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程振辉早早将万家虎、田力方叫醒,吃完早点,于辰时到达应天城东门。一笔阁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说千户胡志刚已率军恭候,随后隋敬轩也到来,五人合在一处前往丹阳县城。丹阳距应天府一百多里,一路急行,中午略事打尖休息,于下午日落前赶到了丹阳县,县令张祺生闻讯在通往邵家庄的大路边等候,程振辉下马同其打招呼,张县令开始还未认出振辉,介绍完后,才恍然记起去年之事,连声称巧。张县令告知邵方并不知晓朝廷将抓捕他,虽然几次到县衙来打探虚实,由于此次行动极为隐秘,张县令事前也完全不知。振辉得知邵方并无防备,于是让县衙中的几个捕快带路,命令全军直奔邵府,实施抓捕。在黄昏时,三百多军士将邵府包围起来,程振辉令四个军官各率十人守住前后两个大门及侧面两个小门,又派一百名士兵五步一哨将大院围定,自己和隋敬轩、胡千户率一百余人从大门进去抓捕,万、田二人带一百人从后门进入围堵。振辉又严令军士,除持刀抵抗者外,不许伤害无辜,尤其不得惊扰老人、妇女、小孩,亦严禁掠夺、破坏财物。
邵府中人闻听官兵到来,顿时大乱,管家刚向主人邵方通报完毕,官军跟着涌了进来,一路未遇任何抵抗,邵府中虽人员众多,其中不乏青壮家丁护卫,但一则没有防备,二则无人指挥,基本无人抵挡,而沈应奎并不在府中,前后门进入的官军几乎同时抵达了邵府的中心—会客厅。邵方虽然心中惊慌,但面色并未显露,一人独自站在客厅门外台阶上,冷眼看着持刀执枪的官军。隋敬轩同邵方也相识,上前拱手道:“邵老爷,下官奉朝廷及抚台大人钧旨,请您到应天府走一遭,冒犯了!”邵方并不答话,却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程振辉,冷笑道:“定是这位将军奉的朝廷旨意了,看着好面熟啊。”振辉并不理会其讥讽,跨前一步,手按剑柄,朗声说道:“本将奉朝廷之命缉拿人犯邵方,闲话少说,邵老爷,请移步到门外上车。”邵方讨个没趣,面露愠色又无法发作,还想拖延时间,借故说道:“隋大人,程将军,此去时日不短,可否稍候片刻,容老夫带几件换洗衣物。”隋敬轩和程振辉对望一眼,隋看出程眼中的拒绝之意,隋于是说:“邵老爷,衣物随后可由管家捎来,天色已晚,不要耽误,赶快上车吧。”邵方无奈,只好给管家递个眼色,摔了下衣袖,在军士押送下,悻悻登上了大门外的马车。
程振辉随后出门,正欲上马,却被万家虎叫住,低声对程说道:”将军请押邵方先回,我等还需搜寻一物。”振辉大为惊异,诘问道:“还需找何物,我怎不知?”万家虎面有难色,田力方上前说道:“将军见谅,我二人奉提督之命须查获邵方谋逆之罪证,方好交差。”振辉才知是太监冯保所交代,虽心中恼怒,但也无法强求,略一思索,对万、田二人说:“既然是冯公公之命,你们暂且留下,切记只能搜取证物,不可劫掠财物及拷问其家属仆人。”万、田二人拱手应承,振辉给他们留下一百人,让隋敬轩陪同,对其又嘱咐了几句,隋点头答应,随后振辉和胡志刚率兵士押囚车星夜返回应天府。
在回去路上,振辉越思量越觉得此次抓捕行动疑点重重,背后必有不为他知的内幕,其中张居正写给张佳胤的书信是关键,他决定回去找张问个明白。第二日晨到了应天府,将邵方收监后,振辉前去巡抚衙门求见张佳胤。等了一炷香时光,张才通知手下将振辉引入后堂。振辉进去和张见过礼后,张先开口道:“程将军昨夜顺利拿获钦犯邵方,可喜可贺。”振辉回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幸仰赖巡抚所派军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邵方敢不束手就擒。”“将军过谦了,以朝廷锦衣卫的天威,谅他如何桀骜不驯也难逃天网,哈哈哈。”“巡抚大人……”张佳胤不等振辉说完就抢先说道:“程将军一路辛苦,可先回驿馆歇息,老夫还须去提审邵方。”振辉急忙说道:“张大人留步,末将尚有一事,需请大人明示!”张有些不悦,但又不好回绝,耐着性子问道:“将军还有何事?”“不知朝中张相公给大人书信中,是否提到抄查邵方谋逆罪证一事?”“这个,张大人告知老夫便宜行事,不留后患,查抄证据是冯公安排。”“既如此,末将告退。”“将军慢走,来人,送客!”一个衙役将程振辉送出府外,张佳胤看着程振辉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语道:“哪里来的这么一个莽夫,首辅、内庭的旨意也敢质疑。”
