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三天的万寿节,正节即皇帝生辰,亦称圣节。这一日朝廷大朝,百官齐至皇极殿献呈贺表,为皇帝贺,为天下贺。这一流程的礼仪极其复杂繁琐,即便多年老臣也未必全然记得清楚,故有专门的礼仪官负责喊礼。
这些流程麻烦到什么程度?光是参见皇帝,就有鞠躬、拜兴、再拜兴、平身、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山呼万岁、再三呼、跪右膝、出笏等,而对于这些动作,具体要求还有不少,实在无须一一说明。
至于皇帝什么时候出场,出场之后又要做些什么,那些礼仪真是把细节规定到了极致,不说也罢。
头一回参加这种大节的官员或许心情激动,但对于经年老臣——如高务实年纪虽轻但也完全算是老臣了——他们走这些流程自然是心如止水。例如高务实,他的心思就根本不在朝贺之礼上,而是等着后续的大宴仪。
大宴仪不用换去别处,就在皇极殿举行,一应臣工行宴的位置基本按照平时上朝排班的位序,行大宴仪的准备工作由尚宝司负责,如今的尚宝司卿乃是高务实的亲弟弟高务观(但过继给了高拱),他已经连续多年负责这档子事,礼仪上面绝不会出任何岔子。
朝贺一罢,尚宝司的人先在殿上摆好御座,铺上黄麾,召金吾卫设护卫官二十四人伺立。教坊司设九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舞杂队候在殿外。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西,设膳亭于御座东,设珍羞美味亭(原文是古字,难写,大意如此)于酒膳亭东西侧。
御筵摆在御座的东西一方,皇太子虽未册封,但仍设座位于御座东,西向,诸皇子、诸王以次由南而东西相向设座。
群臣四品及以上者在皇极殿内设席,五品及以下者在殿外招待,另安排司壶、尚酒、尚食等一班人等伺候。
待到开宴,由仪礼司奏请皇帝升座。朱翊钧满脸红光地走出,丝毫不见足疾模样,大乐也立即奏响。
待皇帝升座之后,乐止。随后鞭炮鸣响,诸皇子、亲王等依次上殿——襁褓中的皇子不能自行,但也不会由生母或嬷嬷带着,而是由各自的“大伴”或牵或抱带上殿来。
再下来,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由东西入,立殿中,五品以下则只能立于殿下。百官再次行赞拜大礼,礼罢,光禄寺鱼贯而入,大乐再度奏响,行至御前时,乐止。然后光禄寺开爵注酒,首先向皇帝敬酒。
敬第一轮酒时,教坊司奏《炎精之曲》。乐起,全体皆跪,教坊司当然也得跪奏。皇帝举杯饮毕,乐止。众官俯伏,再行赞拜礼,然后各就位坐。
第二轮敬酒时,乐队奏《皇风之曲》。乐起,光禄寺为皇帝酌酒,序班酌群臣酒。待皇帝举酒后,群臣亦举酒,乐止。
接下来进汤,鼓吹乐前导,光禄寺行至殿外,鼓吹止,殿上乐起,群臣起立,由光禄寺官向皇帝进汤,进罢,群臣复坐,然后序班供群臣汤。
这时皇帝举箸,群臣亦举箸,这也有个讲究,叫赞馔。接下来便是舞蹈登场,头一个通常是武舞,按现代说法就是劲舞,叫做《平定天下之舞》。
再往下就到了第三轮,乐队奏《眷皇明之曲》,跳《抚安四夷之舞》。第四轮,奏《天道传之曲》,跳《车书会同之舞》。第五轮,奏《振皇纲之曲》,跳《百戏承应舞》。第六轮,奏《金陵之曲》,跳《八蛮献宝舞》。第七轮,奏《长杨之曲》,跳《采莲队子舞》。第八轮,奏《芳醴之曲》,跳《鱼跃于渊舞》。第九轮,奏《驾六龙之曲》。
以上这每一论敬酒,仪式同初轮相同,都是依样画瓢作一遍。待得九轮之后,光禄寺收御爵,序班收群臣盏,进汤。
到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被折腾的饥肠辘辘,胃口也自然大开,于是终于轮到了进大膳的时刻。大乐奏响,群臣起立,谢恩之后复坐,序班开始上菜。
