴爬起来，发现叶大强和弟弟竟然站在几米开外，目瞪口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谁叫你们松手的？”

    “你说你会了呀。”叶大强跑过来。

    “我也听见了，”弟弟跟着跑，“你说‘我会骑车啦’，所以我们就松手了。”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松手，听见没有？”揉揉胳膊揉揉腿，同叶大强一起把车拉起来，又慢慢溜着上车。

    前面是下坡路，车子溜溜地向前，骄傲本性又冒尖了，下坡仍使劲蹬着，风在耳边吹，头发往后飞，梦想的单车上飞扬的感觉终于体验到了。

    “快松手赶快松手！这次我是真学会了，我真的会骑车啦！”

    叶大强和弟弟很听话……

    爸爸常告诫，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叶静雅总是过耳即忘。不过，要是爸爸这么说，骄傲使人摔跟头，并且会摔得满脸粪便，估计她就牢牢记住了……

    大喜家的猪圈外面，靠路边是粪池，叶静雅趴在单车上，单车横架在粪池上……

    还没来得及把脸从粪池上方抬起，随着“扑通”一声，霎时脸上粪迹斑斑，鼻子、嘴巴里也全是粪水——大喜正在进行猪圈大扫除，冲出来好大一坨猪粪……

    远远的身后传来叶大强的狂笑，还有弟弟呵呵的傻笑……

    尽管已经倒霉透顶，然叶静雅并非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趴着的主，用大喜冲扫猪圈剩下的半桶水给自己洗了把脸后，继续练习蹬车。

    很顺利地上车，很顺利地经过一个个池塘。

    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她叶静雅是伤疤犹在滴血就忘了痛，她又得意洋洋地，铆足了劲拼命蹬，晚风呼呼地吹，杂草般的头发刷刷向后，现出光溜溜的脑门子。

    弟弟汗流满面，双手握着木棍飞跑着跟上，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姐姐，太快了我都跟不上了……”

    “没办法，姐姐我就是这么厉害。”

    “是的，姐姐，你太厉害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是不是又偷偷松手了？”不放心地回头看，“我还没叫你们松——”车子倏然立住，不前进不后退不倒下，就这么直直立着——不偏不斜，前轮飞插入两根竹子间的缝隙里……

    鸟雀惊飞。竹叶缤纷。

    叶大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叫道：“你下来呀，再愣着月亮都要回家了。”——多年的耳濡目染，家里人人都会说几句妈妈的话。

    雕塑似的叶静雅被叶大强拖下车。

    “姐姐，竹子对你真好。”弟弟感叹，闲闲地抚摸着两根高耸的竹子。

    兄妹三个齐心协力，竹子好比捡到骨头的大壮紧咬着车子不放，老旧的单车似乎也喜欢被咬，任他们怎么使劲，巍然不动。

    叶静雅和弟弟各自往两边拉竹子，叶大强往后拉车子，结果还是失败。

    叶静雅汗如雨下，叶大强汗如雨下，小心脏突突乱跳。

    “姐姐，要是拉不出来你们怎么办？”弟弟漫不经心地问，出这种事，妈妈一向都只打大的那些个，并且会边打边骂“自己不学好，还把弟弟给带坏了”。所以弟弟也不是平白无故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讨厌样。

    叶静雅冷汗直冒，叶大强比较镇定，他吩咐弟弟：

    “弟弟，回去拿锯子。”

    叶静雅听了，跳起来叫道：“对！锯子！去二哥家拿！要快！”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下来。

    不多时弟弟扛来一把大锯子。

    叶静雅叶大强很有默契，你来我往地锯起来。眼看这一根竹子就快要倒下了，弟弟突然问：

    “你们为什么不先锯小的那根呢？爸爸不是常常说要从小到大吗？”

    累成狗的两人停下来，就着朦胧的月光对视着点点头，认为弟弟说的非常有道理，于是着手改锯比较小的那棵竹子。

    竹子终于倒下。

    弟弟攀扶在车屁股上，再次闲闲地问：“要是麻伯伯知道你们锯掉这么好的竹子，你们怎么办呢？”

    叶静雅皱眉反问：“关麻伯伯什么事？”

    “就是，只要二娘不知道就好了，”叶大强拍拍弟弟的肩，“弟弟，记住了，一定不能告诉二娘，谁都不许告诉。”

    “可是，这是麻伯伯的竹子……”

    叶静雅叶大强一愕，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感觉头皮发麻背脊发痒发凉，不约而同地转向弟弟：

    “为什么不早说？！”

    “我听见麻伯伯的声音才想起来的，你们听——”

    “啪！”皮鞭抽打在牛背上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麻伯伯粗嘎的斥牛的大嗓门，牛惊飞向前的得得声清晰可闻。叶静雅和叶大强如雷轰顶，几乎没晕死过去，感觉麻伯伯那粗长的牛鞭正狠狠抽打下来。

    人倒霉起来是没有下限的——

    一束电筒的光倏地照过来，“姐姐，你们在哪里？”

    是妹妹。那束光晃来晃去。

    叶静雅高声问：“妈妈回家了吗？”一边跟叶大强慌里慌张把锯下的竹子立在竹丛间。

    “好呀，猪牛羊这个点都知道回家洗澡吃饭了，你们是连猪牛羊都不如，自个疯也就算了，还把弟弟带出来，还敢把大人的车推出来玩……弄坏了明天你爸没车拉酒去卖，我……我非把你几个卖了不可我……”

    没等妈妈到跟前，叶静雅叶大强早已撒手撒腿闪了，竹子轰然倒下。

    “老天爷，好好的竹子让你们这俩作孽的给糟蹋的，明天麻伯伯没东西编竹筐簸箕去卖……得，作孽都敢作到太上老君头上了，麻伯伯的竹子你们也敢动，简直无法无天了……你们等着，麻伯伯不揍死你们！还有你，不跟哥哥二姐三姐学好，整天就知道跟在那俩肇星屁股后面跑，知道错了没？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学好……”