振辉并没有返回驿馆,而是单人独骑出城再次赶往丹阳。一路上他重新整理了思路:张佳胤的闪烁其辞使他更加证实了有可能被利用,张声称抄查邵方谋逆罪证是冯保交代,和万、田二人所说一致,由此可见抄家为冯保主使,即使张居正信中未写明,但也是默认的。但张佳胤和万、田二人同口一词又证实他们之间事先已串通,定是他去军营挑选军士之际,万、田二人重返巡抚衙门同张密谋商定的。理清思路后,振辉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没想到此次出京竟被人当了枪使,他既气愤又自责,同时也对张居正感到失望,但他绝不是一个向权势妥协的人,即使邵方罪大恶极,也不应殃及其家人,因此他必须赶到邵府保护无辜,主持正义。一路快马加鞭,到达邵府后,天刚过正午,看到府外围捕的军士仍在,下马询问门口的小校,禀报说万、田二人率十多人带了邵方的管家、婢女及抄到的物品前往丹阳县衙了。振辉一听,怒火中烧,问隋敬轩在哪里,小校回答说,起初万、田二人不让隋大人跟随,后来隋要了匹马追去了。振辉心中稍安,令其继续留守邵府,自己骑马直奔县衙。
县衙位于丹阳城东南,而邵府位于城西北,城虽不大,但正午正是人群熙攘、商贩云集之时,振辉骑马无法穿越城中大路,只好绕着城边小路穿行,耽误了些许时辰方赶到县衙门口。振辉下马也不管迎上来的差役,直接将马缰绳塞到他手里,嘴里说了句,“不用通报,将马拴好就是!”直接来到县衙大堂,炎炎烈日下,看到几个衙役拿着水火棍在堂中坐着打盹,将其中一个叫醒,问早晨抓来的人关在哪里,衙役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关在后堂囚室中。到后堂院中,隐隐听到有嘈杂的人声,遂走向左边的院子,院门本有两个把守的兵士,看到振辉来就躲开了,院子里被丛生的灌木、茂密的桐树所围绕覆盖,中间是三间方石砌成的监舍,手指粗的铁条嵌在狭小的窗格中,厚重的木门布满了结实的铁皮圆钉,里面传出粗俗嬉笑的男子声音以及凄厉尖锐的女人声音。振辉不禁气冲斗牛,径直走到右边的监舍,抬手用力拍门,里面的声音倏然停止,静了会,传出张县令的声音:“何人在外鼓噪?”振辉没好气地回道:“张县令,在下程振辉,赶快打开门。”又过了好一阵,才听到里面门闩响动,振辉不待门完全打开,就推开门进去,尽管心中已有准备,但眼前的一幕还是令他震惊。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伤痕累累昏迷的女子,一件千疮百孔的血衣盖在身上,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大腿到处是鞭痕和烙印,雪白的皮肤和猩红的血迹映衬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手腕和脚踝被乌黑的镣铐磨的血肉模糊。程振辉竭力压住怒火,眼含愤怒看着县令张祺生,张一张老脸充满了惭愧,不由低下了头,再转向万、田二人,这二人显然是做惯此类勾当,虽然眼神有些惊惧,但强自镇定,显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还不快把人放了!”振辉一声炸雷似地喝喊使在场所有人均打一哆嗦。站在角落的两个衙役急忙上前将妇人手脚的镣铐解开,这时妇人已悠悠醒转,振辉解下罩衣,盖在妇人身体上,又命令衙役去抬副担架,拿件床单来。地上的妇女看到有人想救,不由流下两行热泪,又因为衣不蔽体而羞恨难当,双手捂脸抽泣不止。不一会担架抬到,振辉对妇女说:“姑娘请起来,暂时到房间歇息。”年青女子抹去眼泪,在振辉搀扶下挣扎着站起,穿上罩衣,躺到担架上,由于浑身是伤,她刚一接触担架不由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额上瞬间沁出汗珠,但并没有出声。振辉心中佩服这个女子的坚强,将床单盖在她身上,吩咐县令安排一辆马车,将其送回邵府,同时请城中善疗创伤的医生速来诊治。张祺生不敢违背,连声答应着去安排了。
