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傍晚的“尚书高府”果然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真是“高朋”,个个都是勋贵,人人与国同休,这还能不“高”吗?
高务实花厅一看,好家伙,将近二十位勋贵,从公爷到侯爷,从侯爷到伯爷,凡是今日在京的靖难系勋贵,怕不是全都到齐了。甚至就连除了大朝站在班首之外寻常难得一见的定国公徐文璧都亲自来了。
徐文璧是大朝时武将那一列的“班首重臣”,地位超然不群——与他面对面站着的是首辅申时行。
这位国公爷身体一直不太好,但是有一点很神奇,经常生病的人有时候反而活得久,高务实记得历史上他似乎活到了万历三十年以后。
因为多病,徐文璧除了大朝之外很少露面,以前有事和高务实商议也都是派他的长孙徐希臯出面(他的长子死在他前面了),但今天不同,他亲自来了。
徐文璧都亲自来了,自然意味着今天要谈的事情“兹事体大”,靖难系勋贵的老前辈都得出面坐镇。
高务实一进花厅,笑著作了个四方揖:“劳诸位久等,务实甚是过意不去,万乞海涵。”
大明的勋贵地位尊贵毋庸置疑,但那是在平时,此刻在高务实这位北洋海贸同盟的实际盟主面前,勋贵们也不过是小股东见了董事长,哪敢生受这一礼?
连徐文璧在内,所有人都笑着站起身来,拱手向高务实回礼。
徐文璧既然是班首重臣,自然要第一个开口。只见他呵呵笑着,尽量大声道:“大司农履新,自然公务繁忙,须臾不得清闲。倒是我等,不过富贵闲人罢了,纵在此坐上一日,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司农不必如此。”
咦,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呢。知道自己虽然是班首重臣,但归根结底还真就只是“富贵闲人”。
当然,这话徐文璧自谦可以,高务实当然不能就势而言,马上“反驳”了几句,然后才道:“诸位今日来此……”
“自然是为了大司农履新一事。”徐文璧继续接着话头说道:“一则是亲自上门恭贺大司农履新,二则是为了戎政侍郎出缺之后的隐忧,来向大司农讨个万全之策。”
高务实瞥了一眼他身边的成国公朱应桢、英国公张元功等人,忽然一笑:“什么隐忧?”
朱应桢和张元功辈分比徐文璧低了两辈,闻言只是朝徐文璧望去,徐文璧微微一笑:“看大司农这般轻松,想必对戎政侍郎的举荐有足够的信心能让皇上接受?”
高务实摇头道:“恩赏简拔,自有圣心独断,又岂是我辈臣子所能左右?不过,我意天下大势如江河涛涛,自有脉络,皇上圣明,自然不会做那逆流之举。
京营规制自此前更张,如今各项事务已入佳境,皇上明察秋毫之末,自然也是认可的,又岂会容人轻易动摇?诸位若是为此担忧,我以为大可不必。”
徐文璧笑了笑,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他却又道:“即便制度不改,京营依旧两分,然则这生产建设兵团有很多事原先都是倚仗大司农从中协调,这才能不受外界干扰。如今大司农高升自然是天下之喜,可建设兵团这边却好比是暴雨失伞,越冬无衣。
比方说如今陵工告紧,工部若要调用兵团协助,却又拿不出启用兵团所需的银子,这事换做大司农仍在戎政侍郎任上时自然无碍,可眼下却就难说了。”
高务实微微蹙眉,问道:“老公爷可是听了什么传言?”
“恐怕并非传言。”徐文璧寿眉微微一抖,凝眸盯着高务实,缓缓道:“石东泉这个人,本国公虽然和他打的交道不多,但却知道他是个很重视节约钱粮之人。
上月,生产建设兵团奉大司农(指高务实)之命为京营提供了一笔火药款,总额是五万七千两银子,这件事是大司农出征前所下达,大司农应该还记得吧?”
高务实微微颔首:“自然记得。前次出征,我所领禁卫军携带了大量火器,禁卫军军备仓库搬空了不少,是以下令补齐——但我记得这件事办成了呀,怎么,其中还有什么问题?”