    一时间，怒斥声、鞭打声、哭叫声、田间河畔的蛙鼓虫鸣声，响成一片，躲在草丛间的那两个大气也不敢出，汗水瀑布一样淌下。

    连弟弟都挨了打，可见这事非同小可。

    妈妈赶鸭子似的把弟弟妹妹赶回家，一面推着车子，嘴里骂骂叨叨。

    在暗中望着妈妈渐行渐远，草丛里的这两个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同声发问：“去哪里？”

    所有的伙伴家都不能去了，叔叔家更不能去。妈妈刚才的反应表明，今晚不逮到他们她是不会睡觉的。

    “怎么办？”叶静雅问。

    “要不，我们回家吧？”

    “要回你自己回！不过我先好心告诉你，要是今晚猪没好好吃饭鸡随地大小便大壮乱咬鞋子就都是你的错……”这绝对不是叶静雅故意吓唬叶大强，事实本就如此——只要当天谁犯了错，又正好赶上如她所述的情况之一，那个谁就要倒霉了。

    这逻辑很不通，可这就是妈妈的逻辑，既是妈妈的逻辑，自然也不存在通不通了。叶大强当然也深明此理：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要逃当然一起逃了。”

    “二哥，我知道我们应该躲哪里去了，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我从书本上读到的，看来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我们去麻伯伯家躲起来……”

    “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哎，管它呢，反正说的是一个意思……我们现在就去麻伯伯家，妈妈肯定不会找到那里去——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可以先帮忙麻伯伯做点事，说不定等他知道了这个事也就不忍心打我们了。”

    本以为叶大强会美言几句，谁知他说：

    “没想到你糊涂了这么多年总算聪明了一回，真是太不容易了，记得不要告诉别人说我们天天在一起。”

    “……”

    进麻伯伯家前，叶静雅拉住叶大强，有些不安地问：“要是麻伯伯问我们干什么来的该怎么说？”

    “我们就说，就说……”叶大强挠头，挠了一会反问：“要是他不问呢？”

    “不问？要是他不问那我们就问他，一根竹子能做几个簸箕箩筐……”

    “是两根。”叶大强提醒。

    “哦——两根呀……我们还是先问一根，然后我们再自己算两根一共能做几个箩筐簸箕，然后我们回家再偷偷把大伯编好的——”

    “大伯上次赶集已经把所有的竹器都担去卖光了……快看！麻伯伯手里拿的是什么？”

    “好像是……啊好香！我知道了，是炸鱼！”

    “炸鱼！好久没吃过鱼了……”

    屋里饭桌前，他俩无视麻伯伯的反应，确定桌上那一盘美味的确是炸鱼后，直着脖子咽了几口口水便直奔主题：

    “伯伯，今晚我们家饭不够吃……”

    四只眼睛紧紧盯着那盘炸黄鱼，另有一盘炒韭菜和一大盆玉米粥，都是他们爱吃的——其实除了不能吃的，就没有他俩不爱吃的，尤其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

    “自己拿碗筷。”

    麻伯伯的话还在喉头，他两人已经装了满满三大碗饭，叶大强双手捧了一碗端放在老人家面前。

    “我在喝酒。”麻伯伯永远是这么淡淡漠漠的，好在大家都习以为常。

    “伯伯，我帮你吃。”叶静雅把麻伯伯面前那大碗饭捧过来。

    麻伯伯瞅了她一眼，悠然提醒：“可不能浪费。”

    “不会，伯伯，她在家天天吃四大碗，这还怕不够她吃呢。”

    埋头猛刨的叶静雅抬起脸来，咽下去满嘴的东西后说：“伯伯，二哥乱说的，我们家的碗比这个小一点……不过要是伯伯吃不完，锅里那些我还可以帮忙吃。”

    叶大强瞪她：“那是伯伯明天的早饭。”

    “哦——我只是怕伯伯吃不完，浪费了就不好了。”抓起伯伯夹过来的一条鱼有滋有味地嚼起来，“伯伯，这个菜我也会做，我做这个菜每次都被吃光光。”

    “伯伯，静雅骗人！她每次做这个菜都只有她自己吃，连五伯伯家的小灰都不吃呢，就是那只灰色的猫，她炸的鱼不是焦了就是咸死人……”

    麻伯伯呷着酒，一语不发，静听两个小人机关枪似噼噼啪啪，难得的短暂的沉默令他们陡地想起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可不光为了吃呀。

    “伯伯，你明天忙不忙？”叶大强暂停狼吞虎咽，满嘴满手的油望着麻伯伯。

    伯伯又呷了口酒，慢悠悠道：“人不忙能有饭吃。”

    “就是，这点道理都不懂……伯伯，你要是太忙明天我跟二哥帮你放牛好不好？”舔了舔沾满花生油的手指，望着麻伯伯。

    “也好，伯伯正好可以打扫打扫牛棚，那些竹子也久没有施肥了……”

    两个小人愕然相顾，饭菜就这么从嘴里掉了下来……

    “伯伯，我……我肚子好痛，我想回家了……”叶大强起身要撤退。

    “伯伯，我……我头痛，好痛呀，我也想回家了……”叶静雅也起身，捧着腹。

    要是能够像孙大圣一样**七十二变就好了，他俩一定会立马变成大壮、小灰，不用等麻伯伯发话就可直接溜之大吉。

    漫长又可怕的等待。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叫声：

    “伯伯，我们来……”

    弟弟妹妹愣在门口，叶静雅叶大强愣在桌前，而后一个熟悉的可怕的身影从弟弟妹妹中间挤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