振辉进屋后一直没有对万、田二人正视过,这使得他们很尴尬,几次想说话,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互相对视良久,等张县令出去后,万家虎看到振辉也准备转身,视他们如无物,心中很不满,不得已开口道:“程将军,今日之事我等也是奉冯提督之命。”振辉不听犹可,一听万家虎又以冯保的名义做挡,勃然大怒,“万家虎、田力方,这等无耻之事你们也做得出来,休拿冯保来压我,即使是张大人在此,我也决不答应。今后,你们东厂和我再无瓜葛,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如若被我再碰到此事,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告辞!”万、田二人面面相觑,程振辉一通义正言辞的讲话使他们哑口无言,心中如打鼓一般,怦怦乱跳,同时也暗暗心惊于程振辉的胆魄,在丹阳县衙敢公然直呼冯公公的名讳,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万、田二人犹在惊惧不已时,程振辉去而复返,万家虎心中窃喜,以为振辉出去头脑清醒了,后悔失言又回来求他们了,哪知振辉仍是怒气冲冲,厉声问:“你们将隋大人关在何处?”不等万开口,田力方赶忙说道:“就在隔壁房间。”振辉出门转向最右边一个房间,门并没锁,进去后,两个军士正将刀收起,一脸惊慌地看着程振辉,振辉看到隋敬轩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臂反绑,嘴中塞物。振辉以眼示意,两个军士手忙脚乱地将隋绑缚解开。隋敬轩咽了口唾液,嗓音嘶哑地说道:“程将军,下官无能,未能阻止他们施暴,罪不容恕。”说完眼角湿润,屈身长揖。振辉伸手扶起隋推官,安慰道:“此事非隋大人之过,不想东厂中人竟如此妄为,胆敢拘押朝廷命官。”隋敬轩苦笑道:“东厂声称奉圣上旨意,可以拘拿地方四品以下官吏,也不是没有先例,下官倒没受什么苦,只是苦了那个管家和婢女。”振辉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管家,问旁边的军士,管家羁押何处,军士回答说,管家被拷打的昏死过去,已押在县衙大牢中,振辉命军士速去大牢将管家放出,送到邵府去,军士领命去了。振辉又想起一事,走出房间,正好万、田二人鬼鬼祟祟准备到前面大堂去,振辉喊声“站住”,万、田二人站定后,惶恐不安地望着振辉,“你们搜出什么罪证了?”万家虎支吾着说道:“查抄了不少书信,尚需时间甄别。”“带我去验看。”万、田二人无奈,将振辉、隋敬轩引至县衙后堂,张县令也闻讯赶来。振辉看到十多个箱子摆在厅堂当中,嘲讽地问道:“邵方一个江湖中人,有这许多书信往来。”万、田二人还想搪塞,辩解道:“可能有些信件藏匿在器物当中,故一并抄了来筛查。”振辉冷笑一声,上前随意打开两个箱子,只见不是金银玉器、便是古玩字画,于是也不罗嗦,命令门外军士将所有箱子原封不动送回邵府。万、田二人纵万般不舍,也不敢阻挠,好在先前已将珍贵值钱之物藏起,这些寻常财物只好日后再收刮了。程、隋二人看着将十余个木箱封好装车后,才上马离开县衙,随车来到邵府。
四
程振辉、隋敬轩抵达邵府,府中的二管家已在大门等候,将运回的财物收拾好。振辉命守卫的兵士撤回县衙,只留下十人看守前后门,严禁其他人入内。程、隋两人来至大厅,将邵府留守的二管家邵衡叫入问话。管家说,丹阳县最有名的伤科医生已给婢女邵氏、大管家邵正看过伤势,邵氏受的是鞭伤和烫伤,皮肉外创较明显,但筋骨、内脏并无大碍,而大管家受的是棒伤,外伤虽不重,但却伤及筋骨,内脏也出了不少血,恐怕性命堪忧。程、隋听完后,对视一眼,心头沉重,随即让二管家领他们到大管家房间去探望。大管家邵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振辉在去年来邵府时见过此人,当时没什么印象,但此刻看到一个生命垂危的老者躺在这里,而这一切多少是由自己而造成,一种强烈的内疚和自责涌上心头,这个在战场上杀敌不眨眼的汉子,这时却不由眼泛泪光,喉头哽噎。