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孤前些日子又开始做梦,梦见阿姐拿着九节鞭在他背上抽了四十下。一笔阁 www.yibige.com
姬孤之每每回想这个梦,总会惆怅良久。
姬孤原本不姓姬,而姓姞,颇年幼,还未取字,便叫做姞。
姞姓是姬家的一脉旁支,说彻底点就是姬家日后的下属,姬氏虽不像姬家有名有望,但到底还是有姬氏庇护,所以在四方殿里还是颇得照护,姞孤五岁时被阿姐从涂豳带到南赡来贺姬氏长子姬拂九岁生辰,姬氏弟子许多,一一拿着把长剑舞来舞去,阿姐告诉姞孤这叫做修道,还指着一个弟子腰带上绣的云纹告诫姞孤:“这是流萤云纹是分了颜色,色泽越浅,越是有地位,若见着了银色的流萤云纹,你便要跪下喊一声师祖。”
姞孤没答话,而是看着远处的一座大殿,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阿姐告诉姞孤那地方他是不能去的,姞孤听了点头,阿姐还说了很多,听着姞孤有些不耐烦。
而后姞孤就趁着阿姐不注意偷偷溜进了四方大殿,里面全是清一色的白衣少年,躲在殿上屏风后的姞孤一张脸都没看仔细,唯一记得就是门外走进来的少年,眸子颜色像极了涂豳处处种满的流萤花。
姞孤这一看就恍了神,哐当就将藏身的屏风推到在众人面前。
“这是?”最先出声的是个白胡子老者,姞孤虽不认识这人是谁,但认得此人腰间系带上银色的流萤云纹,阿姐总告诫姞孤要懂得规矩,于是姞孤就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一拜:“涂豳姞氏姞孤,拜见师祖。”
姞孤偷偷瞥了一眼少年,少年感受到姞孤的视线,微微侧脸看向姞孤,姞孤便朝他做了个鬼脸。
少年收回视线,朝师祖一拜,然后才立身走到姞孤身旁,连声音都是一股子冷清之意:“罚。”
于是姞孤就这么被人姬氏弟子架着拖到了大殿外,阿姐知晓后赶来亲自动用自己的九节鞭整整抽了姞怜后背四十下。
阿姐下了重手,打完以后姞孤高烧不退,病中哭喊着要回涂豳,阿姐也只能带着他连夜回了去,自此姞孤便不喜丘苏,后来又知晓那日罚他的便是姬氏长子姬拂,对姬氏子弟就越发没了好感。
门外忽然响起三下叩门声,打乱了姬孤的回忆,他缓缓起身开门,门外站着姬氏目前修道之资最佳的门中弟子姬恒,姬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姬拂让你来的?”
“璧之君让我带一句话。”姬恒待姬孤十分有礼,毕竟自小是待在姬拂身旁,连带着眉眼都同姬拂有一丝相似,姬孤看久了越发有些气短,哼了一声:“什么话?”
“明日是姞涟前辈忌辰,璧之君有事在身,不能陪同您前去了。”“谁需要他来陪。”姬孤将门狠狠的合上,就和十年前阿姐合上门一样的用劲。
他这个姬姓,是姬氏给他的一道恩赐,用姞氏上下四百三十人之命换来的恩赐。
在姞孤的记忆里,娘亲就是一副画像,阿爹就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身为涂豳姞氏家主,却从来不管门中之事,后来阿爹得了病在姞怜两岁的时候便去了,阿姐长他不过五岁,便担起了门主之任,为防被其他世家所欺,便不得不依靠姬氏,才使得涂豳姞氏虽是由一个孩子掌门,却能在四方殿中不被小视。
阿姐何其优秀啊,九岁便使得一手好九节鞭,多少不知好歹之人死于一个九岁女娃娃的九节鞭里,十二岁修为便远远超过了同龄之人,十四岁修得天道,比四方殿姬氏师祖鳯绛尊和六合阁姚氏鈺沅尊少年时还要出色,自此四方殿六合阁谁不知涂豳姬氏姞涟,天道丹元,夺魂九节。
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却永久的活在了她的十四岁。
六合阁里原本封着的一个妖物数十年,不料破了符印逃脱,这妖物本是吸食人的怨色为生,无形无状,当年便是九宫姚氏鈺沅尊用自己肉身为引,降伏后殒命,阁中弟子而后将它锁在了六合阁之中,设下七十九道符印,却不知怎么就逃了出来,六合阁因此险些被灭,前来四方殿求救,四方殿出手相援,可这妖物多年来吸食了鈺沅尊残余的神道丹元,就连鳯绛尊也难以再次封印,只得两败俱伤,妖物暂退,鳯绛尊死前曾让姬氏上下弟子以体内丹元暂压,护住众生,死前说了清灭的法子,这法子八大世家皆都知晓,可口口声声说着仁义道德天下为重的人,最后还是犹豫了。