宴饮食物原料均是四方珍异,从全国各地水陆远送到京。有的时鲜食物用驿马加急快递。经由御膳房名厨精心烹制,当然都是绝佳上品。
按照大明的习惯,凡事都要有规矩,所以有明一朝无论任何“国家级”的庆典,连菜谱都是固定的,其中大多数都是洪武、永乐二朝所定制。具体到万寿节的圣节赐宴,乃是永乐十三年(1415年)定制。
这个定制规定:上桌按酒五盘,果子五盘,茶食烧炸凤鸡,双棒子骨,大银锭,大油饼,汤三品,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五盅。
上中桌按酒四盘,果子四盘,烧炸,银锭油饼,双棒子骨,汤三品,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三盅。
中桌按酒四盘,果子四盘,烧炸,茶食,汤二品,双下馒头,羊肉饭,酒三盅。
僧官等用素席,按酒五盘,果子,茶食,烧炸,汤三品,双下馒头,蜂糖糕饭。
将军按酒一盘,寿面,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一盅。
金枪甲士、象奴、校尉,双下馒头,酒一盅。
教坊司乐人,按酒一盘,粉汤,双下馒头,酒一盅。
给食表内官内使,上桌按酒五盘,果子,汤二品,小馒头,酒三盅。中桌按酒四盘,果子,汤二品,小馒头。
高务实职官正二品,加衔从一品,当然属于“上桌”,不过马肉饭这东西后来因为大明缺马,实际上早就换成了驴肉饭。
席面的安排也有意思,内阁诸位阁老地位最高,单独一桌;六部尚书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乃是“朝廷七卿”,也单独一桌;以下便是各部侍郎组成两桌——早前是一大桌,但现在因为户部、兵部都是四侍郎制,一大桌未免拥挤,故分了两桌。如今是户部、兵部八位侍郎一桌,其余侍郎又一桌。
再往后就是按照大九卿、小九卿中除了前面这批大佬以后再去“拼桌”,总之就是尽可能的把地位类似的官员安排在一桌或者并列的桌。
由于皇帝是高高在上的单独一席,基本上不存在“与民同乐”,所以到了开席的时候,礼仪的性质就淡化了下去,同桌的同僚们就有了说话的机会。
高务实这一桌是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隔壁桌是内阁阁老,这两桌人算得上是大明朝除了皇帝之外最顶级的权力中心人物,所以此刻如果有个“上帝视角”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与其他桌相距比较大,以至于在物理上都形成了等级隔阂。
不过这样一来,两桌人如果想要互相说说话,那倒是十分方便。至于吃饭本身,大家都知道大明宫廷里的赐宴只能填个肚子,远不如自家的伙食靠谱。
如高务实这等豪富,更是随便吃了几块鸡肉,喝了一小盅汤便算了事。这等大宴虽然有赐酒,但大家通常不会敞开了喝,以免万一醉酒,闹出个君前失仪就大大的不美了。不过大家还是会时不时举杯,沾唇即止——反正要拖时间嘛。
此时此刻,闲聊才是正事。
如今的朝廷七卿是这几位:吏部尚书陈于陛,户部尚书高务实,礼部尚书徐学谟,兵部尚书周咏,刑部尚书舒化,工部尚书石星,左都御史沈鲤。
内阁这一桌则是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吴兑,武英殿大学士王家屏,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以及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梁梦龙。
七卿这一桌先开始闲聊,首先说话的是理论上这一桌的大佬——天官陈于陛。
陈于陛作为吏部尚书,当然选择从人事编制方面开始谈,他在一轮互相敬酒之后放下犀角爵,直接朝高务实发问道:“求真,我日前看了你的《革新驿站疏》,感慨之余有些疑问,不知能否请你解惑?”
