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上,男子手执竹简,凤眸锐利,扫过排排文字,时而皱眉,时而抿唇。案上竹简堆积成小山,他埋头于案几,乐在其中。等他再度抬头时,天色已暗,宫婢正掌灯。
随侍匆匆进来,“大王,陈氏自裁前,要奴才给您带句话。”
嬴政放下手中竹简,看向他,示意说下去。
“她说,她今日死了,王后和王后肚里的孩子也活不长。然后她笑得十分诡异,说她给王后下了毒。”
嬴政脸色骤变,顾不得因处理一天政务而疲惫的身躯,丢下随侍,向燕居奔去。他不敢懈怠一分,他是真的怕那是真的,他必须看过才放心。
没有让人通传,他放轻脚步,兀自走进殿里,看地上竹简散了一地,他捡起一卷快速扫过,竟是《神农本草经》。顷刻间,他已有了定论。她在堆着的竹简中胡乱翻腾着,不知在找着什么。他伸手将手中的书递给给她,她接过,喃喃自语,“真的找不到一点方法吗?”
嬴政心底涌起不安,捉住她的手,让她看着他。
“找什么呢?”天知道,他有多极力稳住语气。
“来了也不通传一声。”她的声音平静得,却让敏感的嬴政嗅到了异常。
“好让你趁机将着一摊东西收了?”他的声音逐渐放大,愤怒不已。
她仍旧面容平静,不如说是麻木,意念已颓。
“你想最后用尸体告诉我吗?”他扣住她的下巴,受怒意控制而加大手上力度,“嗯?”
“你不能这么残忍地替我做决定!”嬴政怒意被冲散,扣着她下颌的手变得无力,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难耐他无法发出任何字眼,酸涩堵在心头,将他心紧紧缚住,痛得不能自拔。他的手抚上她失去光彩的眼睛,触到了些许湿意。良久,才艰难发出声音,“离萦,我得陪着你。”
“嬴政,其实我并没打算瞒你,因为如你所说,我不能那么残忍。”云漪抱着嬴政,一切伪装都碎在眼底,她第一次出声大哭,空气中涌动的,是绝望。
嬴政用尽全力抱着她,好像松懈一点,她就会被抢走,可他知道这时候他若溃不成军,她就连希望都没有了。
“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孩子?”云漪恍惚不已,对啊,为了孩子,她要振作。却在不经意忘了,她或许连孩子都保不住。
“估计没吃饭吧?我陪你吃饭。”嬴政爱怜擦去她的眼泪,对她笑,天知道他现在笑得有多难看。
当日,嬴政对太医署下了严令,用尽一切办法配解药,尽全力保住孩子。
云漪一连多日打不起精神,嬴政命令自己以最快速度处理完朝政,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云漪兀自坐着,望着天空发呆,她发现中毒后,并不是没有催吐,也不是没有找现代常用的洗胃剂,可都没用。
一贯不信命数的她,开始相信那晚红烛未燃尽而灭是不详的预兆。
她摸摸自己小腹,阵阵暖意浸入她的手心,她感到她的孩子也在陪着她。
一丈外,他看到嬴政白衣胜雪,立在树下,木叶簌簌而下,深染秋意。她突然心中苦涩,这么多天,他既要操劳政事又要陪着她,脸上从不带着任何哀伤。也见过他望着自己影子发呆。她明白,他用心良苦,只求她能振作。
她笑着走过去,像个春心初萌的少女扑倒他怀中。她不能再让他担忧了。
“换身素衣,我带你出宫。”
秦国平民衣白衣,他穿白衣是要带她出宫啊。
当车舆飞驰在甬道上,云漪还是缓不过神,她已在咸阳宫困了太久。
“别看了,我难道还不如这墙好看吗?”嬴政将帷幔扯下,好像挺生气。
“是没有它好看。夫——君。”云漪故意将声音拉长,拍掉他扯帷幔的手,悠悠将目光探向外面。
嬴政沉溺在她的那声“夫君”中,索性不管她到底往哪看了。
他们来到一处集市,人群喧闹声,叫卖声,交杂着。他们互相牵着对方,让人群望着,公子如玉,美人如璧,宛若一幅画。
“阿政,我想要这个!”
“阿政,这个也不错,快掏钱啊。”
“阿政,这个好漂亮啊。”嬴政有些发愣,看着她的侧颜,她在咸阳宫终是困得太久了,这种样子他真的是太久不曾见过了。
“看我作甚?快掏钱。”
嬴政无奈,感情他今天就是个付钱的?
嬴政看她抱着一堆东西,红红绿绿的小盒子装着,忍不住问道:“你还有想要的吗?”