“事情自然是办成了,不过其中还真有些插曲。”徐文璧才说了这么些话,似乎就有些不舒服,朝身后伸手,马上便有一名仆从递过一壶不知什么东西到他手上。
徐文璧接过,打开来喝了两口又还给他。高务实闻到一些带着药香的酒味,不禁有些诧异,心说这是什么玩意?难道是某种药酒?
但徐文璧没解释,只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为着此事,石星密奏皇上,劝皇上对禁卫军及生产建设兵团的钱财用度加以限制。”
高务实顿时皱眉:“消息属实?”
徐文璧微微摊了摊手,朝朱应桢示意了一下,朱应桢立刻接口道:“此是锦衣卫的消息,确定属实。”
高务实点了点头,暂时没说话。
朱应桢说是锦衣卫的消息,这话肯定靠谱。他叔爷爷朱希孝就是当年的锦衣卫都督,在陆炳死后干了那么多年,提拔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而自刘守有被掀翻之后,锦衣卫现在是没有都督的,只有指挥使等官,以及南北镇抚在任。
这些人里头除了高务实安排的高务本、王之祯以外,还有很多都是和成国公府关系密切之人。有些什么事,稍稍知会一下成国公,那简直是理所当然——这又不是建国之初,还真指望锦衣卫只听皇帝招呼,没点其他的后台靠山么?那可太天真了。
如果是事关谋逆什么的,锦衣卫可能不敢轻易泄露,但像今天所说的这种事,锦衣卫的某些人泄露起来怕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但问题是,石星是吃饱了闲得慌吗,他向皇帝密奏这事干嘛?
高务实的一贯思考方式都是先考虑“利益攸关”,比如说石星如果的确密奏了什么事,那么这件事肯定应该是和他有利益关联才对,他一个堂堂兵部侍郎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搞“密奏”——密奏在大明官场可不是什么司空见惯的手段。
文臣君子嘛,做事情当然都是讲究堂堂正正的,密奏什么的,那是东厂和锦衣卫才喜欢的勾当啊。
想了一会儿,高务实还是有些不可理解,眉头越皱越深。徐文璧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微微一笑,问道:“大司农是不是觉得此事透着诡异,怎么想都觉得‘不通不通’?”
高务实从思绪中被他惊动,呵呵一笑:“是有些不太寻常。”
徐文璧捻须微笑,道:“本国公再告知大司农一件事,想必大司农就会有所了解了。”
高务实微微挑眉,来了些兴趣:“务实洗耳恭听。”
徐文璧道:“刚才这件事发生之前,申元辅曾经单独召对。”
召对,这个词是“专用”的,即皇帝找他问对。单独召对,意味着当时要么是皇帝主动,要么是申时行题请,让其余“闲杂人等”都离开了。
这种情况高务实经历过很多回,一点也不陌生,简而言之一句话:肯定是有极为重大而且机密的事情要谈。
但徐文璧说这件事不会是无的放矢,肯定意味着那天的对话与后来石星的密奏有关系,至少徐文璧认为一定有关系。
高务实未置可否,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申时行和石星,他们两人现在搭上了?理论上来说这似乎并不应该。
石星虽然是中立派,但既然他能出任兵部左侍郎,并且当时排名还在高务实之前,乃是兵部的“常务副”,那就说明他过去这些年都是比较明显倾向于实学派一边的。不说与心学派势不两立,至少在大多数时候都肯定“划清界限”了,否则实学派怎可能让他坐到这个位置上去?
如此来说,申时行和石星实在不应该轻易勾结上才对——这又不是年轻男女一见钟情那样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事。两个对立派系的重要人物想要联起手来,不仅需要在某件事上利益一致,还需要有一定的机缘巧合,能够把他们两人串联起来。否则的话,他们平时都未必会有私下的联系,这时候到底谁先联系谁?对方又是否会相信?