阿姐没有告诉姞孤如今的人间是怎样的地狱,可姞孤知道,涂豳连永开不败的流萤花都谢了,那外面又该是怎样的残骸白骨。
涂豳四季如春从不下雪,姞孤却在那一年见到了鹅毛大雪,将满地凋谢的流萤花都掩埋了。
涂豳有一句话,涂豳雪,姬氏血。
姞涟是他唯一的亲人,可也是涂豳姞氏的家主,修的是正义道,做的是苍生事。
姞孤都懂。
姞涟以涂豳姞氏为祭,为彻底清灭妖物。姞孤也穿的十分体面,想着既然是同阿姐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也不能折了涂豳姬氏的面子。
姞涟来看他时,他正背着身在念叨死前准备说的一番豪言壮语。
“阿孤。”阿姐腰间有代表丘苏姬氏的流萤云纹,浅蓝色,是阿姐修来天道后姬氏师祖亲自赐的。
他想着阿姐肯定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却没料到只是前来给他梳了个头,只是这次,还冠了发。
“阿姐……”姞孤的声音有些发抖,可是阿姐只握住了他的手语重心长:“阿孤,你可怨阿姐?”
“不怨。”姞孤摇摇头,信誓旦旦。
“我们涂豳姞氏,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阿姐将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你可怨阿姐?”
“不怨。”阿姐又问一遍,姞孤想着阿姐定是不信自己,越发诚恳的回答,于他而言,既然是阿姐的选择,那么生死一起,又有何惧。
“阿姐原本想着,待涂豳日益强大后,在你束发之礼时,也会有四方众人前来祝贺。”阿姐摸着姞孤的头,眼中是疼惜:“可惜,阿姐见不到了。”
“这么早替你冠发,不要怨阿姐。”这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待姞孤反应过来时,身体已被一道术法锁住。
“阿姐!你快放开我,我要同你一起……”“你要活着!”阿姐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怒吼一声后又似乎有些精疲力尽:“我真是管够你了。”
“就因为你比我小,就因为我是你姐姐……”阿姐一只手撑着额半仰着头:“你有什么资格同我一起?”
“阿姐!”姞孤面色慌乱,只见阿姐取下别在腰间的九节鞭扔在他面前,面上已没了之前的伤神:“我累了,管够了。”
阿姐转身走的时候,姞孤忽然才发现这个身影是如此的娇弱。
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过才十四岁。
“我也是姞氏中一人,自然也该血祭!”姞怜说完,阿姐的手便定在门上。
“你不是。”门开,外面一眼看去都是积雪。
“从今以后,你便是南赡姬氏,姬孤。”
门哐的一声合上,这一合,便是最后一面。
身上的术法自动解开时,姞孤疯一样的推门跑出去,却被人拽住在门口。
“不用去了。”时隔四年,姞孤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姬拂,他用力甩不开他的手,姞怜看着他这一双眸子,解愤似的咬住了他的手,眼泪混着口里的血腥味,让姞孤这一生都没能忘记。
姞涟自刎在涂豳山巅之上,同门中四百三十人以血为祭,换四方六合之安稳。
姞孤被姬拂带回了南赡,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了涂豳姞氏。
留下的只是一个关于那个红衣女子视死如归自刎而亡的故事。
姬拂十五岁束发,十一岁的姞孤跟着也束发,姬拂二十岁弱冠赐字璧之,十六岁的姞孤也跟着冠发赐字子兀,似乎姬拂做什么,他姬孤就必须跟着做什么。
赐了姬姓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成了他人的下属。
他在南赡待了十年,这十年姬拂事事与他过不去,让他一再怀疑姬拂要他待在自己身边,就是用来找茬的。
姬孤合上门以后往床上一倒,这一夜没有梦到阿姐,反倒梦到了当年姬拂是如何单手将他从涂豳扛回了南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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