她突然眼中跳跃着光芒,“其实有个东西我想看看。”
“说说看。”
“和氏璧,传闻那是天下至宝。只看看就行了。”云漪浅笑嫣然,说得不经意,那宝贝秦之后就下落不明,她到想看看。
“你没求我要过什么,这个我一定让你看到。”嬴政见她不经意,就没继续这个话题,想着以后向赵国讨来给她个惊喜。
一日,时光飞逝,却足够他带她逛遍了咸阳城。
云漪渐渐放开心结,不去想八个月还剩多少天,她只想快乐的过完余下的时间。
日子渐长,她的小腹开始隆起。
直到有一天,她习惯地摸脉息,感受孩子的心跳,却是怎么也摸不到,她好像回到了知晓自己中毒那天,只剩下彷徨和绝望。
嬴政闻询赶来的时候,看到她目光空洞,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见到他来时,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像一个溺水濒临死亡的人抓住最后一颗稻草。
“嬴政,他们要打掉我们的孩子。”
“离萦,我们的孩子……”他抱起她,强忍住满心难过,颤抖着讲不出下面的话。“他……他……”他闭眼,俊秀的脸上悲恸难掩,他也彷徨着不知道如何撑下去。他端过那碗堕胎药,看了良久,也看到她摇着头抗拒着,他强忍着心底疼痛翻滚,吞下一口药,自知残忍无比,他心如刀割,扯过躲匿的她,迟疑着又一步一步贴上她冰冷且有些颤抖的樱唇。云漪抗拒着想要推开他,却被环环紧扣,当药汁渗入她的口中,她紧闭皓齿,药汁洒出,沿着她的下颌滚下。他看着嬴政闭着眼,却有晶莹的液体从眼角沿着脸颊滑下,落在她的唇上,苦涩无比。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怕是真的到了伤心处。
她渐渐不在抗拒,药汁顺着食道落下的时候,她才愿意接受,他们的孩子真的死了。
她抢过嬴政手中的药,闭眼,一饮而下。对他苍白笑着,安慰他,她却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嬴政怀中。
嬴政将她放在床上,盯着她苍白的睡颜,看了良久。
晚霞飘在天际,映了红光漫天,天渐渐暗下,一切渐渐被暗红笼罩。
嬴政右手提着皎尘,剑已出鞘,剑尖划在地上,生出火光阵阵,利刃反射出诡异的红光。他带着满身杀气,身披红色暗光,一步一步逼近太医署。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杀意,他提手挥剑,疾快砍向来人,剑收人倒。
“都给寡人滚出来。”
御医们不敢违抗,只好出来,见到他们的王,提着利剑,脸上溅满鲜血,犹如狂魔。
嬴政被鲜血染红的唇上扬起一个残忍而邪魅的笑,“既然连个孩子都保不住,那么,就都去为他陪葬吧!”
御医们吓得连连后退,他们个个眼中都透着恐惧和不甘,可嬴政根本看不到,迅疾挥着皎尘,一剑剑砍下去。鲜血汩汩从死者身体流出,渐渐渗入地下,死者个个都是惊恐且怨毒的睁着双眼,好似留下了他们的诅咒。空寂的夜只有厮杀声,当最后一个人倒下,嬴政才停下手中的皎尘。鲜血染满了皎尘原本光亮的剑身,汇成一道小流,由剑身划向剑尖。变成玲珑而晶莹的血珠,滚落入注。可惜无人注意到皎尘由内而外开始泛着诡异的红光。
可杀光了所有人的嬴政,还是没有意念支撑自己。
他以剑拄地,踉跄不已,走出太医署,呆呆望着天,陷入痛苦的沉思。
孩子终归是没有了,坐在树下,静静想着,这些个月,那个孩子在绝望中给她的支撑。现如今,八个月将满,她对自己报之凄凉一笑。
已入寒冬,她竟感觉不到冷了。
”萦萦,我们今天去个地方。“嬴政握住她冰凉的手,扶她起来。
”好啊,我们好久没出去了。“她替嬴政整理好外衣,扯出抹笑。
骏马奔驰,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一会儿便出了咸阳城,嬴政一手执缰绳,一手扬鞭,气势极尽潇洒。他低首看了怀中女子一眼,时不时给她说话。
“嬴政,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来自两千年后。”云漪抓着他的衣服,和他说这话,她也知道自己不与他说话他会担心。
“我相信你,那么你给我讲讲你怎么来到我身边的?那么我小时候认识的云漪和你是一个人吗?”嬴政是真的相信,他记得她以前说过她的父母在另一个世界。
“嘿嘿。”她笑得有些得意,“或许是命中注定呢!在那里我死了,这里的小云漪也死了,后来我代替了她活着。后来你就都知道了。我不是云漪,我是离萦,钟离萦。”
“那你是不是在你那里就喜欢我啊?”嬴政柔柔看她,笑得像个孩子。
“想得真美,后来有个叫司马迁的史官,把你写得可丑了。”离萦收紧抱他的手,贴着他的胸膛,讪讪发笑。