徐文璧年老成精,一直细细观察高务实的神色,此时又开口了:“这件事过去两天之后,皇上向陈厂督问起了石东泉,当时的问题是:‘听说石星此前曾主持修建古北口等地新堡,颇见成效。陈矩,你可知道此事?’
陈厂督当时不明所以,便答道:‘石东泉为人老成,办事一贯稳重,修建新堡等事据说是做得不错的。’皇上听后稍稍颔首,没有再说其他。”
高务实目中精芒一闪,凝声道:“有点意思……老公爷的意思是说,是申元辅举荐了石东泉为大司空?”
徐文璧呵呵一笑:“我都老糊涂了,哪里知道这些?刚才说的这番话,也都是道听途说,未必能当真。不过,大司农神机妙算举世皆知,想必只要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大司农都是能顺藤摸瓜的。”
好你个老狐狸,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倒要把自己摘出去?怎么着,这场斗法您老打算坐山观虎斗,装一装世外高人?
高务实呵呵一笑:“大司空这个位置,说起来石东泉倒也是能够胜任的,学生此前虽然对圣心独断此事也有些意外,不过倒也没有深究。如今看来,还是老公爷见微知著,一下子就找到了根源,当真令学生佩服。”
徐文璧连连摆手:“诶,诶,大司农莫要捧我,老朽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么?也就是仗着祖宗余荫,在宫里认得几个闲人罢了,算得了什么事?”
他稍稍一顿:“不过,这件事其中还有些诡异之处,老朽是个糊涂人,想也想不明白,只能希望大司农善加思索了。”
高务实客气了两句,心中暗忖:这件事其中当然还有诡异之处,关键就在于申时行和石星是怎么勾搭上的。如果他两个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申时行这一手棋就未免下得有些惊险,相当于是在对赌——赌的就是石星会不会记他这一恩。
对于政治人物而言,尤其是这样的顶端政治人物而言,这个举动实在有些过于危险。这种危险倒不是说申时行会因此遭殃,而是一旦石星不记他这一恩,申时行不仅是做了白工,而且很难和心学派内部做交待。
这就像当年徐阶举荐高拱入阁一样,徐阶以为高拱会记他的恩情,却不知高拱身为隆庆最亲近的帝师,在新君御极之后,入阁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有没有徐阶推荐根本无关紧要。
如此,他自然不会把这举荐当成什么恩情,反而还认为徐阶这人投机取巧,搞这种小手段世恩他人,为自己造势,非常瞧不起徐阶。
如今申时行这一手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石星的想法和当时的高拱类似,那申时行这一手就纯属是给实学派“送人头”——搭上了工部,简直是给自己树敌。
以高务实对申时行的了解来看,他不太会搞这种危险举动。他如果做了,那就说明他和石星之间已经取得了共识,或者至少取得了某种默契。
他们既然不便直接联系,那么这其中就一定得有个中间人,这个中间人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
如果事情果然如此,那么实学派这次就是在某种程度上中计了:实学派一直认为石星是明显倾向于自己一边的,因此对于“圣心独断”让石星出任工部尚书一职很欢迎,在这次事件中个个都是举双手赞成的。
而如果石星与申时行有勾搭,则可想而知在他上任之后会给实学派“找麻烦”。
徐文璧之所以和这么多勋贵一起来见自己,甚至冒着明显的身体不适都要亲自和自己谈及此事,大概也有提醒自己千万注意的意思,毕竟他身份尊贵,地位特殊。
至于为什么,很简单:石星出任工部尚书之后最大的一件工作就是陵工,这件事的重要性不必解释,连高务实都不敢耽误。于是,一旦石星借口陵工工期太紧,以目前的修建力度难以正常完成,必须让生产建设兵团帮忙,而偏偏工部已经没有余钱了,那么……怎么办?
皇帝有可能“破例”让生产建设兵团白白帮这个忙,结果就在不经意之间打破了高务实定下的规矩。
这件事看起来问题不大,仿佛只是一次“特例”,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次可以破例,下一次为什么就不可以?
这样一来,高务实京营改革就从基础上被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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