虽说陈于陛实际上已经从属于实学派,但他的根基来自于其父陈以勤(隆庆朝武英殿大学士),陈于陛此前也算是“陈党”的核心,此时从亲密程度而言,也只能说是实学派的外围力量,高务实是一定会给他足够的面子的。
所以高务实立刻放下犀角爵,客气地道:“元忠兄客气了,有何疑问但请道来,务实必然知无不言。”其他人见戏肉来了,也都住箸停杯,听他二人相谈。
陈于陛并不拐弯抹角,很是直接地问道:“若此疏得行,户部十余名员外郎分管各省驿站,但于中枢而言,驿站却又归属于兵部车驾司管辖。如此一来,驿站之事在将来究竟是车驾司说了算,还是户部诸员外郎说了算?本部堂忝掌铨务,对此不得不有所了解。”
“元忠兄所虑正当所宜,不过此事我与大司马曾有讨论。”高务实说着一转头,对周咏道:“养思兄(周咏字养思,号乐轩),还是请你来分说如何?”
周咏与陈于陛不同,他是真正的实学派出身,而且还是河南延津县人,与高拱、高务实乃是乡党。周咏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壬戌科三甲第五十七名进士,考得并不算好,按理说一般很难混到顶层,但此人虽然成绩不佳,能力也只是平平,但偏偏官运特别好。
什么叫官运好呢?打个比方,每当你作为下级三年考满,恰好此时你的上司要么出事要么高升,把位置空出来给你,这就是典型的官运好。
周咏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他以区区三甲之资格,十五年便混到了辽东巡抚,不到二十年混上蓟辽总督,然后因为此前张学颜请辞归乡,得以回部任大司马。
众所周知,大明官场非常重视“学历”,一甲的三位“天上神仙”怎么捧都可以,好比高务实升官之快屡创纪录,但没有人说他不够格,顶多有些议论他年纪太轻——其他进士中试大多是三十岁左右,你这十八岁中状元实在太开挂了。导致的结果就是绝大多数人能够中试的年纪,他已经做到了户部尚书。
不到十年,从新科状元到户部尚书,甚至中间还出现过一次“连贬三级”,这就是状元公的底气,谁也不好质疑他的资格。
相反,三甲进士在资格上就比一甲二甲差不少了,因为一甲叫“进士及第”,二甲叫“进士出身”。及第不必说了,出身也意味着这个身份是名副其实的,但三甲就明显差了,叫做“同进士出身”——勉强把你们算做进士出身。
顶着这样的资格还能混得好的,在大明官场少之又少。原历史上这段时期还有一个三甲大佬是沈一贯,不过沈一贯也比周咏硬气,因为他首先是大诗人沈明臣的侄儿,且自己虽然考到三甲去了,但馆选的时候考上了庶吉士,依旧算是有了翰林身份的。
周咏“学历”不太行但官运好,再加上他到了辽抚位置之后,碰巧实学派“青黄不接”,只能重用于他,因此一来二去居然就做到了大司马。
基础不扎实的后果就是,他这个大司马在高务实这个大司徒面前实在不怎么有面儿,在很多人看来,他是已经打定主意做个高务实应声虫了。
此时也不例外,高务实一要他说,他立刻便接过话头,替高务实解释道:“陈天官有所不知,高司徒疏中所言乃是一时权宜之举,驿站由始至终都归兵部车驾司管理,户部派驻之员外郎只是监督财务。
另外,高司徒还有言在先,待将来驿站方面能够自负盈亏,甚至有贡献于财政之后,户部会支持车驾司扩编,如今日户部一般设立各省驿站主官,以此强化归属管辖之权。”
陈于陛这一问,其实本就是配合高务实说明情况,三个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礼部尚书徐学谟忍不住道:“驿站之事缘由如何,本非礼部当管,但如此各部连年加设,今日先设十余官,明日又设十余官,何时是个头?天下黎庶供养百官,若这官员无休止地增设,难道不是在渔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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