“还有这样不写实的史官?他是不是嫉妒我啊?”嬴政听她笑得花枝招展,心里对那史官恨得牙痒痒,他又道,“若是寡人和他同一个时代,一定判他宫刑。”
“哈哈哈哈。你们统治者的想法还真一样。”云漪笑得有些开,若不是嬴政眼疾手快将她捞住,她就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嬴政,历史上你是没有立后的,所以,我死后,抹去关于我的一切。”
“别说。”嬴政紧张感涌上心头,食指点在她的绛唇上,“我会答应你。”
“嗯。”
风声渐起渐渐将他们声音掩盖,天气阴冷,竟开始下起小雪。雪花飘散,轻盈落在两人发间,嬴政将被风吹开的狐裘给她裹紧,挥动马鞭疾行。
雪越下越大,雪地马蹄轻。
他们于山间一处茅屋前停下,嬴政抱她下马。她望着这熟悉的茅屋,不禁红了眼眶,她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到这里。
“总想带你回这里,无奈一直拖到今天。”嬴政牵着她向前走,云漪却步下一顿,感到血气上涌,她对他展眉一笑,盈盈眼波望定他,“要不然我们重现一下当时情景?”她三两步走到嬴政前面,像只蝶般翩翩冉冉,嬴政看她模样,不觉笑意蔓延至眼底,点头应许。
“嬴政,我爱你。”她像是做错了是的孩子推开门藏起来,“我说开始,你在敲门。”云漪靠在门板上,视线久久看着后方不愿收回,心间绞痛渐起,额际有汗珠滚下,喉头一甜,她慌忙用手捂住,血,顷刻间,染红了她的手,她蹲下,有些眷恋地看向四周,真好,她挤出抹难看的苦笑,回头再次看着门后,“好了,你可以敲门了。”她用手捂住嘴巴,黑色的血液仍旧透过指缝,细细流下。
“笃笃。”她听着敲门声沉稳而有力,正如当年,她起身,怎奈疼痛锥心蚀骨,深入四肢百骸,她咬住手掌不愿发出任何声音。她伸手,勉强去够门扉,血又大肆涌上,终是喷洒在门上,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渐渐下坠。门开了,熟悉的身影飞身抱住她下坠的身体。
她笑,却觉脑上疼得目龇俱裂,她说,”嬴政,最后这……这……“又一口黑血喷涌,她疼得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看见他英眉紧皱,她想伸手将他抚平。手刚伸出,她瞧见自己掌心指尖都是黑色的可怖的血。愣了许久才收回手。嬴政却捉过她的手贴在他颊边,一如从前霸道得容不得她抗拒。
“嬴……政”。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如果你没有……没有……遇上……遇上我,就……好……好……了。我……不希望……你……你活在……没我的痛苦。”云漪深深望着他,想要记到永生永生,“所……所以……忘……忘记我。”渐渐灵魂抽离。
嬴政摇头,握着的手渐渐转为冰凉,开始渐渐抽离他的掌心。他不可置信的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却再也看不到他那双他最爱的眼睛。他迅疾在她的手垂落之前,抓住,包在自己手心,喃喃道:“手怎么这么冰呢?我给你暖暖。”
他抱紧她,觉得她又不听话了,竟然全身冷得不像话。她却不再理他。“寡人命令你听话。”他再度加大力度拥紧她,犹如绝世珍宝,让他护在怀中。他的神情,犹如平常,带着温柔与宠溺。然而绝望碎落在眼底,化作浓重的悲伤。
他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艰难开口:“打扰了……姑……娘。”他说到一半,哽咽不已,他颤抖着继续说下去,“风雪太盛,在下又有伤在身,可否在此借宿?”
他望见门外的雪如那日一般,静谧地下着,除了沙沙地雪落声,嬴政四周寂静极了。
他等了太久,直到大雪将大地完全掩盖。也没有等到想要的声音回答:“无妨,公子。”
他低头看了怀中的人,静静地睡着,他替她理好凌乱的墨发,用袖子拭去她脸上的血污,轻柔又爱意浓浓的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仿佛怀中女子只是睡去了。
“萦萦”他终是哀叹,抱着她冷却的身体,落下眼泪。心如死灰。
他抱她上马,轻夹马肚,在雪地奔驰。
踏着皑皑白雪,迎着拦路雪花,男子黑衣,单手抱着怀中女子,在雪上空留轻浅的马行处。
天地寂寥一片,男子的低语在四处回荡,“萦萦,我们,回家。”
----------------嬴政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