隋敬轩注意到程振辉情绪低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将军勿太过自责,此事非你所能左右。”邵正经医生诊治服药后,逐渐清醒,听到床前有人,勉强睁开双眼,二管家邵衡介绍了程、隋二人,邵正点了点头,以微弱的声音说:“多谢二位大人搭救。”隋敬轩道:“老人家无端被杖责,下官看护不周,追悔莫及,请宽心养伤,下官日后必去讨回公道。”邵正摇摇头,“隋大人一片好意,在下感激不尽,当今世道,平民百姓哪有公道可言。”邵正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夫死不足惜,只是苦了清儿姑娘和她的幼子,恳请二位为她们找个妥善的安身之地,老夫九泉之下也瞑目了。”程振辉听到邵正似在嘱托后事,心中越发难过,他所说的“清儿姑娘”应该是那个少妇,振辉当即表示:“邵伯请放心,所托之事,振辉自当尽全力,但老伯须安心疗伤,将来邵府还需你支撑危局。”邵正苦笑着又摇头,“多谢程将军,邵府如何处置,自有应奎及二管家他们做主,老夫交代好青儿母子就无憾了。”程、隋二人看邵正又在喘息,不忍打扰,好言安慰几句后,告辞出来去看婢女清儿。
少妇邵清经医生包扎用药后,伤痛缓解不少,这时正头缠绷带,斜倚在床上休息,听到房门响,看到邵衡带着程、隋二人进来,挣扎着要下床行礼,振辉抢前几步拦住她,边扶边说道:“清儿姑娘不必多礼,小心伤口。”清儿感激地看了振辉一眼,低声说道:“今日多谢两位恩公相救,清儿永世不忘此大恩。”隋敬轩道:“清儿遭此酷刑,下官难辞其咎,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清儿大急,欲回礼又苦于身体不便,急得满面通红。振辉安抚道:“清儿姑娘,隋大人古道热肠,令人敬佩,你也不必拘于礼节。隋大人适才亦被东厂的恶人所绑,确已尽力,还请见谅。”邵清说道:“清儿对二位恩公的高义感激莫名,哪里有丝毫责怪。恩公再说此类话,清儿真正无地自容了。”程、隋二人再次谦逊一番,看到邵清气色好转,于是叮嘱其好好养伤,尽快恢复身体。
程、隋二人被邵衡引到后堂客厅坐下,隋敬轩知道程振辉有不少疑问,于是先开口说道:“程将军昨晚走后,下官借故一路人困马乏,需休息一宿,只需派人守住门口,将书房、客厅以及邵方的卧室上锁,谅邵府中也无人敢动。万、田二人虽不情愿,但军士却不听他们调遣,因此只能答应,留下四十人把守,万、田带人去了县衙。”停顿片刻后,隋接着说出了后面发生的事,隋当时并没随万、田他们去县衙,而是连夜赶到五十里外的老家武进,邵方女婿沈应奎亦在武进,文士而多力,平素与隋交好,敬轩在推官府中摆下筵席,邀沈应奎前来饮酒,席中告知他邵府中发生的一切,应奎闻讯后逾城而出,奔至丹阳,夜半抵邵府,逾墙而入,婢女清儿正坐灯下,抱着三岁的幼子仪哭泣说:“亏得沈郎来了,仪儿就托付给你了。”应奎将走之前,清儿行礼顿首说:“邵氏的血脉在沈君身上了,此子生,婢死无憾。”应奎将邵仪挟于臂中,逾垣而出,而巡查的军士一无所知。应奎藏匿好邵仪后,于清晨再次谒见隋敬轩,表达谢意。隋敬轩让其将邵仪藏好,骑马返回邵府,正逢万、田二人强逼着士兵在搜捕,名为搜查罪证,实为抓捕邵方的幼子邵仪,未有所获后,将婢女邵清和管家邵正抓往县衙毒打侮辱,清儿坚不吐一言,而隋敬轩也被万、田二人捆绑,不让干涉他们的暴行。万、田二人得不到邵仪的下落,从张县令嘴中得知沈应奎在武进,于是怀疑应奎救走了邵仪,但隋敬轩却说:“尔等冤枉沈应奎了,昨日此人同我在家中饮酒至深夜,今晨又来府上谒见,如何能在一夜之中来去丹阳?”万、田二人虽知沈应奎武艺高强、轻功了得,但能在两三个时辰往返一百多里路,快逾骏马,绝无可能,加之顾忌此人的身手,也无意再去招惹,主犯邵方已抓获,又捞了不少好处,因此暂且作罢。
程振辉听完这一切,才知隋敬轩是个扶危济困、正直善良的好官,于是起身对隋深施一礼,隋连忙还礼,说日后沈应奎愿同将军一晤,面呈仰慕之意,振辉连称“不敢当”,对于沈应奎他又有了新的认识,也有心结交这样侠肝义胆、勇力过人的朋友。二人当晚在邵府简单用了些膳,又一起谈到很晚,才各自在邵府的客房睡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